未见外,一直等候在他的家中,今见钱牧斋回来,便抢步上前跪在地上,指着桌上的名砚,泣不成声:〃这是大哥被杀之前捎来的,如今物在人亡,今后再也无法孝敬钱大人了!〃
钱牧斋若是过去,对此名砚一定会引经据典地品评一番,可今天,他因见毛云龙身上有孝,便陪着落了几滴眼泪,边揩着泪水边扶起毛云龙:〃若不是毛帅关怀备至,多有资助,我钱牧斋早就沦为饿殍了!〃
毛云龙依旧泪水徐徐:〃大哥雄踞一方,袁崇焕说斩就斩啊!〃
钱牧斋闻言变色,愤愤不平地说:〃袁崇焕目无君上,专权跋扈,陷杀毛帅,明日早朝,老夫将口诛笔伐,叫他以身服罪!〃
辞别了钱牧斋,毛云龙又连夜来到陈演的府邸。
两颗东珠捧在手上,陈演目视异彩珍珠,大发感慨:〃见物如见其人!我与毛帅私交甚笃,袁崇焕擅杀文龙,大明国法难容,当应严惩!〃
毛云龙甚为感动:〃有陈大人这句话,足可告慰大哥在天之灵!〃说着朝陈演跪了下来。
就在这群饱食终日的高官显宦们龌龊地进行尔虞我诈,为争权夺势而钩心斗角的同时,陕西米脂县内的广场上,一个男人却因饥苦无告而被光着上身捆绑在碗口粗的旗杆上。此时正值夏日,赤日炎炎,地如火烧。这个被绑的男人就是后来中国历史上鼎鼎大名,被称做〃闯王〃的李自成。此刻,他被捆绑已近半日,曝晒加之不停地抽打,使得他嘴唇干裂,身上鞭痕累累、血印道道。
一个役卒打累了,气喘吁吁地将皮鞭递给另一衙役,另一役卒接过皮鞭又接着抽打李自成。
一鞭一道血印!李自成被打得昏死过去,脑袋耷拉垂在胸前。
李自成的侄儿李过,见此情景噙着泪水,跪在衙役面前苦苦哀告:〃求求您老人家,别打了!他快不行了!〃
〃看看!这就是欠租不还,抗缴税粮的下场!〃衙役说着又狠狠抽了李自成一鞭。
李自成身上随即出现一道血印。
李过流着眼泪,继续哀求:〃我们不敢抗缴税粮啊!裁减驿站,没有生计了……〃
跟着李自成一起到驿站的高杰这时端起一碗水,来到李自成面前,正要喂水,衙役满脸凶狠,抬手照着高杰一鞭抽去!高杰手腕一阵剧痛,手中粗碗跌落在地,碗中水洒向地面。
这种曝晒加皮鞭抽打的煎熬,直待太阳偏西,一位县衙的小官吏带人抬着酒菜来到广场时,方才停下手来。他们躲到一边的阴凉处,陪着这位小官吏开始喝酒吃饭,而李自成却仍然被绑在旗杆上,长时间的鞭笞、焦渴,加之饥饿过度,李自成此刻已奄奄一息。
刘宗敏和李过朝树荫下走过去,看着大口大口喝酒吃肉的小吏,哀求说:〃这位大爷,行行好,饶过他这一回吧!〃
县里来的这名小吏仿佛没听见一般,依然吃喝着。
李过〃扑通〃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大爷,我叔叔已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再这样下去,他可就没命了!〃
〃呸!〃小吏把碗一搁,终于开口了,〃死了,看谁还敢抗税!滚!〃
〃你怎么这么说话!〃刘宗敏是个火暴脾气的粗汉,本来一直压着火气,委曲求全,这时见这名小吏如此不通人情,便气昂昂地冲了过来,辩道,〃欠税是因为裁了驿站,断了生计,又不是故意的。〃
役卒历来是狗仗人势,专职欺压百姓的货色,今儿见刘宗敏竟敢顶撞他的上司,便猛地将饭碗一扔,操起皮鞭扬了扬:〃是不是想跟它讲理?〃
高杰年少气盛,这时也冲了过来:〃可你们也不能不讲理!〃
那役卒见高杰过来,便不由分说,〃啪〃地一下,鞭子抽在高杰的脸上,顿时显现一条鲜红的血痕!
