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方疑惑地皱眉,却见对面的女孩并没有看他。
“明明是个日本史总是不及格的笨蛋,突然有一天却对平安朝的历史狂热起来。”藤崎明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唇边带着朦胧的笑意,仿佛沉浸在所诉说的回忆中。
“偏偏连《枕草子》都看不懂,还要我一字一句给他慢慢讲……”
“即使这样也不肯放弃,拉着我搜集跟平安朝有关的东西……”
“让他跟我下指导棋却总是嫌东嫌西拖拖拉拉的……”
……
……
随着女孩的一点点描绘,绪方精次仿佛能想象到好动开朗的男孩跟暗暗爱慕着他的女孩一起肩并着肩头挨着头看同一本书的情景。
少女情思,总是格外动人。
然而,绪方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一丝冰凉从心底渗出。
终于,他出声打断了女孩的回忆,“藤崎小姐,请问你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
被打断的藤崎明也不生气,慢慢地搅动了下身前的咖啡,“绪方先生不好奇我是从哪里得知你的移动电话号码的吗?”
绪方自然是疑惑的,他绝不认为进藤光会在没有他的同意的情况下随意透露他的私人信息,他清楚男孩大大咧咧的外表下敏锐的心思。但是,此时这并没有那么重要。
“是塔矢亮告诉我的。”似乎也不期待他的回答,藤崎明直接给出了答案。
“亮?”这个答案让绪方也吃了一惊,随即升起的是更大的困惑和不安的预感。他自然是清楚塔矢亮待人的冷漠孤傲,正因如此,更意识到能让塔矢亮不知会一声就直接告知他的私人号码的这个女孩的不寻常。
“要摆脱他的追根究底可不容易。”藤崎明状似无奈一笑,“幸好我们两看相厌。”想起塔矢亮在她的刺激下隐忍的表情,她就感到一阵快意。
“这个话题不重要。”她摆摆手,“我听说绪方棋圣跟塔矢本因坊师出同门?”
“没错,塔矢前名人是我的恩师。”不清楚女孩的用意,绪方沉稳以对。
“是吗?真是深厚的关系呢~”仿佛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藤崎明捂嘴轻笑,眼里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芒,“就是不知道,塔矢亮清不清楚……”
“他的师兄瞒着他,对他的心上人心怀不轨~”
第25章
“他的师兄瞒着他,对他的心上人心怀不轨~”
静默。
掩映在盆栽后面的这个小小角落里,一时间默然无声。
“嗒、嗒……”
绪方精次右手食指有节奏地轻扣桌面,沉稳冷峻的脸上不露一丝情绪。
他无法否认,在面前女孩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的确是有那么一瞬间被碰触到了一直有意无意忽视的心底敏感的隐忧。
即使尚有疑虑,但对于家中男孩的身份,也许他心中已经隐隐有所落定。
那样耀眼至极的人,一举一动一个笑容一滴眼泪,都能让他辗转反侧思念成灾的人,世间怎么可能有第二个。这样用神迹都不足以形容的存在,哪怕耗尽一生上穷碧落,恐怕都不可能再寻找得到。这样一个名为‘进藤光’的男孩。
‘进藤光。’
他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似乎已经念过无数次的熟悉音节婉转淌过心头,恍惚中仿佛有着宿命的味道。
——他无法逃开也不想逃开的劫数。
——早已无力挣扎。
既然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不管真相是什么,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义无反顾地看着自己陷得更深。就像是那些他向来看不上的为爱情要死要活的傻子,只不过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成为这样的爱情疯子之一。
原来不是他足够理智,只不过是还没遇到那个能够让自己疯狂的人。
绪方轻笑,难得柔和缱绻的笑容让将之收入眼底的女孩不由一愣,继而眉头轻蹙。
“藤崎小姐,”停下敲击桌面的动作,他慢条斯理地开口,“你想要说的,到底是什么呢?”
藤崎明眼睛暗了暗,察觉到瞬间场面节奏就从她手中转移到男人身上。该说不愧是站在棋坛顶峰纵横十九路棋盘的绪方棋圣吗?论计谋心机,怎么可能是藤崎明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女生可以比拟的了的。
她唯一能利用的,也只是男人对男孩的在意罢了。
“光……他现在跟你住在一起吧。”藤崎明用力握着咖啡勺的手指泛出青白色,“不觉得可笑么?当初你们是那么紧张地跟他撇清关系,生怕稍有迟疑,污水就会泼到塔矢亮这个日本棋坛的未来身上!”
