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了解你的想法,不是真的要你当爹。如果你有了妻儿,可以还俗不是吗?”
“不!”他否认得很坚定,“我当初决定出世,就不可能再回去。”。
“当你心中有了牵挂,还能静心修行吗?”。
“我心中一直都有牵挂,天地、众生,都是我的牵挂。”。
我幽幽叹口气:“你曾告诫我,不要自欺欺人,希望你也同样对自己诚实一点。”扭头向窗外,从屋檐落下的雨帘看过去,一道彩虹赫然横在桃树旁。从山谷出来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彩虹,此时一见,一切不快都被抛到九霄云外,不禁激动得拍手叫嚷:“彩虹呀!快看快看!”
罗净伸手按住我的肩:“别跳,当心孩子。”。
侧头看见他的脸,在这样的阳光下,肌肤如蜜。我欣然颔首,摸着自己的肚子:“不知道孩子能不能看见?”。
“你看见就等于他看见了。”罗净如是说,我亦深信不疑,待将来与华容添重聚后,我们也有机会一起看彩虹吧?。
荷花开始显露衰败的迹象,沈云珞生产的日子到了。从她出现轻微腹痛到现在呼天抢地的哭喊已经两个时辰了,将近日暮。稳婆是远处请进来的,不认识府中人,只当沈云珞是夫人、我和小绿是丫鬟。罗净一得到消息便守在桃苑外,不停地念经……
一道帘子从沈云珞胸前横过,稳婆说姑娘家不应该看这个,于是我和小绿安安分分守在这边,任由稳婆在那头卖力喊叫。我心惊胆战望着沈云珞惨白的面容,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小绿哆哆嗦嗦端来一盆水,给沈云珞擦拭脸上的汗水和泪水。看见这样的场面,我打消了生孩子的念头,原来一个生命的诞生需要另一个生命承担非人的苦痛……
我的手被沈云珞死死抓住,疼得我龇牙咧嘴,真恨不得马上拿把剪刀把她的指甲都剪干净。稳婆越来越心急,喊道:“生了这么久,看来是难产了!”。
“什么?”我不客气朝她吼道,“别胡说!之前大夫都说没问题,这大半年一直在补身子,怎么可能难产?!”。
“哎哟,这难产的事谁能说得准?胎位没有问题,可就是……就是这夫人的身子太小了,出不来!羊水已经破了很久了,再不出来,孩子可危险!”。
我顾不得什么,冲到稳婆身边去看,冷不丁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浑身都剧烈抖了起来,好容易才镇定下来,问:“现在该怎么办?”。
“夫人拼了命都要把孩子生下来啊!这可是生死攸关!”。
“沈云珞!”我回到她身边,摸着她扭曲的脸庞,“你听见没有?生死攸关,你为什么不用力呢?你平日里柔弱就算了,这回可不能柔弱!”。
“于、于归……”沈云珞狠狠抓住我的小臂,“我不行了……你帮帮我、帮帮我!”
“这可是你在生孩子,我要如何帮?!”。
“求你了!”她奋力一呼,又蔫了下去,喘着粗气,“不管用什么方法,把孩子弄出来!我没力气……了,可不能连累他呀……这样下去,会一尸两命!”。
我失声喝道:“你瞎说什么!”。
稳婆忙不迭喊道:“夫人说的是真的,这样下去会一尸两命的!”。
沈云珞坚毅而决然的目光深深刺痛了我,她想叫我用法术帮她,可是我丝毫不懂生产之事,若损伤了她的身子……
“求你了!”她痴痴望着我,一行眼泪涓流不息。我痛苦捂脸趴在床沿,怎么下得去手?可是真要一尸两命,我们所有的努力不都白费了么?。
小绿在一旁吓哭了,抽泣着:“是不是真的会一尸两命?要怎么办、怎么办呀!”
我深吸口气,站直了身子。即便沈云珞出了事,相信亦能用法术把她救回来。听着远处罗净的念经声,我安心了些,壮着胆子走到稳婆身边,右手按在沈云珞腹部,暗暗施法,将孩子往下推。只听得沈云珞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便没了动响,稳婆狂喜喊道:“头出来了!”
小绿却在帘子那头哭着大叫:“她昏过去了!她昏过去了!”。
我颤了一下,继续施法,孩子完完全全出来了,是女婴,小小的一团呈酱紫色。稳婆接住孩子之后,笑容顿时凝固了,语气骇人:“这、这孩子……”。
“怎么了?”。
“没气儿……”稳婆照着婴儿的屁股使劲拍了一下,仍然没动静。孩子紧紧闭着眼,纹丝不动。我直觉得一颗心揪了起来,顾不得脏,将她捧在臂弯里,举手施法。一团光芒将她覆盖,小手突然挥了一下,终于放声啼哭……
小绿破涕为笑,将孩子抱去一旁擦洗。可当我重新转身看着沈云珞,整个人又陷入了恐惧。稳婆毕竟有过经验,一面替她擦身体,一面低声叹道:“大出血,没有任何办法。”
血的颜色很悚人,我双腿一软,跪倒在床边。止血而已,我一定可以做到。可反复试了几次,皆是徒劳,难道沈云珞就这样撒手而去?罗净不是说她的命比我好么?她不会就这样……我几乎心痛得无法呼吸,自己实在没法子,只能去找罗净帮忙。刚想起身,蓦然听见沈云珞唤我的名字,惊喜扑过去握住她的手,又哭又笑:“你别吓我,吓死我了!”