被激怒的刘宗敏上前一把揪住役卒拿鞭子的手腕,役卒没想到这位贫贱小民竟敢反抗,便厉声骂道:〃妈的,你小子反了,老子打死你!〃
没待这役卒扬起皮鞭,身高马大的刘宗敏率先挥起一拳,当胸打去,役卒未及反应便仰面倒地。
县衙的小吏和另一役卒见状,操起腰刀欲劈刘宗敏,李过和高杰一见,一人抵住一个,拳脚并用将小吏和衙役均打倒在地。
小吏哪曾受过这种侮辱,他爬起来,恼羞成怒地大声骂道:〃你们这些无赖刁民,竟敢殴打朝廷命官!〃
〃打你这赃官,你又能怎的?〃刘宗敏和李过、高杰,都是跟随李自成学过拳脚、武艺之人。他说着猛地一拳,直打得小吏踉跄后退,跌倒在石柱上,顿时身亡。
两名役卒一见,大为惊骇:〃啊!他们把县府的汪大人打死了!〃吓得连忙逃去。
刘宗敏欲追,被高杰一把抓住:〃救自成大哥要紧!〃
李过冲过去,将李自成解开绳索,操起水壶,喂了些水。
李自成缓醒过来,见小吏死在地上,惊讶地问:〃你们把他打死了?杀了朝廷命官,咱可都是死罪呀!〃
刘宗敏操起役卒的腰刀,说:〃大哥,反了吧?〃
李自成不仅年龄比他们大,而且文化教养也远胜他们一筹。李氏家族,原本世代以养马为生,李自成幼年时家境不错,同侄子李过同入私塾读书,粗通文墨。后因父亲死去,家道中落,方不得不应募为银川驿卒,当了马夫。这其间,他挟弓矢、习骑射,练成了一身武艺。崇祯二年年底,银川驿被裁撤,李自成和这批弟兄均被裁减,衣食无告,又加之连年饥荒,这一年竟是一年无雨!本就衣食无着,朝廷反加赋税,李自成就是因此而被捆绑毒打的。
第55节:出人意表(2)
李自成知书识理,从未想过揭竿起事,今见打死朝廷命官,死罪难逃,慨然叹道:〃我们都是世代务农的老实人,何以造反?〃
〃可是不造反,难道有别的活路吗?〃高杰的这句话,一下子把李自成问住了。他怔怔地站在那里,脸色铁青铁青,直到傍晚,他许久许久没有言语。
熙春院,可以说是喧闹京都的一所世外桃源。潺潺流水,萋萎绿草,加上秀色可餐的青春佳丽,这是个让人乐不思蜀的所在。钱牧斋和陈演,这两位在朝堂上常常正襟危坐、三缄其口的老油条,一下了朝便直奔这里来放浪形骸。到了这里,他们便卸去了假面,没有了装腔作势,也不用再提心吊胆地察言观色。这里是个自由的王国,尤其像他们这种有权有钱的大人物,到这里可以完全恢复人的本色来为所欲为。
有东林浪子之称的钱牧斋一到这里,便如鱼得水,他宽袍方巾,一派儒生打扮,显得风度翩翩,潇洒出尘。
而相形之下,陈演虽也是宽袍方巾,却总是显得有几分官气。
院主妥娘见二位高官贵客驾临,不敢怠慢,不仅让人送来上等的香茶,还亲自为他们舞剑助兴。
妥娘是色艺俱佳之人,幼时便在秦淮习武练艺,不但精晓琴棋书画,更难得的是舞得一手好剑。艳丽的容貌,窈窕的身姿,加之美妙绝伦的剑法,每每使人看得眼花缭乱,如醉如痴。钱、陈二人一来,首先便恳请妥娘舞剑助兴。
陈演边看妥娘舞剑,边对钱牧斋说道:〃院主持剑而舞,吾等须眉也当退避三舍。牧斋兄文坛隽秀,才子风流,何不赋诗一首?〃
身边侍立的两名妓女,立即端来砚墨,铺开宣纸。
