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于归吧?”他的嗓音沉凝,缓缓说,“抬头让朕看看。”
我便抬起头来,目不转睛盯着他,这便是皇上呵……与华容添有几分像,只是年长些,气质也大不相同,那种皇家的威严在逍遥王身上已经消匿了。皇上严肃的神情露出几分笑意,“逍遥王有一阵子没来看朕了,你转告他,朕颇为生气!”
我为难道:“奴婢又出不得宫去,如何转告王爷?”
皇上负在身后的双手伸出来捋了捋衣袖,眼睛斜瞟,“丫头,可不能仗着王爷宠爱与朕顶嘴。”
我满不情愿道:“奴婢知罪。”
猝不及防,皇上忽然凑在我耳边说:“逍遥王一定告诉你了,不过这个秘密,朕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我皱了皱眉,窃窃问:“什么秘密?”
“关于朕的梦。”
“喔!就是王爷怂恿皇上向太后撒谎的那个仙女梦……”话还在说着,一只大手捂住我的嘴,他身上的香气也很熟悉,是龙涎香。
“现在,这个梦是真的。”
我瞪着眼睛点点头,大手终于松开,得以喘口气。
皇上朝寝殿方向望了望,他身旁的内侍问:“沈美人为何还不出来迎接圣上?”
我忙答:“娘娘刚睡下,估摸在梳洗。”
殿内只有一盏烛火,昏黄,我持火烛去点亮其他的灯盏,却被皇上叫住了:“不必点了,这样就好。你们都去外头候着罢。”
皇上身边几名内侍宫女都出去了,我恭敬道:“皇上请稍坐片刻,奴婢去沏茶来。”
他微微颔首,我一溜烟退下去叫沈云珞,见她已然装扮妥当,虽然随意了些,但总归不会失了礼。我压低嗓子对她说:“别怕,皇上或许只是来坐坐。”
夏青与我讲过这些规矩,若是要临幸她,裕华宫的女官会提前准备,至少要给她缝制一套新衣裳。看今日的样子,皇上极有可能是路过。
沏茶的时候,我犯愁了,也没打听过皇上喜欢喝什么?眼前林林总总的茶叶罐罐真令人头疼,不管了,一样加一点,总有他喜欢的!于是一撮撮往茶壶里放,煮开了两次,第三壶才沏出来,用的红瓷茶盅是平日沈云珞都藏起来不让碰的,珍贵至极。
蹑手蹑脚走进殿里,却不见人影。有话语声从偏殿传出,我端了茶过去,见皇上坐于书案前,随手翻着一卷书。沈云珞垂目立在斜旁,神情淡漠。
“牡丹亭这种书,还是少看为妙。”皇上起身,侧头望着她,半晌说,“你说你过于虚弱,需要静养,朕会命医女来看你,安心等待罢。太后看过你绣的凤穿牡丹,大加赞赏。至于千手观音,太后会亲自交代给你。大概过两日,见太后也不必紧张。她一向吃斋念佛,对后辈和蔼慈祥。”
“臣妾遵命。”
我趁着空当进去送茶,将茶盅搁在案上,却瞥见沈云珞眼色惊变。我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妥,她极少这样反常。皇上随手摸了摸,“太烫。”随后视线凝在茶盅上,蹙眉问:“哪儿来的?”
沈云珞强制镇定答:“臣妾从家中带来的,是家父从外高价购得。”
皇上嘴角溢出一丝笑意,“这是先皇时期在景德镇烧出来的红瓷,天下仅有三只。一只赐予了当时的江西巡抚秦大人,以赞其清廉刚正;一只赐予了唐七公子,将桃七酿定为御酒;还有一只赐予了当年的逍遥王,以表其战功显赫。逍遥王那只肯定还在,这或许是秦家或唐家遗失的。”
沈云珞冷冷瞥了我一眼,叫人心惊胆战。我哪里知道这茶盅是秦朗坤送给沈云珞的,幸好皇上并未疑心。他只是迟迟未饮茶,盯着看了许久。
皇上前脚一走,沈云珞无力瘫在座椅上,轻轻擦拭额上的汗,气若游丝道:“于归,你害死人了。”
我不明就里问:“皇上不是没说什么?”
“若他有心去查,不过两天功夫便能知晓!我告诉过你别碰这只茶盅,你……你气死我了!”
我嘟着嘴抱怨:“你不告诉我是公子送的……我想着这样好的东西,就是给皇上用的。”
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太多,扰得心烦意乱。夜里睡不着,睁着眼躺在床上,手掌贴着冰凉的蚕丝织锦轻轻摩挲,辗转反侧。皇上会真究么?他喜欢沈云珞,定会关心她的一切吧?倘若沈云珞和秦朗坤的私情败露……不敢想了,凡人的心思很难捉摸,更何况是皇帝。
第六章 46、步步娇…1
一场夏雨过后,园子里清爽了不少,石砖地被洗刷得分外干净,只有缝隙中依稀藏着灰土。绿叶上残留的雨水在阳光照射下变得璀璨,而后渐渐变小,消散。
对面的殿所装饰一新,仿若被雨水洗尽了旧色。回廊里,花窗敞开,吴千雁正在试穿新装,面若飞霞。我径直朝窗户走过去,在窗外挥挥手唤她:“吴美人!沈美人命我来道喜来了!”
