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笑意盈盈的走到韩非面前,作揖道:“师弟,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欢迎你出使大秦。你这套行头虽然有些违礼,倒是蛮符合你不羁的性格。”
不料,韩非仿佛不认识他这个同窗师兄一般,只是冷冰冰地回了一句:“韩车韩衣,韩人本色。”
李斯愣怔片刻,依旧朗声笑语的说道:“故土难离,师弟对韩国一往情深啊。既然这样,待会我会向秦王说明的。”
接着他指着带来的那辆驷马王车说道:“此车可载四人,我们要在午时之前赶到咸阳。秦王特意在城外三舍迎接你,摆下了洗尘大礼。”
韩非还是冷冰冰的一句话:“不敢当也。”
素有理事之能的李斯,面对韩非这般陌生如同路人的冷硬同窗,一时手足无措了。李斯素知韩非善为人敌的秉性,他要是执拗起来,任你软硬兼施,拿他无辙。
思忖片刻,李斯放下心来周旋,开口邀请道:“师弟一路舟车劳顿,想必是身子乏了,不如先在关内酒肆先行聚饮压饥。”
韩非摇了摇头,说了一声“不饿”,便扶着韩车的铁伞盖柱子打起了鼾声。
无奈之下,李斯只好下令车马起程。韩式老车不耐颠簸,只能常速走马。
若还是当年在老师荀子门下,李斯治韩非这种牛角尖脾性的法子可谓层出不穷。可如今不行,李斯身为大臣,非但不能计较韩非的失礼,还得代秦王尽国家敬贤之道。
韩非不上王车,李斯自然也不能上王车。为说话方便,李斯也不坐自己的轺车,索性换骑一马在韩非铁车旁走马相陪。
一路走来,李斯滔滔不绝地给韩非指点讲述秦国的种种变化。纵然韩非沉默如铁,李斯也始终没有停止勃勃奋发的叙说。
韩非坚执要常行入秦,要晓行夜宿。如此四百多里地下来,走了整整四日有半。期间,姚贾派快马送来一书,说秦王已经取消三舍郊迎,教李斯但依韩非而行。
李斯接书,心下稍安。蓦然,那种不是滋味的滋味从心间腾起。
抵达咸阳,李斯的声音已经嘶哑,嘴唇已经干裂出血了。
当晚,秦王嬴政本欲为韩非举行盛大的洗尘宴会,见李斯如此疲惫病态,立即下令延缓洗尘大宴。
李斯坚执不赞同,说道:“王上不能因自己一人而有失秦国敬贤法统。”
当即奋然起身去接韩非。孰料韩非在走出驿馆大门踏上老式铁车的时候却骤然昏倒了。
李斯急忙请来老太医诊脉,老太医说道:“此人食水长期不佳,久缺睡眠,又积虑过甚心神火燥,非调养月余不能恢复。”
李斯送走老太医,又遣人向秦王送信说明情况。而自己则是陪伴在驿馆。
于是,大宴临时取消,兴致勃勃聚来的大臣们悻悻散去,纷纷议论这个韩非的不可思议。如此几经周折,咸阳的韩子热渐渐冷却了下去。
……
第二天清晨,咸阳宫御书房开了一次小朝会。朝会的主旨是商讨《韩非子》。此次与会者仅有王绾、尉缭、李斯、郑国、姚贾等知韩大臣五人。
朝会开始,嬴政开门见山的说道:“韩非大作问世,韩非入秦,都是天下大事。今日先议韩非大作,诸位如何评判其效用,但说无妨。”
丞相王绾第一个开口:“韩非之事,在人不在书。《韩非子》一书确是新法家经典无疑!然则,臣观韩非,似缺法家名士的胸襟。臣以为,韩非其人,当与韩非之书做两论。”
“似缺法家名士的胸襟,此话怎讲?”嬴政皱着眉头问了一句。
王绾道:“法家名士胸襟,天下之心也,华夏情怀也!华夏自来同种,春秋战国诸侯分治,原非真正之异族,国家分治,其势必将一统。自来华夏名士,不囚于邦国成见,而以天下为己任,以推进天下尽快融会一统为己任。就是因为这一点,战国求贤不避邦国,唯才而用。但是韩非似乎太过拘泥于邦国成见,臣恐其不能脱孤忠之心,以致难以融入秦国。”
“老夫赞同。韩非有伯夷、叔齐之相。”很少说话的尉缭跟了一句。
“真的是这样吗?”嬴政颇显烦躁地拍着书案道,“伯夷、叔齐孤忠商纣,何其迂腐!韩子槃槃大才,若如此迂阔,岂非自矛自盾?”
