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酱后,表现出一种大隐隐于垃圾堆的声色不动。
曾经价值数百万美金的生化武器制剂,配方出入于挽救生命与解决生命之间,没有副作用,不会引发后遗症,每一个分子式都善良正直。
我没有因为它而发财,是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它拿去卖,无论是NASA还是伊拉克,问我要的人,倘若愿意拿去便拿去罢了,兵不血刃,不是战争的最好结果么。但是他们拿去的唯一目的,似乎只是收藏而已。
不管怎么样,我颤抖着手摸到了这个瓶子,确认它没有泄漏,并且还在有效使用期内,掉头冲到门口,随之改变了主意——我的身体已经全盘崩溃,绝不可能承受下三层楼之重,等我滚到公寓门口,估计小二他们业已全体完蛋了。
因此我用了一个最快最有效的方法,把生化制剂送到战场。
跳楼。
三楼到地,须臾即抵,重力加速度亘古长存,绝不因你伤及筋骨而左右,最为公平。翻出阳台前我已经将生化制剂两重拉环打开,上面沾染许多我吐的血迹,希望它不会因这个而罢工,按下喷头,一开始咝咝作响,太平无事,很快就有蓝色烟雾蜿蜒而出,凝滞在喷嘴周围,我简直可以看到它们从容渗透氧和氢的英勇姿态,风把带有这制剂的空气带到一切地方,沾染肌肤,进入口鼻,融会血液,任何流通渠道我们都不拒绝,誓要把人放倒在地,软成一团。
带着这美好的期望,我爬过阳台栏杆,手一松,整个人落下。
风声呼呼刮过耳边,大地迎面而来,神经停滞,血液凝结,死神拍马前来,近在咫尺。但它都算合时宜,让我有余地看到生化制剂速度更快,已经发挥作用,菲菲从奋力攻击的状态中猝然倒地,那姿态曼妙无方,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在面孔距离地面大约一米,每一粒灰尘都大如车轮的地方,我最后的念头是对自己说:“哥们,好样的。”
身躯跌落,犹如败絮,器官们喧哗惊叫叹息,之后齐齐静默。
最后的时光,原来就沉溺于静默。
我直直看头顶的天空,大脑像勤快的夜班工人,在次第关闭一切功能区,我终于不再关心人或非人,只是眼前浮现一片玫瑰园,饱满的花儿,舒展寂寞芳姿,在人迹罕到之处,燃烧,凋零,轮回不绝。
那是在保加利亚。一生中见过最美,最浓丽的景色。被埋藏,冲淡,遗忘。
直到死亡前来,唤醒三两绚烂片段,伴随我安然进入永夜。
真是仁慈。
死透之前,我想,这真是仁慈。
人一生,无论做什么,都不过在努力解答三个问题。
你是谁。
你从哪里来。
你往哪里去。
耕田亦或作恶,庙堂亦或江湖。走了十万里路,躲得过自己的影子吗,终生在屋檐下不出,神思高逸,去不去得到天堂所在。
判断之无力,在其标准的无用。
如此甚好。
参差多态,乃幸福本原。
什么地方传来这句话,语气似曾相识。
我下意识答:“罗素,幸福之路,1937年”。
但耳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有叹息忽远忽近,但终于是远了。飘逸消散,伸手触不到。
想呼喊,始终没有声音。
终于沉默将我惊醒。
我在哪里。
保加利亚玫瑰花园,梦想与回忆中。那花盛放,狂色涂鸦连绵炽热,强烈如天使之怒。
丰厚柔软花瓣,充满小王子希翼的爱情。
有风环绕,在额上,温热以及缠绵,情人手心里生发出来的。
轻柔吟唱来自某个角落,来自银子质地的嗓音。
走近去,却又寂静。从未出现,已经离去,再不归来,纯然的静,挑逗怀疑不安,蔓延四际。
这是哪里。
我惶惑得到处游走,渐渐心里却又安定。景象一点比一点更加熟悉,和回忆互相印证,毫厘不差。
一点没错,这是我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玫瑰园,在保加利亚南部,出产全世界最高质量的玫瑰原花,所提纯出的精油,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贵十倍。
那一年我暑假,个个同学都往西,往西,背上脏包,穿上好几个月没洗的运动鞋,出发去糟蹋巴黎巴塞罗那马德里的街道。惟独我逆向去了南欧。这倒不是我特立独行,真正的原因是我打机场一看,特价票,学生票,联程票,蹲行李舱票,一切优惠用到最尽,我身上的钱就够我去保加利亚卡赞勒克。
卡赞勒克,玫瑰之城,整座城坐落玫瑰谷中,亦是色雷斯文化的重要遗留地。我去的时候已经是仲夏,花期将过未过,晚霞凋落时在高处看黄昏烟火,伴随一望无际的绿肥红瘦,倘是多情客,便要把魂消得死去活来,可惜我天生愚钝,望了半天,肚子一阵唧咕乱响,省起浪游半日,水米未进,这是该吃了,不晓得玫瑰花能拿来炒什么菜——如此而已。
出了卡城,一路往南,漫无目的乱走,南欧物产向来不算丰富,无论投宿何处,进餐厅或居民家吃饭,一律是小麦面包,夹肉或肠,寡清无味,吃得我生不如死,而且一路上,除了玫瑰还是玫瑰,无论什么角度看过去,都是天杀的玫瑰,你要知道,尤物看太多都会ED,何况一朵花?