“于归,我要看看孩子。”
“嗯!”我用力点头,叫小绿赶紧把孩子抱过来……
沈云珞脸色渐渐回复了红润,眼角含笑。她轻轻摸着襁褓中婴儿的脸蛋,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我与小绿相视一笑,问她:“做母亲的滋味如何?”。
沈云珞心满意足阖眼,喃喃道:“我给她取的名字,叫华清泠。”
我察觉到她越来越虚弱,看那边稳婆的脸色很差,又想起要赶紧去找罗净帮忙。可是小臂被她牢牢拽住,冰凉的手沾着冷汗往我单薄的衣袖里涔。我强自镇定安慰她:“我去去就来,找大夫来。”
“于归……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她淡淡的细眉毛猛地一收,含糊不清念着,“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她终是没有力气再睁眼,纤弱的手指无力松怠下去……
“不要——!”我嘶喊一声,接着哭不出任何声响,身体止不住地颤抖,任由泪水肆虐。小绿怀里的婴儿像是受了惊吓般大声啼哭,打破了桃苑里长久来的宁静……
沈云珞,你真是自私,全然不顾我的感受,你从来不顾我的感受!。
稳婆将帘子揭下,轻轻盖在她身上,边摇头边往外走……
我现在除了为她多流点眼泪,再也做不了什么了。小绿也瘫坐在地上,抱着孩子痛哭流涕。
“小桃花——!”远处传来罗净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我一怔,回首望了望,一袭白衣翩然落在了窗前。看见我,他抽搐的面容缓和下来,箭步如飞冲到我跟前将我扶起,嗓音止不住在哆嗦:“你没事?稳婆说你难产、大出血死了,我……”他激动地捉住我满是鲜血的手,“你吓坏我了!”
我失魂落魄往他肩头靠了上去,啜泣着:“为什么会这样?生孩子而已,怎么会这样……”
小绿悲悲戚戚和婴儿哭作一团,罗净往小绿身后的床上看去,似乎一瞬间明白了。他愣了半晌,随即双臂用力抱了我一下,劝慰道:“人各有命,你不必过于悲伤。”。
我无力阖眼,心痛得几乎麻木了:“你不是说她命比我好么?怎么会这样?”
“或许她这样的结局已经很好了,至少她没有遗憾。”罗净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你为了保护她,骗了我大半年,也无意伤害了华容添。为何?你认为我会伤害她?”。
“如果她生下的是男儿,皇上岂会放过他们母子?”我苦笑一声,“如今也无所谓了,反正是女儿,你告不告诉皇上都没什么分别。”。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罗净轻轻推开我,目光怜惜,“尽管如此,还是不宜声张,快些准备后事罢,就葬在桃苑。”。
“那孩子呢?”我无助看着他……
“请奶娘照顾,孩子由你养着罢。既然是先皇的遗珠,也算是华容添的侄女,他一定会同意。”罗净扶我坐好,又不放心我魂不守舍的模样,只好暂且在一旁守着,命僧人们去善后。我忽然站起身,平静道:“不用麻烦他人,我来。”。
双手拈起兰花指,桃色的光芒交辉在沈云珞身上,刹那间,所有凌乱都变得井井有条。她穿上了最喜爱的湖绿色绫纱裙,披帛挂在臂弯,妆容干净,发髻上插着六支柳叶簪。如果能回到从前,长庆王没有逼宫篡位,沈云珞大概已经登上后位罢。只是我没办法为她准备凤冠霞帔。
罗净沉吟问:“我们……是否应该知会秦朗坤?”。
“还是你去罢,好好和他说。秦朗坤近日也一定不好过……”我应该亲口告诉他,只是现在有心无力了。我将小绿扶起来,温柔抱过孩子,她哭累了,小脸涨得通红。每一段缘都是天注定的,难道说我和这个小不点有缘么?俯下身让她看看沈云珞,有这么美丽的娘,她将来也一定美若天仙。华清泠,你要记得你娘亲的样子啊。
第十六章 130、 芳心苦…4
半夜被孩子的哭声惊醒,我才发觉自己根本没睡熟,心绪凄迷。隔壁间传来奶娘温顺的声音,哼着小调哄清泠。我没办法安睡,一闭眼就想起沈云珞,她柔韧的性子与外表那么不相称,可她却是世间唯一的沈云珞。罗净说她走得没有遗憾,谁又知道她是否真的没有遗憾……
小绿在外间翻来覆去悉索作响。我蹑手蹑脚下了床,一施法转身来到了罗净的禅房。窗户紧闭,屋里一片漆黑,我弹了个响指,桌上烛台燃了起来……
