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沉默了一会。
“好吧,如果你能做早就做了。”修偏开头,自嘲的语气听起来轻松随意,“我怎么能奢望变成一个普通人类呢。”
“那么你要杀死我吗?”他接着问。
“不。”圣者摇摇头,“我不想这么做——好吧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而且我也做不到。修,你有没有想过你背上的钉子为什么会失效?……恐怕那不是因为你恶魔的力量成长了。你是在成长,可不应该这么快。”
“那倒是,我都没吃过什么东西。”修随口插了一句。
圣者不理他继续:“真正原因更有可能是因为你已经获得了神圣系力量,那些用来束缚恶魔的术法对阿格尼尔家的子嗣是无效的。恶魔本来就难以杀死,而你——我不知道,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修露出了然的表情:“你不会杀我。除非你确定可以完全把我杀死,否则还不如让我维持现状。”他笑了笑。
圣者看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修,在你开口问我时我就知道你的选择。你不想变成那样,对吗?否则你根本不会费事叫我出来。”
修沉默了两秒。“是的,我不想变。”他说,“变成一个只知道吞噬的怪物,一个完全被欲望主宰的行尸走肉,在人类终于进化出新脑皮层后依然像只阿米巴原虫一样思考。”他又笑了笑,“我不想变成那样,我甚至不敢窥视我真实的样子——我觉得我很丑陋,还很恶心。”
布莱兹无聊地翻转着那枚银器,忽然指尖一痛,一滴血落下去,瞬间变成一小团流动火焰。布莱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惶恐地左右看看,没人注意他。他迅速换了个地方站着,装做什么也没发生。
“修……”那边圣者说,“那就坚持下去。过去那些混血孩子十岁之前就会完成变异,而你已经坚持到现在了,阿格尼尔家族的神圣血统很强大,你的意志力也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强。”
“和饥饿对抗吗?”他笑着问,“我只要给你停一周蓝莓,你都能把我耳朵吵聋了。”
圣者保持一副圣光笼罩的庄严表情。
“你怎么还不明白?对于早已知道结局的事,即使我再坚持几年又有什么含义呢?
“这只是……没有意义。”他说。
修虽然平静下来,但仍显得摇摆。圣者知道他的意志力相当强大,强大到可以抑制体内的魔性,但他需要一个足够他坚持下去的理由。“想想罗伊。如果你变了,他会是那个来杀你的人。”
“罗伊……”这个名字似乎踩中了什么敏感点。修的影子又晃了晃。他犹豫了一会,目光不知飘向何处,摇了摇头:“不,没用的。”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圣者忽然明白,他快承受不住并不仅仅是肉体上的痛苦,“修,发生了什么对不对?”那一定是比饥饿更让他难以忍受的事。
布莱兹手上又一滴血落下。那两条蜿蜒的火蛇顺着地面,无声地朝法阵游过去。
“我……”阵内,修仍在犹豫,“不,我不知道。我不能确定……”
“究竟怎么了?”
“我……”他情绪波动起来,“我……天哪,”他捂着额头,显得无比痛苦,“我不……想想办法!你必须阻止……”
忽然一片黑色的焰光蹿起。两条火蛇游到阵法边界,光暗两股力量一交接就开始疯狂地互相吞噬。那法阵一下就被咬出两片空白,失去效果。
圣者在焰光中朝布莱兹转过头。
修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见一片火光燃起又散去,圣者的灵体随之消失。
“不!”
蝙蝠慢慢抖了抖翅膀,苏醒过来。
“怎么了?”它问。它的脑子不足以处理刚刚发生的一切,于是选择性完全失忆。
修瞪着他,又转过头去瞪布莱兹。
“啊……我……”金发恶魔无辜地举起手,意识到那枚圣器仍在他手上,而他的手仍在滴血,他又飞快地把手藏到身后,“我只是——”
一条小火蛇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即将触到修影子的一瞬间又立刻缩了回去。
“只是站着。”布莱兹把话说完,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修没有理他。他开始重画阵法想要补救,但无论试多少次都没有用。
“噢,一次性的。”布莱兹幸灾乐祸,被修扭头一瞪又立刻乖乖闭嘴。
蝙蝠可怜兮兮地趴在阵里,不知过了多久。
“修,”它委屈地小声说,“我饿了……”
随之响起的是噼啪一声。耶罗之歌裂开一道口子,继而崩裂粉碎。
“不是我!”蝙蝠立刻撇清。
修慢慢站直了身体,面无表情地大步朝外面走去。蝙蝠不明白情况,战战兢兢地跟上。
他直接走到自己的车旁,准备上车。
“我们这是要回家吗?”布莱兹跟上来,轻快地问,“现在还很早呢。”
“回家有事。”
“什么?”