“是于归啊!”吴千雁笑起来,一双酒窝甜蜜醉人。“看我这样打扮好看吗?”
“当然好看!”
那剪裁合体的霞帔,是为今夜做准备的。凌湘为她梳起了高耸的螺髻,三支梨花簪并插在脑后。她的天庭饱满,能享尊贵。沈云珞估摸得没有错,吴千雁要得宠了。至于其中的原委,我就不得而知,且不管怎样,我是为她高兴的。
道完喜回来,见沈云珞正倚在廊下望着对面,手中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我唤她:“娘娘,屋里闷热么?”
她缓过神来斜斜瞟了我一眼,“你怎么不进去?”
“进去做什么?”
“瞧瞧她得了什么赏赐,顺便与她套近乎。”
我随口答:“我与她本来就亲近。”
沈云珞直起身子,轻移莲步进了屋去,懒懒唤:“快准备准备,太后那该晚了。”
我恍然记起来,太后的传召,险些忘记了!
沈云珞一身素雅装扮进了太后的佛堂,此处檀香尤盛。
我内心是极度惧怕的,我是妖啊,怎敢随意闯到此处来?若早知道太后在佛堂,我定要寻个理由躲起来。迈过高高的门槛,我战战兢兢随沈云珞伏在佛堂中央,听着她幽幽的声音在静谧佛堂中回响:“裕华宫沈云珞叩见太后。”
衣袍悉索,接着几声沉沉的步子,禅椅吱嘎响了一阵后,略显苍老的声音说:“平身。”
我随沈云珞一同站起来,出于好奇,偷瞄了一眼,没瞄到皇太后,却无意瞧见了罗净!他正在香案旁打坐,眼眉凝锁,鼻子还动了动,仿佛在嗅什么。我憋住笑,他一定又是闻见妖气了。
皇太后张口问了句:“你就是皇上梦见的仙女?”
沈云珞轻声答:“臣妾不知皇上的梦。”
“那你也不知商户女子是不得进宫来么?”
“臣妾知罪。若皇太后驱臣妾出宫,臣妾也心甘情愿。”
皇太后轻哼了一声,大约是不待见她。我始终垂着头,冷不丁听见她叫了我的名字:“于归!”
我一惊,抬头瞪着她不知所措,皇太后生得倒是慈眉善目,只那语气愣是让人觉得阴森。“你打伤了长庆王,但碍着逍遥王的面子,皇上却未将你治罪。哀家的佛堂恰好可以给你洗刷罪孽。”她朝侧旁努努嘴,“去佛像面前跪着!”
香案前有三张圆垫,中间那张明黄,旁边两张淡黄,我正犹豫着选哪个,紧闭双目的罗净却用元神与我说:小桃花,别晃了,快跪下。
我挠挠头,悄声问:“跪哪个呀?”
“只要别在我面前。”他眉毛一挑,神情孤傲。
我偏偏“噗通”一下跪在他面前,虔诚拜了两下,口中念念有词:“信女于归并非有意伤人,自伤了长庆王之后,日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望菩萨原谅于归的过错,阿弥驼佛阿弥驼佛……”
罗净猛地睁开眼,狠狠瞪我,又闭上了。我拜完之后整个身子都伏在地上,偷偷笑起来。大师啊大师,你总是动怒,这可是破戒了!破戒了如何还能修成正果啊?
那边的皇太后正不冷不热地与沈云珞说:“哀家见过那幅凤穿牡丹,你的绣工很不错,皇后说,你还会绣千手观音。”
“臣妾对苏绣之法万分熟稔,无论绣什么,只要有图,定能绣得十分相像。”
“这样……哀家倒是要考考你了!”皇太后冷笑一声,“这千手观音图,哀家仅有一副丹青,却总觉得不尽人意。相传西域有形形色色的观音像不下千种,我朝有图文记载的也不下百余种,你可以向翰林院藏书阁借几幅书画仔细钻研,想想如何改进才好。”
“臣妾遵命。”
“哀家可以给你无限期,绣好了便来复命,绣不好,便一直绣下去。”
“是。”
“你先退下,你的宫女暂且留在这。”
我浑身颤了一下,巴巴望着沈云珞,她淡眉微蹙,深深看了我一眼,无奈离去。
皇太后朝我走来,一身金光璀璨,打扮得跟尊佛似的。她金口一开,令人胆颤,“别以为你们可以在这宫里恃宠而骄,只怕到时候丢了性命,都不知怎么回事。先跪着,不到酉时不准起来。”
听着她走远了,我喃喃抱怨:“为什么又要我罚跪?”
罗净闭着眼,开口说:“因为你伤的长庆王是她儿子。”
我猛地攥紧了褶裙,倒吸了口冷气。怪不得这么恶毒,这老太婆,日日念经不过是伪善。
第六章 47、步步娇…2
耳畔低低回荡着梵语,从罗净口中一缕缕漏出来,好似乐声,很是怡人。加上这回跪的是软垫,并没有很难受。可是跪得久了,膝盖以下渐渐麻痹了,如万蚁啃噬,在佛堂里是不敢用妖法的,我向罗净央求:“大师,帮帮我……”
他轻轻叹息:“佛祖面前,岂能徇私?”
