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拈了拈胡须,低低笑着:“皇上,她本是一棵千年桃树,就在离京城八十里远的一座罕无人迹的山谷中。贫道已经在那棵树中钉了一枚长约一尺的桂木钉,下了咒,只要一念咒语,她便会心痛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
他竟然将钉子钉到我身体里,心里头火冒三丈,我冷眼看着他,且看那什么桂木钉能做什么用?
堂下众人不免窃窃私语,这样的说法在这些朝廷中人听起来是荒诞不经的。皇上侧头看了看沈云珞,后垂目命道:“请道长念咒罢。”
老道欣然受命,默默念起了咒语。只一刹那,好似有利器将我的胸口贯穿,咽喉一紧,喘不过气来。竟然是真的……强忍住惊骇和疼痛,想要运气施法,却连手指都控制不住在颤抖。心被刺透了一般在滴血,开始只是一滴、两滴,可随着咒语的加快,像是有无数利器一下一下戳进来,将我的心搅得稀烂。终于忍不住捂住心口倒了下去,汗水湿透发鬓。万箭穿心,那是疼到麻木、疼到连眼泪都流不出。
听审的人纷纷站了起来,不可置信盯着蜷缩在地上苟延残喘的我。
只有华容添还坐着,我望着他万般迷惑的眼睛,微微启了口,却只是呼了丝气息出去。
疼痛骤然停歇,我恨不得昏过去,却执拗坐起身来,仰头望着那道士,咬牙切齿道:“道长,你想这样来污蔑一个良民?这样的咒语,以道长的高强法术对谁都可以念,可以让任何人痛不欲生,凭什么说我是妖精?”
“还要狡辩,我不过念了三分咒语,若全部念完,你可能灰飞湮灭了!”道长轻轻摇头,对皇上说,“她确实是妖精,但身上并无邪气。除了此法,还有,妖精会自愈术,无论受怎样的伤都能不治而愈,这个只要在她身上一试便知。贫道能做的已经做了,还请圣上自行定夺。”
“有劳道长了。”皇上若有所思挥挥手,便有人请老道下去休息了。
我虚弱到了极点,呼吸凌乱不堪。艰难支起身子,重新跪好,朝皇上叩头,“皇上明鉴,这种巫术实不可信!”
沈云珞忽然开口道:“方才大家都看见了,你不必再狡辩。道长说了,妖精会自愈术,无论受怎样的伤都能不治而愈,而且法术护体,受伤了也不痛。只要一试便知。”
“这样荒诞的说法,皇上相信吗?众位王爷相信吗?文武百官呢?京城百姓呢?仅仅凭一个来历不明的老道士给我下了咒,就说我是妖精!娘娘,于归究竟哪里得罪你了?”
“我和你呆在一起的时间最长,自然了解你不同寻常之处。”沈云珞急切劝皇上,“她真的妖精,是她害死了太子,或许从前吴婕妤也是她故意害的,不能再让她害人了皇上!”
皇上凝思不久,残忍一笑:“要么召出整件事情的原委,要么就承认自己的妖精。朕让你自己选。”顿了顿,他咆哮道,“用刑!”
“皇上!”华容添腾地站起来,“那道士说的纯属无稽之谈,秦夫人乐善好施,为百姓称赞,怎么会是妖?公堂之上,讲究的是律法,而不是鬼神之说啊!”
皇上放低嗓音,眯眼道:“朕倒愈发觉得她像妖精,不然,怎么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之后又高声喝道,“朕说过,要么召出事情的来龙去脉,要么就承认她是妖精!”
“可如果她仅仅是被人利用,而且也不是妖精呢?皇上岂不是冤枉了无辜?”
惊堂木一拍,皇上冷着脸低喝:“请逍遥王回避!”
华容添难以置信看着皇上,英气的脸庞写满了失望。他黯然走至我身前蹲下,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只轻轻吐了三个字:“我没用。”
我看见了他的心痛,十二年前,他救不了宁静姝,如今,他仍然救不了心爱之人,只因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不在他手中。这三个字,更是他这一生的悲剧。我忍不住鼻子发酸,眼眶含泪唤他:“王爷,你可还记得要带我去山谷里隐居?山谷里、有一棵桃花树……”
他单手揽住我,贴在我耳边说:“不要叫我王爷了,于归。”
“容添……”我的眼泪在笑容中淌下,趁机不动声色低低呼了口气说,“找罗净救我。”
华容添眼中有诧异,但也不动声色,黯然神伤离去。
“用刑!”皇上狠狠道。
沈云珞撇过头,低低说:“臣妾也回避好了。”说完,便往公堂后面去了。
我冲她的背影粲然一笑,想逼我用法术,她这一回太不聪明了。我即便痛到昏死,也不会当众施法。用刑罚来对付妖精,无非是皮肉之伤,实在比用咒语要笨多了。唯一害怕的仍然是那道士,希望华容添能听出我话中的话,把意思传达给罗净,不然,那枚木钉便是我的致命之伤了。
第八章 97、斗婵娟…4
一阵钻心的疼痛令我醒了过来,周围萦绕着糜腥腐烂之气。微微睁眼望着高高天窗外的繁星密布,明日又将是晴空万里。
“你要喝水吗?”冷不丁传来的女声令我吓一跳,侧头望去,搁着一道铁栏,唤我的人竟是皇后。四周也不再有皮鞭抽打和哀嚎声,很安静。我丝毫没有力气支起身子来,声音苦哑答:“多谢娘娘,我现在没有气力爬起来。”
“这里是秘密囚室,只有我们两个。”皇后神情安详问,“既然都到了这地步,为何还不说出实情,你究竟是谁的人?”