“如今,你这样的做法,想要表示什么呢?”柔美的脸庞露出冷嘲之色,“呵……不知道你面对塔矢亮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藤崎小姐未免操心过多了,我和小亮的关系就不牢你费心了。”绪方精次不动如山,“至于光,”他敏锐地捕捉到女孩眼中闪过的愤怒,“藤崎小姐又是以什么立场来说这番话的呢?”
“世上相似的人不在少数,”绪方闲适地靠在后座上,“你就这么确定这个‘进藤光’跟他是同一个人?”
“更何况,即使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进藤光和塔矢亮之间的事,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过藤崎小姐你的身影,那么如今在这里说出这番话,藤崎小姐不觉得有些……自作多情吗~”
店门前悬挂的迎客风铃叮当脆响,面带笑容的服务员将来客引入座位。咖啡厅里客人轻声细语的交谈透过盆栽断断续续地传进这个安静的角落。
不引入注目的一角里,姿态闲适却暗带警惕的男人和满面寒霜双目含怒的女孩冷冷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不愧是师出同门。”藤崎明闭了闭眼,忍下将手边的咖啡泼过去的欲。。望,“您跟塔矢亮一样,傲慢自负得让人痛恨!”
女孩从齿缝间挤出的话却让绪方心情甚好,简单的对话里,他就能确定,面前的女孩不管跟男孩什么关系,都对他构不成威胁。
似乎看出他的内心所想,藤崎明脸色沉了沉,继而冷笑,“绪方棋圣对自己未免也太有信心了吧~就是不知道,如果大众知晓,道貌岸然的绪方棋圣竟然恋上小自己十多岁的男孩时,会有什么反应?师兄弟相争的戏码,又会让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记者多么兴奋?”
“这是我们都最不想面对的局面,不是吗?”绪方轻笑,“藤崎小姐,既然你今天约我在这里,不就说明了,我们起码有一点是共同的。”
“我们都不想伤害到他。”一旦被曝光,绪方固然可能身败名裂,但更可能的是,进藤光重温噩梦,被千夫所指口诛笔伐。
“我很感谢藤崎小姐对光的心意,但我相信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和能力保护好他。”阅人无数的绪方自然从一开始就看出藤崎明对男孩的爱意和维护,虽然这点让他感觉被侵犯了领地般的不悦,但也确实松了口气。
在还没确保能完全得到男孩之前,他不希望节外生枝。
“收起你们那些肮脏龌龊的心思!”男人一副进藤光的保护者和所有者自居的姿态彻底激怒了藤崎明。
咖啡勺‘叮’的被扔在桌上,弹起,落地。女孩腾身而起,用毫不掩饰的厌恶痛恨之色冷冷怒视着对面的男人,胸膛因剧烈的情绪明显起伏着。
挥退了上前询问的服务生,绪方脸色也冷了下来,“藤崎小姐,请注意你的言辞。”
“呵,难道不是吗?”藤崎明冷笑,“你那些隐秘的心思,光或许不懂,但我可看的一清二楚。跟你那个让人讨厌的师弟如出一辙,口中信誓旦旦,最终还不是为了自己将光推出去当替罪羊,一模一样的虚伪恶心!”
即使已经将塔矢亮视作情敌暗中戒备,但多年的同门之谊在,绪方精次也不可能任由藤崎明在他面前如此对两人大加挞伐。然而,良好的修养和顾及进藤光也让他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对藤崎明做出失礼的举动。
“藤崎小姐,”绪方强忍拂袖而去的想法,“我们不要再兜圈子了,直截了当点吧,你想要什么?”
他这样的表现反而让藤崎明冷静了下来。她重新坐下,理了理在刚才的情绪爆发中垂落的鬓发,直视男人的鹰隼般的双眼,“离他远点!我要你,还有塔矢亮,你们都离他远远的!”
“不可能!”绪方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反应过于激动,他推了推眼镜,“藤崎小姐是以什么立场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就我所知,对光来说,藤崎小姐也不过是一个认识不久的普通朋友罢了。”
“你知道吗,绪方先生。”藤崎明轻笑,“从幼儿园起,我跟光就已经认识了。从有记忆以来,我们就一直在一起,幼儿园、小学、国中……十多年的时间里,我们几乎形影不离。”
“我注视了他那么长的时间,长到他的身影深刻进我至今的整个生命中,也必将在我剩余的生命里无法磨灭。”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了,更了解进藤光的一切。”她看向静静听着她的话神思不明的男人,“即使他失去记忆,即使他不再下棋,即使他一世平庸,即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进藤光’,我也能一眼就从心底确信,他就是我的男孩,我心爱的男孩。”
“而你呢,绪方先生?”
