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从窗户里飞进来之后,在地板上大约滚了两平凡英尺范围的头,正对着我,裂嘴微笑。
我明白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深藏不露的,比一切商业行为都更完美和值得期待的……
私家俱乐部魔术表演!!!
我幸福地大力鼓掌,跑上去对着那大汉啧啧叹服,还想进一步了解这种表演有无固定演出时间,下次一定要来捧场……
孰知得到一句,“这个合适”。
对方自顾自走了。我莫名其妙地转过头,发现满屋子的人都在对着我笑,笑容中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我当时误会为善意,后来才知道比善意更高级……
那是种群接纳。
我们,一群王八和一颗绿豆。
对上眼了。
结局是很符合传统的:他们将生幸福快乐地活在一起,在一栋公寓楼里,十年。
直到我被一本书电到眼睛发黑,醒来就穿越了传说中的某个纬度,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列席一个看起来好不重要的会议。
好吧,其实我承认,我还蛮喜欢列席这回事的,在郑重与无聊之间,有一个微妙的平衡点,那就是列席。就象现在,我摇头晃脑追逐着六芒星的明暗,假装对议题抱有最强烈和严肃的兴趣,其实隔得太远了,我一个字听不到,左手和右手打赌,赌的是我能否坚持不上厕所直到会议结束。
看来左手今天运气很好,刚刚加大筹码结果就已经揭盅,所有六芒星都暗下去,根据我的观察是表示大家至此都无话可说,倘若不演变成武斗,法官就要宣布择期再审。
但是我的右手是个剽悍的家伙,绝不甘心就此认输,在之后的一个月不拿筷子只拿厕纸,它一定乘我不注意成了可以通天的幕后黑手,操纵了议会,说不定还贿选,否则为什么六芒星们群体默哀三分钟后又一起闪亮起来,而且这一次情形凶险——全部,直勾勾照在我脑袋上。
我以小规模上帝的身份宣布左右手的赌局暂时告一段落,然后抬起头来,谨慎地到处看看,在这么强烈的聚光下,我生平第一次对明星们的角膜产生了深切的同情。
小二喊我:“哎,杰夫,你听到我讲话不。”
我立刻尖叫起来,角膜的灾难还没有过去,耳鼓膜差点又协同殉职。小二你到底在用什么喊话,分贝数一下达到了生人勿近的禁制标准。
他觉得很抱歉,忙低声下气:“对不起对不起,刚刚解除你周围的声音传播屏障,效果调节过分了一点。”
道歉就是好孩子,好吧,这样照我的脑袋是什么意思?
小二咳咳两声,一听就知道大事不好,往年他来我家,要洗劫冰箱和我本月工资卡之前,就会发出这样的提示,倘若咳嗽声也存在语言系统,翻译过来大概就是:“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没关系,但我一定可以抓住你,不如省省吧。”
威胁有效,我家的黄瓜和番茄,从来没有试图反抗过,更不用说那些呆头呆脑的钞票了。
果然,他咳完之后就说:“非人移民计划委员会决定,大规模的正式移民计划永久中止,现在问问你的意见。”
问问我的意见?这么正式?我绝不能浪费难得显得重要的机会,赶紧就思考起来,大脑刚刚启动,就有人知道我在南辕北辙,立刻听到恺撒威严地告诉我:“没问你关于我们的意见,问你自己呢。”
非人世界大规模的正式移民计划永久中止,我又不是非人,问我做虾米。
但是我立刻就跳起来:“啊,你们都不回去了?”
我不是非人,我的那些五迷三道的邻居,显然都是非人。
他们要是不回去了,我怎么办啊?
小二无奈地叹口气:“就是问你这个咯,你在哪里七情上脸干吗?”
既然问的是关于我的命运,那有什么好所谓的。我往椅子上一倒:“我没意见,随便你们。”
我的邻居们对这句台词,经过十年历练,已经熟悉到了听而不闻的程度,但是显然还有一个菜鸟不习惯,因此我就听到一个没听过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了。
“你是人类吗?”