“我不是谁的人,这场纷争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我干笑了两声,身子的颤动连累了手臂,被夹得血肉模糊的手轻轻擦过草垫,像在焚烧一般。“害死太子,对谁有什么好处?我不明白,害了一个蔺淑妃还不够,还要把她儿子也搭上……”
皇后始终跪坐在那处,盯着我说:“我来告诉你,若蔺淑妃还在位,必定能保太子周全,不会出这样的事情。先除掉蔺家,然后才能除掉太子。皇上无后,你猜,皇位应该由谁来继承?”
我惊骇望着她,“什么?皇上正当壮年,后宫众多嫔妃,他再生几个儿子来继承都可以!”
“怕就怕……孩子没出来,就先变天了。”皇后忽然笑起来,阴阴地说,“你是逍遥王的人,难道不知道皇上的心病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用力喊了一句,牵动双手,又痛得流泪了。
“你是逍遥王弄进宫来的,你们一步步计划着终于走到今天这步!”
“不、不是!我什么也没做,王爷更是清白的,他这些年来活得小心翼翼,对皇上敬重万分,他没有计划什么、他只想……”比十指连心疼痛来得更强烈的,原来是心痛,我哽噎了,低低说:“他只想带我去隐居。”
皇后假惺惺叹了口气,“其实我相信你们,方才说的那些话,难保不是皇上的想法。拿着你做文章,不就是针对逍遥王么?皇上不会轻易松口,他一直都怕逍遥王手上那道遗旨,恐怕要借此机会讨回来了。”
“他们是亲兄弟!身为皇上,要逼迫嫡亲的弟弟到无路可走的地步才罢休么?”
“哼,兄弟?”皇后这回是真声真气开心地笑了起来,“本宫可没见过皇家有什么兄弟!”
我反问道:“难道皇后也是冤枉的么?你恨蔺淑妃,也恨太子吧?”
“恨归恨,可我会这么傻么?让太子死在自己宫里?这宫里奸细太多,说不定是谁下的毒。”
“皇后娘娘又为何让安公公假传皇上旨意召我入宫?”
皇后猛地站了起来,“本宫没有让他这样做!他算计我,究竟是谁把他安插在我身边?枉我把他当作心腹!”
“若国丈府像蔺家一样倒了,不知对谁最有好处?”
“对谁最有好处?在皇上想来,还是逍遥王。”
想必在皇上心里,那道遗旨是永生的心病。华容添,每当心里念及这名字,无时不心酸。我阖眼,暗暗用法术消减疼痛,只是外伤还留着,掩人耳目。
次日,皇后被提去审问了。我独自呆坐在肮脏的囚笼里,看着肿烂得不成形的手指,人真是狠心,想着法子折磨自己的同类。甚至,手足。
牢门外的大锁忽然响了,现在不是送饭的时间。我冷眼望着进来的一行人,不由呆了。蔺水蓝趾高气昂走进来,身后是打扮成狱卒的秦朗坤、秀秀,还有一位郎中模样的竟然是秦夫人。
蔺水蓝回身将门反锁上,秦夫人急忙扑过来,在栅栏外朝我伸手唤道:“孩子,我的孩子……”
“娘!”我爬了几步,刚想伸手去,却又缩了回来,“于归让娘担忧了。”
“让我看看你的手!”秦夫人眼眶里早已蓄满了泪,一眨眼便滚滚落下。
我将双手藏于身后,“不要看了,娘,你们这样进来太招摇了,快走罢,别被我连累。”
蔺水蓝忽然开口说:“没人怀疑,是皇上下旨请大夫给你包扎。”
“皇上?”我苦笑,“皇上下旨用刑,又下旨给我包扎。”
蔺水蓝带着几分戏谑笑道:“要是你就这样一命呜呼,案子还怎么审?”
“皇上不是说我是妖么?怎么会一命呜呼。”
秦夫人摸着我的脸,痛心疾首道:“沈云珞真是蛇蝎心肠!我从前看走眼了!”秦夫人忽然尖喝,“阿坤!”
“在!娘。”秦朗坤忙走过来,跪坐在秦夫人身边。
“这下看清了吧?孰善孰恶?”