“老臣原本韩人,本不必多言,但又不得不言。”老郑国笃笃点着那根永不离手的探水铁尺道。
“韩非之书,老臣感佩无以复加。但是,韩非世代王族贵胄,自荀子门下归韩,终韩桓惠王腐朽一世而不思离韩,其孤忠之心可见也。在此期间他三上强韩书,皆泥牛入海,仍不思离韩,可见其孤忠之心深诚!”
郑国老水工正直坦荡,有口皆碑,偌大的御书房一时默然。
“说书不说人!”秦王再次烦躁的拍案,“其人如何,在他醒后于秦廷上问对自然可知。”
此时李斯不得不说话了:“韩非是我的同门师弟,才华盖于当世,臣自愧不如。若以其文论之,李斯以为:《韩非子》一书不可因治学的文采评判高下,必须通过为政之道的实践评判,方可见其得失。”
“李斯之论,诸位以为如何?”嬴政叩着书案看了看姚贾。
尉缭不意一笑:“姚贾入韩迎韩非,宁做哑口?”
“姚贾说话。”嬴政黑着脸拍案说了一句。
“臣……无话可说。”姚贾脸色更是难看。
“此话何意?”嬴政凌厉的目光突然直视姚贾。
“臣姚贾启禀君上。臣奉王命出使天下诸侯,无得受韩非之辱!臣迎韩子,敬若天神,不敢失秦国敬士法度。一路行来,韩非处处冷面刁难,起居住行无不反其道而行之。纵然如此,臣依然恭敬执礼,顺从其心,以致路途耽延多日。更有姚贾不堪其辱者,韩非动辄当众指斥臣为大梁监门子,曾为盗贼,入赵被逐!一次两次还则罢了,偏偏他每遇臣请教起居行路,都是冷冰冰来一句‘韩非不与监门子语也!’臣羞愤难言,又得自行揣摩其心决断行止。稍有不合,韩非便公然高声指斥,‘贱者愚也,竟为国使,秦国上下有眼无珠!’……臣纵然出身卑贱,亦有为人的尊严!人的颜面无存,何有国使尊严!韩非凭借贵胄之身辱没姚贾,这是蔑视姚贾!蔑视秦国!”
姚贾是少有的邦交能才,利口不让昔年的张仪,斡旋列国游刃有余,素为风发之士。今日愤激涕零,嘶吼连声,其势大有任杀任剐之心,显然是积郁已久,忍无可忍了。
众人谁也想不到一个国使竟然会被韩非如此对待,一时人人惊愕无言。
“散!散!散!”嬴政连连拍案,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
“醒了?”这是躺在驿馆卧房中的韩非,睁开双眼听到的第一句话。
他知道,这是同门师兄李斯的声音。不过,他再次闭上了双眼,没有言语。
“怎么,不愿意和我说话?”李斯的疑问传来,韩非依旧不置一词。
李斯见韩非还是一言不发,无奈的呵呵两声,继续说道:“师弟,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我还是要说出来。你冷眼看我,刁难我,我都不生气。你我是同门,当初我不顾老师劝阻,一意入秦,不辞而别。你做的这些我都不在意。可是你为什么无理的欺辱姚贾,败坏你在秦国君臣中的形象?你不想入秦,可是事实由不得你,你已经来了。来到秦国,你几乎没有再回韩国的机会了,何不与我一同辅佐秦王,一统天下?”
“道不同,不相与谋。”韩非生硬的回了一句,再次闭上眼睛,对李斯不理不睬。
“道不同,不相与谋?”这句话一出,李斯沉默良久,长叹一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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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秦廷问法
韩非醒后的当晚,李斯来到御书房觐见嬴政,看着嬴政问询的目光,他只是长吁一声:“人心之变,何至如此!”
嬴政开口疑问道:“他没开口?”
“开口与没有开口无异。他只是说了一句:道不同,不相与谋。”李斯的心,真的不是滋味。同门师兄弟一场,韩非却待他如路人,冷冰冰的。
嬴政眉头紧皱:“是吗?他真的就这么不愿意为大秦效力,一心要吊死在韩国那颗朽木上?”
“罢了”,嬴政长叹一声,“洗尘宴上孤王再给他最后一个机会。否则,他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吧。违抗了我的意志,任何人都惟有死路一条。”
三天之后,为韩非洗尘的国宴终于举行了。
嬴政历来厌恶繁文缛节,为一士而行国宴,可谓前所未有。
当日,秦国身在咸阳的大臣悉数出席,济济一堂。韩非座案与秦王嬴政遥遥相对,是至尊国宾位置。
韩非还是那一身老式韩服,粗麻蓝布大袍,一顶白竹高冠,寒素冷峻,不苟言笑。
秦国官风朴实,大臣常衣原本保持着粗简朴素之风。然而今天却是不同,素有敬士国风的秦国大臣们都将最为郑重的功勋冠服穿戴在身,以显示对大贤入秦的最高敬意,整个大殿煌煌华彩。
如此比照之下,韩非再次鸡立鹤群,格格不入。
虽然如此,嬴政还是装作一副浑然无觉的样子,精神焕发的主持着国宴,处处表现出一位君王对贤臣的最大恭敬。
诸般礼数一过,嬴政起身走到韩非座案前,深深一躬道:“先生雄文烛照黑暗,必将光耀史册。今幸蒙先生入秦,尚望赐教于嬴政。”
韩非目光一阵闪烁,在座中一拱手,奇特的吟诵之声便在殿中荡开:“韩非治学,十年成书,正本未传天下,唯赠秦王。秦国若能依商君秦法为本,三治合一,广行法治于天下,三代以上,则我民万幸,法家万幸,华夏万幸!”