过了好几天,终于走到玫瑰谷下游,眼看就要逃出这片猩红之海,心情不禁为之一松,这时候,我看到路边有一位女郎。
手捧提篮的女郎,在路边寂寞地站立,她分明是在等待什么,但也分明不抱期望,眉目低垂下去,看不到颜容,唯有那侧影的曲线,比流星滑过天际留下的印痕更明亮。任何细小弧度,轻微光影其上流连,生生惊心动魄。
我远远注视她一动不动的姿态,心醉神迷。这感觉似曾相识。
为美所摄,是多么奢侈而难以置信,如同沉入甜美梦境,满心满身懒洋洋,无法动弹,也无需动弹,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撒开一片,连脚底下的幽暗都洗劫一空,就算背后有一把AK47正抵住腰眼,人生照样光明幸福。
她似在沉思,浑不觉有人凝望,直到我实在忍不住,上前施展我烂到扑街的搭讪功夫:“小姐,你等人吗。”
一说出口我就忍不住想给自己一个双风贯耳,以我的外型打扮,外加走路微八,倘若一上前就背下五百字“致情人”,最好莎士比亚,差点也要雪莱,说不定可以幸免被人当面唾弃,而改为背后羞辱。
但等人?就算全美所有乐透奖累计两百年,然后被我一个人全盘博中,其概率也会高过眼前人说:“是的,我等你。”
然而生命的美妙之处,在于你从不知道将来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女郎缓缓抬头,我愿死在那湛蓝眼眸里,将下半生一寸寸捏成灰烬。
她看我:“杰夫,你好吗。”
她说:“我等你好久了。”
这熟悉熟悉熟悉熟悉到融化在我骨髓里的容颜。
我睁大眼,须臾闭上眼。
再张开。
真的是玫瑰谷,处处景物都如此真实可触,那馥郁的香,什么幻觉可以让你感受到足够醉倒地的香。
但我刚才不是在回忆吗?为什么我处身在自己的回忆之中。
最开始我所在的玫瑰园,也是我的回忆吗?为什么它出现的次序,会和真正的历史颠倒过来。
是什么直接带我去到你的玫瑰园,将刻骨的片段一丝一丝重现,每一个空气分子里都充满怀念,然后恍惚间回到游历的起初,一步步走上遇到你的那条路。
玛利亚。
你的名字我不说出口,我不思索。
那声音中有悲哀,说出来有罪过。
女郎静静看我。
看我狂奔在四周,以口鼻耳手脚底板,印证周围环境的真与幻。
看我一无所获,迷惑地转来。
看我站在她身前,歪着头,口水将出未出,凝视她亚麻色浓发的起伏。
她静静看我。
玛利亚。
我终于拉住她的手。温暖的手。因为玫瑰园的劳作,不够嫩滑,但那么暖。
是真是幻,此刻都变得不再重要。
倘若你在这里。原来我将记忆那样藏了又藏,洗了又洗,你都是在这里。
凝望了似乎一个世纪。脑筋锈死,我放弃进行思考的任何努力。
想说的话排好队,抢到头筹的,居然——:“你知道我从保加利亚回去,重新修了一个什么学科吗。”
指指脑子:“人工智能。”
玛利亚似乎不是很明白我的意思,但我愿意慢慢向她解释:“人家研究的,是如何让组装的机械具备人类特有的感情和记忆,我研究的,是如何以定点清除,不损其他的办法,擦去人脑中已经存在的感情和记忆。”
这个项目得到人工智能国际基金会的巨大资助,从老鼠开始实验,到猴子,到更聪明的类人猿,进展顺利,进行手术之后,大家很快就会忘记撞电网会被电到半死,或者隔壁笼子那只猫很喜欢抓人眼睛,该干什么照干什么,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直到最重要的人类临床实验那一关,无情的失败猛然来临。人类比猴子和类人猿都顽固得多,要他半夜不再为失恋哭泣,除非把脑浆全部打出来煮一煮。作为一个科学家,我的学术操守不允许我提出这样剽悍的主张……
其实我有更好的主张,操作起来也不麻烦,但最终我没把它说出去。因为我实际上不同意以科学操控人的精神活动,无论后者带来什么样的感受。
我只是趁着实验室没拆,偷偷摸摸把它用在了自己身上。
必须承认,这是我生命中仅有一次,为一己之私,浪费了好多纳税人的金钱。
所要消除的东西非常简单。
玛利亚。
所有一切,和玛利亚有关的文字,图象,痕迹,印象,气味,线索。一切的一切。
成功到什么程度,日后我读圣经,总会在圣母老人家的名字那里面临一个三个音节的失语。
是谁翻开我脑子里最后一个残存未死的细胞,将你带到这里。
张开双臂,我拥抱着面前的身体。玛利亚柔顺地依靠过来,头枕在我的肩膀上。
你美丽的,前一秒还在舞蹈,下一秒坠下玫瑰精油提炼架的身体。
曾在我手指触摸下,苍白,静止,冰冷了的身体。
无论是谁让你回到这里,无论你会在我身边多久。无论那被自己撕裂的离别之痛是否要再来一次。
我爱你。
玛利亚我爱你。
她缓缓抬起脸来,向我微笑。
“杰夫,跟我回去吧。”
回去哪里?