秦朗坤垂目低声道:“娘,快些给她上药罢。”
秀秀提了药箱过来,坐在我面前,手通过栅栏伸了进来,“少夫人,秀秀替您上药罢。”
我再三推辞,始终拗不过她们,只好将手递了出去。
秦夫人死死盯住我的手,面色煞白,几乎要昏了过去。秦朗坤忙搀住她,焦急道:“娘,你别看了,让秀秀来。”
秀秀浑身发颤托住我的手腕处,忽然“哇”地一声哭了,“我害怕、害怕弄疼少夫人!”
“真是没用!”蔺水蓝夺过药箱,“我来!”
我倒吸了口冷气,不可置信盯着一脸冷酷的蔺水蓝。
他看出了我的怯意,嘲讽问:“害怕吗?”
“怕我就不是于归!”撇开头,咬紧牙光将手送了出去。
蔺水蓝虽然下手重,不过动作很快。他一面问我:“皇后可与你说了什么?”
我回避了华容添的事,若有所思道:“她说自己是被陷害的。”
“皇后确实没必要做如此蠢笨之事。可她为何要假传皇上旨意宣你入宫?”
“她说安公公让人收买了。”
蔺水蓝缓缓摇头,低声说:“国丈府岌岌可危了。”
我的手被包得严严实实,疼痛减轻了很多。蔺水蓝合上药箱,还给秀秀,面色凝重瞥了我一眼,“吃得住苦头,才能熬过去。最怕的是屈打成招,我看你也是有骨气的人,耐心等着,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秦夫人泪眼婆娑与我交代了几句,趁早随蔺水蓝离去了。
皇后回来时毫发无伤,只是脸上的泪痕深深浅浅,一言不发窝在角落里。
我倚着墙仰头看外面的星空,那么小小的一方天,更是令人极度向往的自由。一只白鸽扑拉着翅膀落在窗外,又停停跳跳钻了进来,从窗台飞了下来,落地。
我微笑看着它,期望它能留下来和我作伴。
突然之间,白鸽化身一变,活生生的罗净出现在面前。我又惊又喜,差点叫出声来。罗净弹指一挥,一道金光附在皇后身上,令她熟睡了。
我坐直了身子朝他挪过去,笑眯眯说:“大师,你来的真快!”
罗净拧眉看着我的手,“你……不疼么?”
我举起来朝他晃了晃,“不疼,我用法术疗伤了。”
“那桂木钉我已经取了出来。”罗净盘膝坐下,正对我,“我倒是不担心那道长,他并非一个是非不分之人。只是这案子……对你们太不利了。王爷本想来看你,可我没同意,他现在来看你只会令皇上更加疑心。”
“是了,别让他来。皇上就等着他。”
“于归,还记得我说的吗?应劫,在于无限忍耐。只有忍,你才能度过难关。”
“我明白,这些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我不怕。”
罗净微露笑意,双手合十欣慰念道:“我若向刀山,刀山自摧折。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
我用肿肿的手合十朝他拜了拜,迟疑问:“大师,我纵然不怕,可王爷会怎么样?会不会被我连累?”
“你没事,他就没事。”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又想起重要的事,忙问:“济民堂怎样了?你能照顾过来么?”
罗净淡淡看了我一会,垂目答:“三人成虎。朝堂之中都流传着你是千年妖精的说法,百姓更加深信不疑了。妖精的地盘,还有谁敢去呢?”
原来我空有一腔热情,却无人感领受了。妖就有那么可怕么?我救过的人还会感激么?恐怕连罗净都被我连累了。垂头望着一双几乎废掉的手,忍不住嘤嘤哭了起来,“大师,你以后……也别管我了。”
“在我眼中,众生平等。”罗净替我拭去泪,轻轻问,“你饿不饿?”
我一边啜泣,一边点头,手成这样了,饭菜就摆在眼前我也吃不到。
罗净从怀里掏出一个米黄色的纸包,在我眼前扬一扬,“来,吃大肉包了。”
大肉包?我立即抬头望着他,一面抽搭一面吸了吸鼻子问:“真的有?”
他打开纸包,拿出一个包子,递到我面前。我两手伸过去夹住,却夹不稳。
罗净索性直接捏着包子递到我嘴边,我马上破涕为笑,大大啃了一口,又马上冷下脸来,嘟着嘴道:“明明是豆沙包,大师你又骗人……”
他眉眼含笑,说:“你把它想成肉包,它就是肉包了。”
“又来这套!”我失声喊道,“心可以自欺欺人,舌头怎么可以?”
“既然舌头不可以,就不用舌头吃,用心吃。”
“哇……那岂不是要把心吃成个大胖子……”我满不情愿嚼了几口,豆沙包就豆沙包,总比饿着好。
第八章 97、斗婵娟…5
在天牢里度日如年,一直暗暗告诫自己,这是我的劫,只有无限忍耐,才可以熬过去。
皇上仍然是那句话,要么召出整件事情的原委,要么就承认自己是妖。他想叫我召出怎样的原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