“你记忆中的进藤光,是属于围棋的进藤光,那个在棋盘上才华横溢惊为天人的进藤光。不再下围棋的进藤光,还是你认识的那个他吗?”
“如今你眼中看着的,你心中心念恋慕的,到底是哪个‘进藤光’,你真的分得清楚吗?”
女孩明丽动人的脸庞上真挚的爱恋之色刺痛了绪方的眼睛。更让他心如堵石的是,他发现自己无法斩钉截铁地给出反驳。
“虽然还有很多的疑问,但藤崎小姐,你至少让我确定了一点。”他直起身子,“不管是以前那个围棋天才也好,还是现在这个普通男孩,他们都是同一个进藤光。”
“而从头至尾牵动我心思的,我所在意的,所想要珍惜的,都是同一个人。”
“这难道还不足够幸运么~”
“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藤崎明手抚上一旁的《枕草子》,“塔矢亮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吧,他为什么要跟光分手。”
绪方精次敏锐地发觉女孩脸上甚至带出了一丝的怜悯和悲意,是对谁?
“难道绪方先生没有疑惑过吗?即使仅仅从道听途说和寥寥无几的几次见面里,我都可以看出塔矢亮是那样一个心智坚定如铁精神强悍不屈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对光的执着和独占欲简直强烈到了让人心生恐惧的可怕地步。”
“这一点绪方先生想必了解比我更深吧。而这样的塔矢亮,竟然会因为舆论棋院或者还有家庭的压力这些东西而放弃光,不觉得难以置信吗。”
藤崎明看着绪方精次,笑得明媚,配合她口中吐出的话,甚至带出诡秘意味,“啊,刚才说他将光推出去当替罪羊还真是失礼了呢~虽然我很讨厌塔矢亮,但在这一点上,我也不由得对他心生同情。”
“那家伙啊,大概被光逼得崩溃了吧~”
第26章
“就到这里吧。”塔矢前名人放下棋子,双手拢在袖中,淡淡地说,“发生了什么事吗?”
近年来苍老得越发厉害的前名人看着他面前的首席弟子,斑白了大半的头发和清癯的面容无损他仿若直视人心的压迫视线,身上久经岁月洗练沉淀山岳般的气势依然让人心生高山仰止之情。
绪方精次一惊,重新审视面前进行到一半的棋局,半晌,皱眉放下手中的棋子,“老师,非常抱歉。”
他俯身低头认错,今天他的心思的确不在棋局上。在教导他的恩师面前这样走神,无疑是极为失礼和值得批评的。
见绪方没有解释的打算,塔矢行洋也没有追问。“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好。”
塔矢行洋和绪方精次的师徒关系如果按一般日本人的观念来看,其实是相当奇妙的。绪方精次作为塔矢行洋的首徒,拜入塔矢门下的时候,塔矢亮还没有出生,甚至塔矢行洋当时刚刚步入婚姻没多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以如今已经少有的内弟子形式跟塔矢夫妻生活在一起,尚且年少的绪方精次是将塔矢行洋视作父兄般的存在。
然而,当绪方精次获得独立的能力之后,他很快从塔矢家大宅搬了出来。绪方精次天性中有着蓬勃的野心,冷静理智的外表下是赌徒般的冒险狂热。刚刚羽翼丰满的绪方就迫不及待地向正值巅峰的王者发起挑战。
当然,现实给了他迎头痛击。但这并没有吓退绪方,只是让他学会了蛰伏,静静积蓄力量,等待发起致命一击的那一天。
塔矢行洋对于他这个大弟子的心性和野望看得一清二楚。若是放在传统的日本师长那里,这等往严重点说是目无尊长不服管教的弟子,就算不被逐出师门也要被狠狠修理打压气焰一番。但塔矢行洋不,他似乎从不以这个弟子的态度为忤,甚至在比赛中也如绪方所愿的,将他视为平等的对手对待。
久而久之,这种亦师亦敌的微妙关系就这么维持了下来。
‘任性的塔矢’,这个看似跟塔矢行洋庄重沉稳形象不符的形容,其实是相当的恰如其分。很多时候,即使是绪方精次也琢磨不透这个恩师总是出人意料的心思。
“你出去吧。”塔矢行洋微微闭眼,沉声道。
无声地行了一个礼,绪方精次从棋盘前站了起来。然而,当他的手扶上拉门的时候,从身后传来了塔矢行洋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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