年青的秦王深深一躬:“先生心怀天下,嬴政谨受教。”
“韩子心怀天下!”举殿一声欢呼,开始的些许尴尬一扫而去。
长平大战之后,秦人的天下情怀日渐凝成风气,评判大才的尺度也自然而然由秦孝公时的唯才是重演变为胸襟才具并重了。
战国之世名士辈出,身具大才,但是其心囚于本国偏见的,亦大有人在。具体的代表主要是:楚国屈原,赵国廉颇、蔺相如,齐国鲁仲连、田单,魏国的毛公、薛公。王族名士如四大公子(信陵君、孟尝君、平原君、春申君)等。
身具大才的同时是否具有天下胸襟,便在事实上成为名士是否能够真正摒弃腐朽的本土之邦而选择天下功业的精神根基。
当然,依据千百年的尚忠传统,秦人也极其推崇这些忠于本土之邦的英雄名士。但是,百年强盛之后,秦国朝野已经日渐清晰且坚定地以天下为己任,自然更为期盼那些具有天下胸襟的大才名士融进秦国。
明乎于此,秦国大臣们不计韩非的种种寡合,骤然为韩非感奋欢呼,便不足为奇了。
“韩子与秦王神交,为大秦帝国的未来!干!”尉缭兴奋地举起了大爵。
“足下此言差矣!韩非不识秦王,唯识秦政。”韩非冷冷的吐出一句。
“秦政秦王,原本一体,韩子谐趣!”素有邦交急智的姚贾一句笑语补上,大殿的倏忽惊愕冷清又倏忽在一片笑声中和谐起来,略显难堪的尉缭也连连点头。
不料,韩非的冷峻吟诵又突兀的响起:“韩非自有本心,无须姚贾以邦交辞令混淆!”
虽然只是一句,但是整个大殿却骤然宁静了下来,大臣们的目光一齐聚向了韩非。
以天下公认的礼仪,韩非此举大大失礼,不识人敬。名士大家如此计较,不惜给好心圆场的人如此难堪,秦国大臣们不由的惊诧。
“先生有话,但说无妨。”秦王嬴政站在对面,一脸笑意的遥遥拱手。
“说难。”韩非淡淡的吐出两字。
“但怀坦诚,说之何难?”秦王拍案大笑道。
“韩非有一请求,恳请秦王缓下迈向韩国的铁蹄,存韩图赵。”
“韩子之言,大失风范!岂能以一己之私而让他国蒙难?”老成持重的王翦第一个拍案起身。
现下的赵国虽然一战败于长平,国力大衰,看似岌岌可危,软弱可捏。但是烂船还有三车钉,国内还有名将李牧和赵嘉支撑,瘟虎岂可看作病猫,临死反扑会是秦国实力大损。
“少安毋躁。”秦王嬴政突然插断,开口疑问道:“为何?韩非先生应该明白大秦远交近攻的战略。我虽是秦王,却不能因一人之言而废秦国百年之梦!”
“赵国长平新败,四十万男儿被大秦武安君白起坑杀,国内几无可战之兵,正可趁势而下。韩国弱小,仍可凑出十万甲兵,虽然难挡大秦兵锋,但拼死之下,也能让秦国齿冷。我只求韩国能像卫国那样,宗庙得以保存。”
嬴政大笑着离案起身,走到韩非案前深深一躬:“先生入秦初谋,即显铮铮本色,嬴政谨受教。”
韩非见状,一时竟愣怔无话。他没有想到秦王会是这般应对。
便在此时,秦王转身高声道:“今日大宴到此,诸位各司其事,长史代本王礼送先生。”
说罢又对韩非一拱手,“嬴政改日拜望先生。”径自转身大步离去。
一场前所未有的敬士国宴,就这般草草的告结了。
将韩非送到驿馆的李斯,此时的心绪却如同乱麻。不料韩非却淡淡笑道:“师兄,韩非不得已做的一切,得罪了……韩非入秦,你我同窗之谊断绝!请回吧!”说罢韩非转身进了寝室,随手重重地关上了门。
李斯分明看见了韩非眼中的荧荧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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