罗净很快醒了,坐起身紧张望着我:“怎么了?出事了?”。
“没有。”我在桌边坐下,离他一丈远。垂头沉默了半晌,小声说,“我有些害怕。”
罗净盘膝而坐,随手抓起一串佛珠拈着:“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无端端地害怕。这几日来都睡得不好。”。
罗净松了口气,点点头:“你应该多诵经,慢慢就能平静了。”。
“我无法平静,世间的一切我都看不透,是不是我天生就没有悟性?”。
“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
“原来我还是很执着,放不下。”。
罗净往旁边挪了挪,挥手一招:“你来,我与你讲经。”。
我抿唇看了他许久,慢慢走到床边坐下。还未等罗净开口,我径自躺下了。罗净蹙眉,目若寒星瞪着我:“你这是做什么?”。
看见他有点生气的样子,我竟然心情大好,咧嘴一笑:“大师,你说人不能有分别心,既然是听你讲经,坐着听和躺着听有何分别呢?”。
他本还想说什么,却又作罢,叹了口气开始讲经。我听得很认真,他的菱唇在暗暗的光线中一动一动,声音低柔绵软,很喜欢这样安详的感觉。当我睡意正浓时,冷不丁听见他问:“这一段你可有疑惑?”。
什么疑惑呀,真扫兴。我不理他,装睡。罗净大概十分无奈,既然我睡着了,他也不好把我叫醒,只有把床让给我,他自己去榻上休息……
后来我才想明白为何在他那才睡得安心,我的桃树不就长在他院子里么?尽管我死缠烂打要把桃树移栽到桃苑去,罗净坚决不同意,振振有词说这树是唐家的。他不让步,我只能委屈自己,时不时跑去树下睡一觉,才能把夜晚的失眠补回来。
清泠百日,秦朗坤来了……
正值初冬,桃苑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霜华。沈云珞就葬在桃苑西边,墓地很简朴,却也雅致。旁边种了一棵杨柳,如今凋零了,只剩下一缕缕光秃的枝条……
我不知道他为何选在这一日来祭沈云珞,可是华清泠在见到秦朗坤的一刹那,“咯咯”笑了起来,我们都愣了。平日里无论怎样逗她,她都是嚎啕大哭,似乎有流不完的眼泪,这一点应当是遗传的。秦朗坤微微笑着接过孩子,脸上布满了疼爱的神色,我感慨万分,看来他们俩才是有缘人,我仍然是戏外人……
秦朗坤抱着孩子在墓前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我和罗净在远处观望,接着听见他咿咿呀呀唱起戏来,竟是那曲熟悉无比的山桃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袖稍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事隔几年再听这牡丹亭,别是一番滋味,心底眼底都已潮湿。我想唱那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可是他们的姹紫嫣红又关我何事?罗净似乎有意盯着我看,我故作无恙,低声嘟喃:“清泠那么小,他就唱情情爱爱的曲儿,别把孩子教坏了。”。
“我看清泠与秦朗坤有缘,将来就交予他抚养罢。”。
“也好,反正他孤身一人,也好有个伴。”。
见秦朗坤如此悲恸,我于心不忍。孩子的百日,应该喜庆才是,于是怂恿罗净把桃七酿拿出来大家分享。罗净沉默以对,我不悦道:“大师,一诺千金啊!上次我问你要酒喝,你还说等孩子生下来,我想喝多少你都给。”他还是不作声,我忿忿抱怨:“真是吝啬。”。
罗净思前想后,咬咬牙说:“就一小坛。”。
树下埋了大大小小几十坛,他都舍不得,留着做什么?浇树?有意思么?不过我还是表现得很知足,冲他假笑:“那就多谢大师。”
我们几人围着圆桌吃饭,热热闹闹给清泠过百日……
桃七酿幽香缠绵,自有一股桃花的风流,不像别的酒入了我的口只会淡而无味。本想着一醉能解千愁,不料秦朗坤越喝越不对劲,从秦夫人去世到蔺水蓝成亲,现在连沈云珞都撒手人寰了,留给他满腔悲戚……
我如今也不知要以怎样的立场去安慰他,自顾自地将一杯杯酒灌下肚。或许真的是借酒消愁愁更愁,思绪愈加纷乱杂芜,仿佛回到了那些仙乐飘飘般的宫宴,一杯桃七酿,一个眼神,就已搅得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