“回去人间吧。”
我看她丝毫不见虚幻气息的脸孔,欢喜涨在心中,一时候完全不去分辨她的问话有什么蹊跷,坚决摇头:“没什么好回去的。”
抱着她左右看看,自言自语:“我死了,你也死了,还能遇上运气真好,哎,这是天堂还是地狱啊,风景跟你家都挺像的。”
虽然想着久在玫瑰之乡,鼻子难免渐渐要作废起来,但这点遗憾与玛利亚在我身边的幸福相比算什么,我自然可以发挥我无比顽强的适应力,继续快乐生活——不,快乐死下去的。
喜滋滋低下头去,忽然怀中不祥的一阵空。
我孑然一身站在当地。
玫瑰谷景色退潮一样急速消失,活象一幅大型的风景长轴,向远处退卷合上,平滑幽静的黑暗突如其来,蠕动在我每寸肌肤上,铺过来包裹,我仰头向天,看到蓝天落幕,太阳隐没,大天使号角未鸣,世界已经湮灭。
继续沦落在永夜或长眠里,隐约听到有人懊恼地说:“靠,这小子真难骗。”
黑暗又一次撕开的时候,小二来到我的面前。
他的姿态像是剧院的工作人员,掀开黑色幕布,走进后台来,对正等待出演史上唯一伟大戏剧的演员们说:“最后准备,这就上了。”
诚然这样激昂不是他讲台词的风格。
诚然我亦没有穿好我的道具服——主要是不知道这到底演哪一出。
看到他,我首先想问候一下他后来怎么样了,大伙有没有成功跑路,一想他都站在面前,估计也是死了,不如不问,免得后悔,接着我准备抱怨一下他对我不负责,明明说好万一有危险就来救我,结果硬让我挂了,而且挂得还那么不地道,至今天不收地不管,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谁知久别重逢,该老兄见面就赖帐:“我哪有说来救你,我说来帮你料理后事。”
哎呀,说这么理直气壮,那你也没料理成啊,害得我,死啊死啊都死得做梦了。
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你没死啦,摔坏了脑子而已。”
我不相信,还试图说服他:“小二,我知道你有很多手,但有很多手的生物也会死的,这是自然规律,没什么好抗拒啦……死了也没什么啊,我们不是又见了。”
小二恨不得扑上来打我,这时候我头顶一个炸雷打响,一个大嗓门骂骂咧咧:“快点,在里面聊什么天啊。”
咿,最近老天爷脾气这么差,死后知己聊个天还要个霹雳警告——要么你给我台全球卫星接受电视啊。
不过老天爷的声音还挺熟……小二看我认真地歪头思考,郁闷地说:“别想了,那是华佗。”
华佗?华佗改行?当上帝?
小二翻翻眼睛,决定彻底忽略我:“你脑子摔坏了,我们把你弄回神演医学事务所,内外伤都治得干干净净,你就是打死不肯醒过来,喏,我只好进你的意识里来。”
我举手:“打住。”
“我摔坏了,你们呢。”
小二晃晃头:“我们没事啊。”
为什么?哦,我舍身洒下的生化制剂发挥作用了吧?舍己为人是多么痛并快乐的事情。
对我的自我陶醉,小二表情奇妙——既想掐死一个人,又想亲吻一个人——俗称冰火两重天。
他叹口气:“我也不想伤你的心,不过,那个全世界最危险的地方,是指南书根据你的独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