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作为亲王,会和很多人结识见面,朝廷千官,各种各样的人。但是无论认识多少人,能琢磨的其实就是身边的那几个而已,人的精力毕竟有限得很。家人、共事的幕僚、对手,其中他想得最多就是李承宏。
这个太子偶尔会表现出反抗的情绪,不过至今为止没有做出任何应对之策。让薛崇训都觉得这个对手实在太弱,哪怕他是皇储。但薛崇训又隐隐有些不安,怕会有什么不合权力规则的事发生。
正如起先薛崇训想得那样,有些事件是无法用“大道”去揣度的。
大路中央,在众多全副武装侍卫的簇拥,李承宏正骑着一头马走来,大摇大摆的样子很是从容。虽然他在朝里没什么权力,但是走在路上,周围所有的官民都躬身垂立让道人人敬畏,也不是谁都惹得起的人。
薛崇训饶有兴致地悄悄看了一会李承宏的表情,直到他们渐渐从旁边走过。他琢磨着李承宏的心理和感受,锦衣玉食地位甚高,现状还是不错的,一般人处于这样的位置和生活中,应该会想着珍惜手里拥有的一切罢?
仪仗队已渐行渐远,向着大明宫的方向而去。这里不再有薛崇训感兴趣的东西了,他便巧敲车厢道:“庞二,赶车。”
“郎君要去哪儿?”前面传来奴仆有些含混的声音,那胖东西多半在吃东西。
薛崇训顿了顿道:“回家。”
亲王国的扩建已初具规模,薛崇训这个王府的格局其实有点奇怪。大部分王公贵胄的府邸都是官署和住宅在一起,因为王府官署主要就是管理府中的各种事务,就像以前太平公主住在宫外时,镇国太平公主府的格局便是如此,内宅前面是官署。薛崇训的王府因为是以前的卫国公府,地方展不开,南北进深有限,他又不愿意挪地儿就弄成了现在的格局:亲王国官署在住宅一旁,平行排列的。
他在府前停下来,到工地旁边看时,负责扩建事宜的宇文孝便迎了出来说一些常务。薛崇训心不在焉的,忽然问了一个和话题毫不相干的问题:“太子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宇文孝愣了愣,表情有些意外,过得片刻才说道:“就目前内厂掌握的消息,他好像并没有特别宠爱的妃子。不过咱们的密探还没进一步进展,可能一些有关他的密事尚未探到……薛郎很关心太子的事儿?”
薛崇训点点头:“轻敌是最愚蠢的事。上回咱们诬陷他乱|伦,搞得满城风雨,我却瞧见他不以为意的样子,呵呵,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有点意思。”
宇文孝笑道:“现在他就算野心很大,也是有心无力,薛郎勿须太过忧虑。”
“不是有东宫官吏和六率么?这世上总有些头脑简单的人,被一个身份很高的人笼络就受宠若惊忘乎所以。”
宇文孝点点头道:“如果太子能先笼络住身边的人,倒是有几分能耐的主。”
薛崇训笑道:“和我玩权力,倒是不怕他,就得提防他狗急跳墙……没有宠爱的女人?不在意别人,总会在意自己吧?”
就在这时宇文孝忽然问道:“薛郎宠爱的女人是……”
薛崇训怔了怔,随即又恢复了笑容:“我很在意她(宇文姬)的。”他说罢让宇文孝忙自己的事,然后回府去了。
在住处的前房桌案上发现一封上漆的信札,拾起来一看是从洛阳来的信,不用开封也能猜到是刘安写的,多半是说东都那边的公务。他随手丢到案上,没啥心思看。平日不用上朝的日子其实比较闲,无论是南衙左卫还是户部,他挂着官衔,但从来不去管事。做王侯显然比做将相要轻松得多,没那么多繁杂事务羁绊……不过真要完全沦落成众王子府那些只能吃喝玩乐无法做其他事的皇子那样的日子,也是非常无趣的。
薛崇训又想起自己最近一心想要办成的“钱法”革新,一些卷宗存在在书房那边的,左右时间还早,便走出房来去取东西。
书房所在的院子在听雨湖之畔,里面存放有大量王府帐目、公事卷宗等物,薛崇训自己有一把钥匙,另一把钥匙在岳母孙氏手里。那些东西须得一个信得过的人整理保管才行,以前是薛崇训的老管家薛六,可这厮贪心太重经常谋私,现在内务权力几乎都转移到了孙氏手里,王府的经营情况有所好转,因为薛崇训能看见帐房上的数字。
他那点永业田俸禄等收入不过是小头,薛崇训都没怎么过问,不过这回改钱法是巨大利益,便引起了他的重视。
走进书房院子,只看见几个奴婢在屋檐下走动,没见着孙氏母女。薛崇训便径直来到了书房,开了柜子拿幕僚们预算的帐目出来看。
他随手翻看查找想看看结果,也就是每年能赚多少钱,找了半天却没找到。这帮幕僚,虽然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大有人在,可是和现代的会计师比就差得远,帐目一点都不清晰明细,连个预算结果都没有。最让他头大的是上头的数字是汉语数字,比如“一万三百五十二”这样的数字,总是让薛崇训没感觉,心里没多少概念。他想了想,便唤奴婢进来磨墨,亲自用阿拉伯数字计数估算结果。
他以前上学时的数学物理方面成绩很好的,就算没有计算器,他也不会算盘,列式笔算也相当快速。
没过多久,他就算出了“火耗”的毛利。看着桌案上的几张草稿纸,他很有成就感地呼出一口气,伸了一个懒腰。
这时忽听门口一个声音道:“刚刚听说薛郎来了,你在做什么呢?”