修转过头来望向他,露出的笑容。那笑容那么平静温和,布莱兹忽然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家暴。”修说。
第十一章(下)
蝙蝠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无论这小小的躯体内沉睡着多么强大睿智的灵魂,当他是一只蝙蝠的时候,它就只是一只蝙蝠。它从来不会和自己那一丁点脑容量过不去。
它现在只知道修现在心情很不好,虽然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他站在街口路灯下,全身沐浴在黯淡的光明中,漆黑的影子在地上拖出老长,混进更为广阔的黑暗里。他站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又好像什么也没踩着。脚下一望无际的黑色深渊在拉扯他,他仅仅是凭自己的意志停留在那里而已。
在这光暗氤氲的灰色地带,他静立着,毫无支撑,摇摆不定。
蝙蝠飞到修肩膀上,努力想找些词安慰对方。
至于布莱兹,从一开始就跳得远远的,没有丝毫要靠近的意思。
“过来!”修在车边等了一会,终于忍不住狠狠拍了拍车门。
“您看上去心情不太好。”布莱兹一动不动地远远站着,小心翼翼地说。
“而你看上去跟真的害怕似的。”修嘲讽地回复。
“可您是个……”
他闭上嘴,修冷冷瞪着他,那眼神让他相信如果他这会敢来个激动的认亲,对方一定会当场宰了他。
那也只让他安静了不到一秒。
“您骗了我。”他哀婉地抱怨,“天使的灵魂是正的,恶魔的灵魂是负的,而人类则是个混沌体。您体内两股力量都很强大,它们彼此持平,所以我才没有发现……”
“哈,你要退货吗?”修大声打断他。
“不!当然不!”他像吓了一跳似的立刻澄清,“您在说什么?虽然您的成分是复杂了点,可我们契约已经成立了,人类。”
他话里的意思让修表情认真起来。
“啊,”布莱兹奇怪地皱皱眉,“您知道恶魔和恶魔之间是不能定契约的,对吧?那需要另一套法则。”
蝙蝠感到修的情绪有一丝波动。
金发恶魔像没发现一样补上一句:“也就是说如果您现在转变的话,我们的契约就自动解除了。”
“您瞧,人类,”他接着说,“只要我们的契约仍然成立,我就会乖乖听话。可如果您破坏它的话,”
他微笑着,用情人一样温柔的声音说,“我就杀了你。那不会很痛快的,我保证。”
修看着他,没有说话。但站在修肩上的蝙蝠清楚地感觉到气氛的变化。
契约的存在证实了修是个人类。那来自这世界最基础的法则,没有比那坚实的证明。
而恶魔的威胁则给了修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虽然这理由不怎么可靠,但那是他现在最需要的。
蝙蝠很惊讶,那恶魔安慰了修,用那样冰冷残酷的话语。
修忍不住笑了声。
契约否定了他的未来,却肯定了他的现在。而他的坚持原来根本不需要什么光明正大的理由,只需要一个魔鬼的威胁。
他身上的事总是这么矛盾又这么好笑。
他摇摇头准备上车,抬头一看布莱兹依旧远远站着。
“您不生气了吗?”金发恶魔探头问,“我们契约还在,如果您要做什么的话,我又不能反抗……”他期待地眨眨眼。
修停在那里。
蝙蝠觉得那一瞬间他真的有拧下那恶魔脑袋的冲动。
大约半小时后,他们坐在午夜空荡荡的电影院里,抱着一大盒爆米花——蝙蝠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它正忙着啃爆米花。
“怎么会这样?”布莱兹一直在对着荧屏上四溅的血肉抱怨。看电影原本是他的提议,但内容显然和他预计的相差甚远。“这种应该在床上翻滚的时间段不是只有成人片吗?谁大半夜的跑出来看这玩意?”
他停下来,荧幕上正放到一个男人把另一个男人打翻在床上,爬上去压住对方。
下一秒,那个占据上风的男人就狞笑着抽出一只电锯,开始肢解。
“噢,”金发恶魔失望地往嘴里扔了个爆米花,悲哀地感叹,“人类,你们就不能多点爱吗?”
血腥镜头一开始蝙蝠就抱着翅膀缩成一团,它从翅膀缝里偷偷看出去,发现修倒看得挺认真,只不过那表情俨然在看一部搞笑片。
“修……”
修抬手拍拍它:“别怕。古代医学不发达时医生用放血来麻醉,如果你真想让一个人活着多受点苦,就不该让他失血过多,这是常识。”
“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常识。”蝙蝠喃喃。
影片从血腥暴力往诡异灵异发展,一个人从背上抽出自己的骨头作为武器。
两个人安静地看了会。
“他抽的那是什么?”