我耸耸肩:“如假包换。”
四周看看,未见是哪位仁兄对我金口垂询,倒是立刻听到一阵风起云涌的叽叽喳喳,这场面我熟悉,但凡公寓组织委员会上有什么议题悬而不决,诸位委员就是这么吵吵闹闹的。仔细听内容,我心里难免感动,大家七嘴八舌,不是为了别的,都在引经据典,为我力争在人间的合法一席。
闹了半天,那个陌生声音不胜其烦,回回说了一句,你们这群小王八蛋有十句在后面等着我,乃大吼一声——无论人与非人,想镇压异见的时候,都是来这一手的——曰:“不要吵了。”
既然人人都来这一手,说明奏效,果然大家哑然,那人于是缓缓对我发落:“他是人类,那就送回人间去吧。”
回去就回去,我又没哭着喊着要来,不过抱着天真的希望,我多了一句口:“那你们回去不,小二,你们去哪里。”
场面上足足沉默了五分钟,你要知道,沉默五分钟是很长很长的,长得我惴惴然,悄声叫:“小二,小二。”
小二不会不答我的,过去十年,哪怕我在梦中不小心发出了二这个音,都会在下一分钟被异样的压迫感惊醒,睁眼就发现这小子蹲在我床前,眼里精光四射,绝非半夜三点应有之像,且极殷勤地关顾:“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有什么心事?要吃的吗?”
要是所有父母都有这个精神,世界范围内的婴儿的成活率想必要提高很多。
眼下也不例外,他立刻应我:“在这呢。”
一边还叹了口气,跟着说:“我说,把他送回去,我担心他活不了多久啊。”
这么说我先就不乐意了,我四十有一,体健貌端,在一家小公司当质量检验员,每个月工资足够吃饭穿衣,万一这家小公司倒闭,我就随手在装文凭的抽屉里一摸,拿到什么学位证书就去找什么方面的工作,估计在彻底退休以前还没有办法全部学以致用一番。你说我活不了多久,这是什么意思?
小二气不打一处来:“你,过去十年,没有自己做过饭,外面的饭你吃什么拉什么,在公寓以外其他地方一分钟都睡不着,在任何地方都要迷路,冬天偶尔断电你在客厅里烧纸取暖,你好意思说你活得久?”
我未免讪讪:“也没有那么严重吧。”
华陀这时候补充证据:“一年生十几二十次病,有一次知道要去医院都算你那天头脑清醒。”
嘀咕:“不是我,你投胎都投了不少次啦。”
如果再让他们轮番说下去,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所住的公寓之存在,如果后者不存在,我一早就不存在,这个提法表明,我既不是人类,也不是非人,我是一条猪肉绦虫……
作为一条猪肉绦虫,我十分泄气,只好用出最后一招,开始耍赖:“那你们说我怎么着吧。”
六芒星,在空中消失的速度比它闪烁时还来得快,留下曾经灿烂的回忆,以及我酸不溜秋的怅然若失,事实上我不是若失,我是真失,失去了厨师,私家夜总会老板,清洁工,医生,桥牌友,音乐同好,以及我长久以来习惯的一切。
还留下的,是我无端端飘在空中的公寓,也不知道能不能降得下去,以及那本杀千刀的非人世界漫游指南。
精确的说,留下来的非人世界漫游指南,并非原来那本,小二说,我很快就要独自踏上四处观光的旅程,为了方便起见,就把原来那本简易版的指南给我换成专业版了,我问他专业版的内容是不是要更科学而翔实一点,他说:“科学?”
好吧,算我失言,那么简易和专业到底有什么区别。
小二说,第一,专业版发起脾气来,攻击的指数会高一点。
也就是说,如果一开始他就给我一本专业版,我说不定已经被泡进福尔马林,充当下一年医学院新生的解剖对象,他们会在开始动手前感谢我捐献遗体,然后把我的脑子搞成一碗豆腐花。
第二,专业版有自动空间转换和智能操作系统。如果我确定了想去什么地方,就在它的界面上输入地址,就好像它其实兼职当一个的士司机,万一遇到危险,它还会远程发送异空间警报。
我当即满怀感动地问:“然后你就会来救我?”
小二沉默了一下,诚实的说:“不会,不过我可以过来帮你料理后事。”
如此这般交代之后,我就光杆一个了,天空仍然蓝色,在四面八方包裹,这颜色真是孤独地令人想哭。我坐在阳台上,看着所有六芒星消逝,彻底得像从未出现过,或许那些公寓里的邻居,也从未出现过,一切都是我的幻梦。
这个想法如果深入下去,我很快就会选择从阳台上纵身一跃,以生命证实是神经病还是否,麻烦的是,如果我其实是自闭患者,无论从什么地方跃下,都只是脑部的一次脉冲冲击呢?