〃那就拙笔献丑了!〃钱牧斋几杯酒下肚,喝得已是脸红耳热,飘飘欲仙,他目视妥娘,提笔边写边吟,〃燕舞惊鸿不见愁,书签笔格熙春楼;七字诗成手未住,艺苑婵娟第一流!〃
众人一阵鼓掌喝彩。
妥娘走过一看,也不由夸奖:〃钱大人乃东林前辈,如此盛情,令妥娘不胜惶恐!〃
钱牧斋哈哈一笑:〃莺啼燕语,柳舞花翻,如此良辰美景,东林前辈也是欲醉欲仙啊!〃
毛云龙不知何时已来到陈演、钱牧斋面前,他见二位大人兴致颇高,便悄声问道:〃二位大人,惩治袁崇焕进展如何?〃
〃我们能来到熙春院赏心乐事,就可知结局如何了!〃陈演一反平日的木讷和谨慎,此刻得意洋洋道:〃阁僚聚议,老夫将袁蛮子骂得狗血淋头,一个个唯唯诺诺,屁都不敢放一个!你就等着看吧!〃
钱牧斋也摇头晃脑地补了一句:〃老夫一本参上,专论君臣之纲,袁崇焕目无国君,皇上极为重视。〃他拉过毛云龙,压低了声音,〃袁崇焕即将获罪严惩!〃
毛云龙闻言感激涕零:〃二位大人如此费心,大哥来生必将恩报!〃
他们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近在咫尺的妥娘还是听到了。她一听要惩处袁崇焕,心头陡地紧张了起来!但表现在脸上,妥娘却是淡淡一笑:〃朝中不是高喊什么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吗?现在倒好,文官爱钱,武将弄权,为个袁崇焕斗得天昏地暗,毛云龙给了你们什么好处才这么卖劲?〃
妥娘这样不冷不热,半正经半玩笑地一说,反使毛云龙紧张起来,他连忙辩白:〃不不不!二位大人主持正义,公道出发,绝无徇私之嫌!〃
〃算了吧!〃妥娘见击中了他们的要害,便依然半玩笑地又追了一句,〃骗千骗万也别骗我呀!就在这熙春院里,你毛云龙可没有少帮你大哥死命地搬呀送的。〃
妥娘除却为袁崇焕担心之外,另一位让她担心的便是她的姐妹杨宛素。杨宛素跟茅元仪结婚不久,就随同茅元仪东征来到了冰天雪地的关外。外面的天气虽然寒冷,但此刻杨宛素的家中,却是热气腾腾!
茅元仪行猎打回一只狍子,杨宛素用大锅将狍子肉炖好,此刻他们正在敬候好友的光临。不一会儿,祖象升、谢尚政二人便穿堂过屋,走进了天井。
祖象升粗门大嗓,抽动着鼻子连闻了两下,便高声喊了起来:〃呵!元仪兄今日是请我们吃野味啊!〃
茅元仪笑着迎出来:〃打了只狍子,一起尝尝鲜!〃
杨宛素身系围裙,完全是一副家庭主妇的装束,捧着一坛酒过来,放到了桌上。
〃噢!还有上等好酒!〃谢尚政上前掀开酒盖,凑上去深深嗅闻着,〃真香啊!让我先尝尝!〃
杨宛素打了一下谢尚政的手:〃瞧这馋样!一会儿有你喝的!〃
〃挨嫂子打,这心里也是舒服的!〃谢尚政目视杨宛素开着玩笑,〃元仪兄艳福不浅啊!嫂子容颜秀丽,婆娑善舞,还烧得一手好菜,我谢尚政要是拥有嫂子这样的大美人,斯世方已足矣!〃
杨宛素是个见惯场面之人,她不仅没有怪罪谢尚政的轻薄,相反坦荡地飒爽一笑:〃那嫂子以后包大媒帮你找个大美人!〃边说边又给二人沏好香茶,〃先尝尝刚从苏州带来的明前茶。〃
第56节:出人意表(3)
侍从端了盆水来,茅元仪边洗手边说:〃崇焕兄最喜欢吃狍子肉了!〃他定睛一看不由惊讶,〃哎,崇焕兄怎么没来?〃