“好像是脊柱?”
他们又安静了。
布莱兹不说话是因为修没说话。他瞟了修几眼,尝试着开口:“您脊柱上那些钉子——那天你痛是因为那些钉子吗?”
修瞟了他一眼,没说话。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大厅里有安静的轮廓。
“那现在……”
“习惯了。”修平淡地说,“它们折腾过我一阵,当时我父亲总要把它们弄出来重新钉进去,因为我在长高。”他笑了笑,说不出是觉得讽刺还是温馨——他居然能想到这么个词——他只是觉得那回忆挺好笑的。
“这不好笑,那一定很痛。”布莱兹柔声说,“你的身体只是人类。”
修扭头朝他看过来。
布莱兹继续说:“既然它们已经没用了,为什么不把它们取出来呢?”
蝙蝠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紧张地唤了声:“修。”
修没再看布莱兹。通常当布莱兹提到这类话题他都不会理睬,但这次他回答了,也许他自己也需要一个答案。
“那是我父亲留给我的东西。”他说。
他就是需要它们在那,即使那只是让他痛苦。他需要的是那痛苦本身。
接下来的几天修一直很焦躁,虽然表面上看不太出来。
他的力量快要失控了。他原本希望圣者可以给他一个解决的办法,结果却落了空。他把所有时间都用来翻阅书籍,希望能从哪里找到一点线索,但只是无功而返。其实他心里清楚,如果圣者都不知道,恐怕也再没有什么书本能给出答案。
布莱兹没停过抱怨:“既然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干嘛不抓紧时间跟我培养感情呢!”他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惊喜地叫:“您瞧,我的脸好了!我们去约会吧!”
修啪地把书合上。
之后他们真的坐在一间明亮的冰激凌店里。
“巧克力味的,你喜欢吗?”修指着菜单上精美的彩图,温和地问。
坐在他对面的当然不是布莱兹,那是一个小女孩,十岁左右,深色的头发打着卷垂在肩上,长得像个洋娃娃一样精致。她竖直背坐在那里,并不像是因为很有教养的样子,只是直挺挺的。白净漂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毫无生气的五官看上去阴沉沉。
面对修的提问,她反问:“甜吗?”连声音也异常空洞。
“这是什么意思?”布莱兹坐在不远处的角落里,闷闷不乐地看着,“我还在这呢!他应该抓紧时间和我培养感情!”
蝙蝠缩在旁人看不到的角落里,扭头瞟了他一眼,小声提醒:“我觉得他一点也不关心这个。”
女孩名叫贝拉•;费森,是修一个房客的女儿——修在市内另有一套房子,被他用来出租。
关于贝拉诡异的症状,据她父亲费森先生说是自闭症。当然这纯属胡扯。当初这父女俩来租房子时,修一眼就看出是怎么回事。
费森先生是人类,只不过他被感染了。他原本应该变成一个活尸或是狼人什么的,但不知为什么转变没有继续。费森现在只是一个公司小职员,可他体格魁梧,轮廓如刀削斧砍般利落,站在那浑身散发出一股煞气,若要说他曾经是个猎手修也不会觉得意外。总之费森仅仅算个携带者,可惜他女儿并没有他这么幸运。
贝拉现在还没有完全转变,但显然已经很不像个正常人。冰激凌一端上来她就用手去掏——迅猛凌厉的动作与其说粗鲁,不如说让人不寒而栗——弄了一手一嘴脏兮兮的,脸上则还是那副空洞阴冷的样子。
修忙制止她,微微起身给她小心擦干净脸和手,又把勺子递给她,耐心地和她说话。
布莱兹皱着眉头看,他还没见过修这么温柔的样子。
“噢,太好了!”他不满地大声叫,“再过十年他就能向她求婚了!”
除了修那一桌,几乎所有人都看着他。
“你怎么好像在吃醋似的?”蝙蝠莫名其妙。
“你看不出来吗?他居然喜欢那种黄毛丫头!”
“他当然喜欢她,他们是……”
“同类?”布莱兹鄙夷地打断它,“噢,别开玩笑,他们等级相差太远了,如果他真想找同伴那也该找我这种级别的……”
“我觉得那不是他关注的重点。”蝙蝠同情地看着他。
“嗨!小姐!”布莱兹无视这句,朝那边大叫,“你看不出他已经有主了吗?因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