幸好,我马上就停顿了,因为我决定试验一下。
翻开手里的那本所谓专业版指南,装帧,大小,设计都没差别,到底专业在哪里,估计谁也看不出来,我惴惴不安地运了半天气,终于痛下决心,在上面写下三个字。
理发店。
之所以写下理发店,是因为我已经打算了很久要去理发。我住的地方基本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理发店,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任何邻居有要去理发或者理过发的迹象。这样一来,我就缺少一个追随的榜样,导致过去三年,我打理发型的主要手段,是对着镜子自己拿剪刀剪,标准是上下左右一般齐,这样一来什么都还好,唯一的麻烦出在剪刀上,那是小二帮我做饭时拿来剖鳝鱼的,剪了发出去,经常有很多只流浪狗追在我屁股后面,对我的脑袋虎视眈眈。
写下理发店三个字之后,我就准备去洗澡,放DVD,静静等待什么大事件发生——从这个举动其实你可以看出,我对小二说的话半信半疑。
但是我刚走出两步远,屁股上就着火了。
屁股着火,应该是任何字典里都不会收录的一个词条。但是我一转头,就分明看见那本非人世界漫游指南,跟条眼镜蛇一样竖起来,在我面前打开,卡片上清晰地显示:
屁股着火——人界,除了会造成皮肤伤害和脱水以外并无特别之处,很多人以屁股着火的方式来体验终极快感,事实上这个部位的神经不够发达,在敏感度上肯定不如脸(脸部着火请参考相关词条),但后者的隐蔽性不足,因此流行度受到很大阻碍。
非人界,屁股着火多发于空间转换。
看完最后一个字,我就biu的一声,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公寓中心化为一团烟雾,消失了。
在看着自己消失的几乎同时,发现自己已经处身于一家理发店的大堂。
那感觉就好像在同步摄像机里看到自己的双胞胎兄弟一样。
我有常识,这表明我刚才所在的空间和现在这个空间是平行的,而时间是一致的。
也表明,专业版名不虚传,果然是老司机啊。
我满意地点点头,发现那位被表扬了的老司机就躺在我的脚下,赶紧把它捡起来吹一吹。
这家理发店。有序排列的理发台,一侧设备齐全的洗头池,陈列架上放着各种各样瓶子,虽然标签上的字我一个都不认识,但多半是洗发护发的东西。
墙壁上很干净,没有按惯例贴什么发型展示海报,还有,今天生意不行吧,一个客人都没有。
马上就听到有人招呼我:“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吗。”
我转头去看,咿,好眉清目秀的一个发型师,长得——跟一根毛似的……
这根毛,有一双善良的眼睛,又圆又亮,长在毛根上,开了一道小口子,意思是嘴巴,同时努力地用细细的末梢支撑自己,还套了件白色短上衣,看样子是不会有手了,上上下下一般直,站着也不安分,在地上一跳一跳的,天真无邪地看着我。
我忍住笑把他看了一番,诸位,这才叫身残志坚……既来之,则安之,径直过去,往洗手台上一坐:“给我剪个头发吧。”
他很爽快地一摆尾巴,或者腿——管它是什么,过来后一不开水龙二不垫毛巾,兀自在我脑袋上猛看。一看就是半小时……
要说发型师喜欢看人脑袋,那是天经地义,不过痴迷到这个程度,你是不是睡着了啊,我有点犯嘀咕:“劳驾,你选西瓜呢?记得不要随便插个洞试甜啊,我有点晕血。”
他不理我,围着我脑袋绕来绕去,要说长成一根毛就这点好,身子轻,灵活,那尾巴在我鼻子上呼地掠一下,又在我耳朵边唰地扫一扫,这要是去参加体操比赛,不要说在空中转体七百二十度,就是带上家伙在那里煮碗面又能有多难,不过煮碗面能不能作为自选动作,我就不知道了。
他的尾巴——理论上叫毛发末端——再次贴近我鼻子,我实在忍不住了,一阵痒发作,立时三刻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出来,啊,舒服了……
我舒服了,毛毛兄就不舒服了,他很纳闷地把眼睛到处转了两下,问我:“你到底想剪掉什么啊。”
老兄,你这里开的是理发店,难道我是进来洗脚的?要是你有这个服务,我也不介意来个套餐。
结果他的头摇得跟得了帕金森一样:“这里是理发店没错,可是你没东西给我剪啊。”
我听完这句话就去看镜子,一边还寻思长在一根毛上的眼睛就是不大好,没东西给你剪?那我脑袋上是什么,黑油油,蓬蓬乱,多茂密的丛林,养老虎是差了点,走地鸡放两只绝对不是问题,但我一看之下,自己的眼睛倒是差点突出来。
镜子里我是个光头。
澄净雪亮,头皮发青,明晃晃好大一个。
啊,难道空间转换还有脱发的副作用?是了,一定是宇宙的射线为害,跟化疗似的。愤愤着我伸手去摸,琢磨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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