〃心绪不佳!〃祖象升叹了一口气,〃昨日熬了通宵,给皇上疏写斩杀毛文龙的奏书。〃
谢尚政一听这话,也消减了刚才的顽皮和兴致,不无担心道:〃看来朝中收受毛文龙好处的人不少,纷纷上疏奏论,听说皇上也龙颜大怒,要治罪崇焕兄。〃
祖象升长叹了一声,一语道破:〃唉,杀毛文龙关键是先斩后奏,触犯龙颜!〃
〃不!〃茅元仪一放酒杯,满脸严肃地说,〃那一天平台召见,皇上亲赐尚方宝剑说,一切任崇焕兄便宜行事,皇上岂能言而无信?〃
〃不管怎么说,崇焕兄斩杀毛文龙,树敌太多了!〃谢尚政依然摇头叹气,〃弄不好就得对簿公堂。〃
茅元仪〃霍〃地站起来:〃如若对簿公堂,我们前去作证!〃
〃对!〃祖象升也随着站起慷慨而言,〃将那些虚词飞语一概驳斥!〃
谢尚政看了看他俩,无奈地摇头:〃真要对薄公堂倒好了,就怕那些人施冷枪,放暗箭,想躲躲不了,要避避不开,找碴子整治你,怎么办?〃
在后金的议事厅内,同样在饮酒,同样在议论袁崇焕。自从袁崇焕因杀毛文龙将要受到惩治的消息传到后金,这些天皇太极和他的谋臣、贝勒们一直处在欢腾兴奋之中。袁崇焕斩杀了毛文龙,使他们收买毛文龙以牵制袁崇焕的阴谋受挫,但因此却能除去袁崇焕这个如鲠在喉的心腹大患,这因祸得福的意外之喜,怎能不让皇太极等人欢声笑语,开怀痛饮呢!大贝勒代善是努尔哈赤的长子,也是非曲直皇太极的大哥,他手擎着酒杯,兴奋地:〃汗王,袁崇焕不死也得从督师宝座上摔下来,回家种田!〃
贝勒济尔哈朗排行老二,是个不学无术,但却颇为记仇的人。他撕下一条羊腿,边咀嚼边恨恨地说:〃若是杀了袁崇焕,我们就洗雪了宁锦之败的耻辱!〃
贝勒多尔衮排行老九,他虽然年轻,但颇有头脑,他抿了一口酒后,不紧不慢地字字有声:〃也报了杀父之仇!〃
皇太极是个颇有见地、韬略的人物,他见几位兄弟均如此高兴,便因势利导,高屋建瓴地威严下令:〃今日诸王贝勒欢聚一堂,只要袁崇焕一除,明朝军心大乱,我八旗大军乘虚而入,横扫锦州、宁远,直捣山海第一关!〃
众人将酒杯一碰,高兴地欢呼起来:〃达日哈!(满语:好!光荣啊!)〃
就在诸位亲王贝勒酒酣耳热、忘乎所以地,做着杀掉袁崇焕、直捣大明京都美梦的时候,内侍官索尼手拿一张纸,匆匆地走了进来:〃汗王,关于袁崇焕的特急探报!〃
〃袁崇焕完了?〃皇太极兴奋地一挥手,吩咐下人,〃来,拿酒来,今晚来他个一醉方休!〃
大贝勒代善急切插言:〃是罢官,还是斩杀?〃
〃汗王,您看!〃索尼没有回答,而是不安地将纸递给皇太极。
皇太极接过探报,他看着看着不由得神色骤变,他将探报往桌上一拍:〃这是真的?〃
索尼点点头:〃经查实,明确无误。〃
大贝勒代善见此轻声走近:〃汗王,有什么突变之事?〃
皇太极一扫刚才的昂奋和高亢,有气无力地缓缓说道:〃崇祯非但没有治罪袁崇焕,反而赐赏褒奖。〃
〃啊?〃众人惊诧得一个个面面相觑。
崇祯出人意料的决定,不仅使后金的皇太极等人为之惊诧,在大明皇极殿正上早朝的陈演和钱牧斋也同样大为惊诧!他们如同呆傻一样,目视着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