“这么说,若不在佛祖面前,你就会帮我徇私了?”
“贫嘴。”
我瘫坐在垫子上,捶着自己的腿,一面问:“大师,长庆王是坏人,你为何要帮他?你这是为虎作伥!”
“我没有帮他做事,我只是为他念经。”
我好似明白了几分,冲他笑眯眯说:“我就知道,大师你是好人。虽然我很讨厌和尚,不过我挺喜欢你的。”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写满了无奈,之后又闭上眼。我后悔说他是好人了,更后悔说喜欢他,我明明最恨僧人的,和法海一样的人!鉴于白娘子的前车之鉴,我很紧张问了句:“你会阻挡我与秦朗坤好么?”
他置若罔闻,坐在那纹丝不动。无趣极了,我的腿不麻了,重新跪好。紧紧盯着佛像边的莲花浮漏,斜阳刚好漫过我的身躯,酉时到。同时,太后的侍婢也到了,命我回宫去,我如释重负,瘫在地上站不起来。
“太后吩咐,明日未时至酉时,继续罚跪。”侍婢的声音在佛堂里显得清脆悦耳,却令我如遭五雷轰顶,我那脆弱的桃花心摇摇欲坠,只怕再跪几日,我这膝盖就要不得了。
“罗净大师,宫外有两位小沙弥来传话,说老方丈病重,请大师速速回寺。”
罗净猛地睁开眼,暗暗使了道法力缓解我的疼痛,然后火速离去。我能听见远处他对白马的急喝和那蹄声促促,他很紧张。
我身体好似无恙了,站起来试走了两步,问那侍婢:“罗净大师是哪个寺里的?”
“相国寺。”
“喔……我知道,是天下第一寺。”
侍婢用疑虑的目光打量我,尤其是打量我的腿。我立即苦着脸,一瘸一拐往外走,冲她挥挥手:“我明日会按时来的!”
今夜月色朦胧,我手旁点了一座精巧的烛台,火光与白釉相衬,那昏黄倒是像极了月周的光晕。
沈云珞捧着那张观音图看了整整一晚上,就着微弱的光。她总不喜欢点多了灯,所以这里从来不似对面那般灯火通明。
我就趴在窗台,望着明黄的步辇渐渐走近,随后,殿门檐下一对红纱灯笼被取了,熄灭。而殿内的红光更甚,那些红烛的温暖透过窗棂洒在了我脸庞。看见玄色的身影庄重迈入殿所,我轻声问:“皇上喜欢吴美人吗?”
沈云珞淡淡答:“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红颜易逝,色衰而爱弛。在这里不能渴盼被永远喜欢,曾经获得荣宠便足够了。”
我见她看观音都快走火入魔了,无奈问:“娘娘,你那个千手观音,能绣成么?”
“绣不成我会自告奋勇么?”沈云珞终于放下图,长长舒了口气,“得去翰林院找些书来……”
我察觉到她的心绪波动,我何尝不是?秦朗坤就在那里,那便是牵动人心的所在。
对面的红烛燃得炽热而隆重,仿若一场婚事,摇曳着令人向往的幸福。我开着窗,迎着红光阖眼入睡,梦境甜蜜而纷乱,几张不同的容颜在轮换,不同的怀抱和温暖,而不变的是那一缕幽情,若悄然绽放的夜来香,暗暗袭人。
次日未时,我独自一人来到太后的佛堂。远远听见梵语吟颂,心神恍惚,那是罗净的声音么?竟如天籁一般。太后正跪在中间的圆垫上虔心跪拜,罗净则在香案边打坐唱经。我抬起的脚悬在门槛上,收不是、落也不是,幸得罗净说:“太后,今日到此为止。”
太后由侍婢搀起来,在一边的禅椅坐定,手里捻着佛珠,“跪吧。”
我乖乖跪在昨日那位置,正对着罗净。
“你可知哀家为何要你跪?”
“因奴婢伤了长庆王。”
“昨日是,今日却是代你主子跪的。身为后妃,三宫六院谣言四起她却不加澄清,任由事态发展。哀家只是略施薄惩,只要她日后规规矩矩,自然能过的安稳。”顿了顿,太后又问,“千手观音图怎样了?”
“娘娘正在拜托女官彤史大人遣人前往翰林院寻佛家典籍。”
“那也不见得能找到她想要的。皇后不是颁了懿旨么?你就拿那道懿旨去翰林院找藏书阁的学士,他们会帮忙的。”
“太后的意思,是让于归去么?”我心中惊喜,却不敢外露,藏着掖着也不能让太后瞧出来。
“你去,比他人去方便许多。”太后起身,途经我身边,叹道,“酉时一到,你便回去罢。好好歇一晚,寻书可不是好差事,一日找不到便日日去找,有你受的。”
我刻意耷拉着脑袋,窃喜。秦朗坤就在藏书阁,找不到岂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