孙氏的声音,薛崇训抬头看了一眼,再一次心道这个长辈真是颇有风姿,“上回在朝里提钱法,我算算钱庄利润结果。”
“薛郎原来会算账呢。”孙氏笑了笑,款款走了过来,往桌子上一瞧,只看见一堆陌生数字和算式,便有些好奇道,“写的是什么文字?”
薛崇训“哈”了一声,急忙找借口解释道:“是西域那边的计数法,因为更简洁直观,我以前就学了点,如今到派上用场了。”他指着结果很高兴地说道,“如果新法施行,光是印纸币从国库开支中获得的火耗收益每年就是一百万贯,另外从事抵押借贷的利润也不会比这个数目低,果然银行很赚钱。”
“一百万贯?”孙氏也吃了一惊,“卷宗送来之后我也看过,没想到总数有这么多。”
薛崇训得意地说道:“此前有人建议我收钱卖官,一百万贯得卖多少官职才行?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哈哈。”
孙氏问道:“朝里同意了么?”
薛崇训的笑容变得有些僵,只说道:“应该没问题,政事堂有人支持,有人中立,没人愿意与我作对。改日我见见皇后,让她帮一把,事儿基本上就成了。”
说到这里,薛崇训又想起了太子李承宏,如果当日在庙堂上不是他出面干涉,费的周折就更少。当权者党同伐异,薛崇训今日更理解了这种事,常常有人使拌真是如鲠在喉非常的不舒服。
正文 第五十六章 寂寞
书香屋 更新时间:2011…9…1 10:47:03 本章字数:3195
为了尽早通过“钱法”,薛崇训到紫宸殿又见到了高皇后。毕竟两人都需要结盟,窦怀贞能见到她,薛崇训有事自然也可以。
只要高皇后同意帮忙,就容易让不理朝政的皇帝点头。如今皇权权微,主要是因为皇帝不管的原因,但中枢的权力结构是百年形成的,宫廷的圣意依然是合法结构下非常有影响的一环。所以只要皇帝点头,南衙又无人反对,任何政令都可以施行了。
薛崇训自然没有明说“钱法”给自己带来的巨大利益以及对权力布局的重要,只说利国利民,一心要办成。有些事儿不明说高皇后也懂,她满口答应下来,表现出盟友之间的诚意。
这事薛崇训便松了一口气,钱法改革志在必得了。本来准备了不少说服高皇后的理由及交换条件,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爽快,那些准备也就用不上了。
见面刚说了几句话,达到了目的就要告辞的话显得有点势利,毕竟是长期的盟友关系,薛崇训也得顾及脸面及交情。于是他又闲扯了一些废话,因为不怎么了解高皇后的喜好,只有拣愉快的话题说,不知怎么又说起了元宵节时的热闹。大概是因为前几天上朝时和大臣们聊过这个话题的缘故,比较熟悉。
高氏做出很认真地倾听的样子,偶尔还问一个小问题,比如“张相公喝了几杯酒啊”之类的,表示自己很感兴趣。但这种礼貌和温和的态度却很是做作,明明她很亲切的样子,却给人千里之外的感受。不过薛崇训也习惯这种谈话方式了,便不以为意,只要随便说说,时间差不多了就走。
如果他不去寻找话题,高氏就会主动找话题,尽量避免尴尬和冷场。
忽然之间薛崇训明白过来,高氏是个冷美人啊!如果有的清高女人一脸高傲冷若冰霜是“外冷”的话,高氏这种冷真是冷到了骨子里……试想一个你很熟悉的人,总是和你说客套话,不表现出一丁点个人的看法和情绪,是什么感受?
一般遇到所谓的冰美人,自认牛叉的男人总是会被激起征服欲。不知怎地,薛崇训却对高氏没有多少这样的征服欲,大约她是汾哥的老婆的缘故,算起来汾哥是他表哥呢。
闲谈已经持续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从交情上来看已经够了,于是薛崇训便转头看了一眼殿外的阳光。
一般他做出这个动作,就是要说“时间不早要告辞”了。
就在这时,高氏忽然问道:“外面……灯市上很热闹吧?”
薛崇训便把到了嘴边的告辞话咽了下去,随口很礼貌地答道:“嗯,人多灯多,比大明宫里差不了多少。”
高氏轻轻叹了一句:“大明宫也不是很热闹。”
“怎么?”薛崇训突然觉得有些奇怪,大概她这句话的感觉和平常不同的原因,多少带着一点她的个人情绪。
高氏露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摇摇头道:“听薛郎说得那么漂亮,我就是随便问问。”
“哦……”薛崇训站起身道,“时间不早了,告辞。”
“鱼立本,替我送薛郎出宫。”
侍立一旁的宦官鱼立本忙躬身道:“奴婢遵旨。”
薛崇训向殿门方向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转身说道:“母亲大人没有生病前,她的门前车马如流,有许多人来往,但是她也会感到孤单……这种事儿,和人多人少没关系。”
高氏道:“我没有感到孤单,薛郎想得太多了。”
薛崇训呵呵笑了一声,抱拳道:“原来如此。”
不料他刚想走,高氏终于说道:“那……和什么有关系?”
一旁的鱼立本面带微笑,默默地等着他们二人磨叽,好像在说:话没说完,干嘛要告辞;没话说了,又磨叽什么?
“这个……”薛崇训沉吟了片刻,殿中还有其他宫人,有些话不方便说,不然容易给高氏造成麻烦。他想罢便笑道,“我也说不清楚。”
“哦……”高氏的表情明显有些失望,和平常的从容很是不同。
薛崇训便转身走了。
鱼立本送薛崇训出了紫宸殿,从高高的石梯上一起往下走。每次鱼立本和薛崇训在一起心情都很,很奇怪,他和外朝大臣在一起会一直想到自己是个宦官,在薛崇训面前却很少能想起自己的身残……就像好友之间一样随意。
鱼立本便用开玩笑的口气道:“方才皇后娘娘想知道的答案,薛郎明明是知道,为何不说呀?”
薛崇训笑骂道:“你想打听了去讨皇后欢喜是吧?干嘛不自己琢磨答案为她解忧?”
鱼立本一脸沉思的模样,良久才摇头道:“杂家没想过这种事儿。”
“鱼公公会感到孤单么?”薛崇训问道。
只见鱼立本苦思不得其解的样子。
薛崇训也是若有所思地,时断时续地一边想一边闲扯:“有的动物是可以独来独往生存的,但人一开始就是群居的物种……现在形成了社会也是结伴生存的方式……人的头脑比禽、兽、畜复杂,想得就多,需求也更多。鱼公公想想,咱们吃饱穿暖了,为何还要与人争来争去的?无非就是想得到他人的承认,实现自己的价值,所以人要求得更多。”
鱼立本点点头:“薛郎这么一说,好像是这么个理儿。”他随即低声道,“众王子府那些皇子,锦衣玉食无所事事也是迫于无奈,如果他们中有人有机会,恐怕也不甘心过那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太子就有了机会。哈……扯远了,薛郎还是说说起先那事儿,一会皇后问起,杂家也有话说不是?”
薛崇训皱眉苦想了一阵,有些困难地表达着自己意思:“除了衣食住行,人们还有其他需要,各人和各人不同。有的人通过钱财物质就能满足这种需要,有的人需要身居高位得到大权,衣锦还乡、世人赞颂、名垂青史,会感到莫大的欣慰……性格不同,需要不同,就会造成差别,更有一种人,觉得那些不相干的眼光并不重要,所以名垂青史也好世人称颂也罢都不在意,却渴望有人在内心里陪伴着,只有那样才不会感到孤单……”
有些意会不可言传,薛崇训说得艰难,鱼立本理解起来更加辛苦,哪怕他是个很有头脑的宦官,毕竟古人的思维模式有些局限。不过他确实很聪明,很快就理解了一些,说道:“薛郎所言,就是找到自己需要之物……皇后所需是有人在心里陪伴?”
“言重了。”薛崇训忙道,“皇后后宫之主,又深得今上宠爱,咱们岂敢这么说?”
鱼立本笑了笑,抱拳道:“此处没有别人,说说无妨,杂家在皇后面前自然不会这么说了,有伤大雅。”
“和鱼公公结交真是件轻松的事儿。”薛崇训笑道。
他心里却在自问:自己对人说了那么多,那自己要的是什么?是名垂青史万人称颂,还是大权在握名垂青史?
二人走出紫宸殿建筑群,薛崇训那辆从鄯州带回来的松木马车就靠在那儿,他便对鱼立本执礼道:“就到这里,别远送了,常常能见的。”
鱼立本也还礼说了几句客气话。
薛崇训上车前道:“皇后忧虑太甚,担心的太多,所以心境才不好,鱼公公适当时多宽慰……”他犹豫了一下,又道,“皇后忧惧之事,我也一样忧惧,所以我们唇亡齿寒,任何时候我不会坐视不管的,请她安心。”
送走了薛崇训,鱼立本才掉头往回走,回去侍候高皇后去了。作为宦官,能在上位者面前常常露面,得到上位者的宠信,就是最大的成功,什么官位(唐朝宦官可以有官位)名声对他们都是虚的。鱼立本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