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定了动荡的丹阳,亦派兵在南国各大城市严加镇守,以稳定各地军情与民心后,杨军大元帅玄玉,依圣谕率三军越江班师回神农营,将在处理好南国战犯与杨军中的伤兵之后,率军班师回朝。
杨军三军中,战功居于三营之首的轩辕营,营中士兵并未在战后欢喜庆贺,自抵达神农营停师以来,营中的气氛始终远比开战前还来得低迷。
深夜未寝的乐浪,独坐在自己的帐中,动也不动地看着搁摆在案上的盾牌,那面……布满了箭孔,却曾在战中救过他一命的盾牌。
那是符青峰在绛阳一战中扔给他的盾,也是符青峰惟一留给他的东西,可他,却什么都没给符青峰留下,反倒是让符青峰为他留下一条命。
当满面疲惫的余丹波踱入帐中时,他轻抚者盾面问。
“长空还好吗?”
余丹波摇摇头,“燕子楼把他灌醉了。”也好,总算是不闹了。
自从得知符青峰的死讯以来,轩辕营里头反应最为激烈的,救属三年来在营中,无论是操训、受罚、读书都与符青峰形影不离的顾长空,在丹阳城里时,若不是有燕子楼拉着、劝着,只怕顾长空早就不顾玄玉之命,跑去女娲营当面找辛渡算帐。
乐浪自责地垂下头,“是我害死了他。”那夜,他要是听符青峰的话,不没带人就急着亲赴祠堂,要是他听符青峰的话,对女娲营处处多留心点,或许,符青峰就不会替他送掉一命。
才开导完了一个,又得面对另一个的余丹波,没好气地在他面前坐下。
“这不是任何人的责任,你又何必非让你自个儿去承担内疚?”辛渡想暗算他,谁拉得住?就算那晚他不去南国皇家祠堂,辛渡也定会在日后挑个时机下手,他能活着,就当庆幸了。
“是吗?”虽然轩辕营中无人责怪他,但其实每个人心底都知,符青峰是为了保护谁而死。
他还记得,在战场上,好几次当他回过头来,他定会看见总是随着他的符青峰跟在他的后面,他带符青峰上战场,一来是要他多点战历,二来是想多磨练他以城轩辕营日后的大将,可他从未想过,符青峰会跟在他身后也是有着目的,符青峰的目的,就是想依袁天印的话保护他,如今符青峰的确是做到袁天印所托了,可这也将成为他心中永远的负疚。
差不多已到极限的余丹波咬着牙,“这类的话你要是再多说几个字,我会很乐意替辛渡掐死你。”
觉得他实在很不会安慰人的乐浪,默然地瞧着他一脸气炸的模样。
“你若不是天生寡情冷血,就是在想该怎么向辛渡报复。”这阵子,也不见他有多大反应,再怎么说,符青峰也在他手下待过三年,他不可能无动于衷才是。
余丹波冷冷地问:“前者与后者,你认为我会选哪一种?”
“后者。”他自己都说过他是个有仇必报的小人很多次了。
“没错。”为人现实的余丹波用力朝他点头,“所以说,千万别让符青峰白死,你定要活得好好的给辛渡看。”早知道在攻采石时,顶着行军总管头衔的他,就该冒着被降罪的风险趁机搞垮辛渡,或是开出更困难的条件好让辛渡的人头落地,要不然此时轩辕营也不会因一个辛渡而凄风惨雨一片。
乐浪揉了揉眉心,“玄玉对这事怎么说?”从出事到现在,玄玉就借口公务繁忙,从未来看过他,也未曾在人前提过符青峰的事。
“无凭无据,王爷也动辛渡不得。”说到这点,他也明白玄玉的无奈,“不过王爷答应了我,他定会在返京之后,要求圣上为符青峰追封。”
乐浪淡淡苦笑,“追封?”活着的时候,若是战败,死罪;若战胜,就可保住这条命;而为国战死,则可获得这等殊荣?这就是他们武人的命运?莫怪符青峰宁沦为山贼也不想当什么英雄。
余丹波告饶地叹口气,“乐浪……”
在乐浪又开始盯着案上的盾牌发呆时,余丹波取过盾牌,将它对准烛光举起,就着盾面上兵箭留下的孔洞看向烛火。
“燕子楼曾告诉我,符青峰不仅崇敬你,他更把你当成心目中的英雄来看。”他边说边把盾交还给乐浪,“他在死时,可说是无憾的。”
握着手中沉甸甸的,不只是盾牌,还有一片崇拜之心。
‘袁天印曾对我说过,我若真想见识什么是真英雄,我就得跟着大元帅。’在符青峰的眼中,他真是个英雄吗?
双手紧紧环抱住盾牌的乐浪,努力想压下喉间的哽意。
余丹波走至他的身旁一手按住他的肩,“相通了就振作点,不然王爷可是会放心不下的。”
“嗯。”
“对了,长空说蒙汜要带符青峰回狼烟山。”在走向帐门时,余丹波突然回过头来。
蒙汜?符青峰手下的二当家?
听完他的话,乐浪再三看了手中的盾牌许久,起身走至余丹波的面前,将腰际上的佩刀交给他。
“代我将这交给蒙汜。”
余丹波不解地看着掌中物,“这不是圣上赐你的配刀吗?”
乐浪摇首更正,“这是我的感激。”
缓缓合上掌指的余丹波,会意地握紧了手中的佩刀。
“我会交给他的。”
站在帅帐外等候了许久的袁天印,在深夜时分众位将军自大元帅帅帐中退出后,站在帐门边朝里头轻问。
“忙完了?”
“师傅。”眼见来者是他,玄玉忙不迭地起身,“是我疏忽了,回来后都一直没去向你请安……”
“坐。”袁天印笑笑地扬掌示意他坐下,“王爷打算何时班师回朝?”听宝亲王说,圣上又下旨来催了,杨军三军可不能一直待在神农营不回朝。
坐回椅里的玄玉深吁了口气,伸手扳按着酸涩的肩头。
“依父皇的旨意,我得在近日内启程返京,但我并不打算命大军全都返国。短期内,长江以南各地仍需派军驻防,以免心犹未死的南国余军仍想复国,特别是丹阳与九江,这二处必须得派重兵监视。”南国方灭,所俘南国遗臣与军员等都还待处置,若是这时即撤走所有兵力回朝,只怕他们到时还得再花一次力气重新攻南一回。
袁天印转了转眼眸,“王爷打算派何人留下?”
“霍天行。”玄玉心底早有盘算,“绛阳一役,霍天行身为大将军却战败,若是让他随我返京,他定会遭父皇砍了人头,与其如此,倒不如就让他留在丹阳将功折罪。”
“王爷认为……”袁天印玩味地抚着下颔,“大将军是真不敌南国太子,或是刻意战败?”为人忠耿的霍天行能当上大将军,绝不是靠人情世故与朝中手段,只是既然霍天行的本事不在话下,那么绛阳那一战会先败后胜的原因,就很值得推敲了。
知道瞒不过他的玄玉老实地承认,“他只是想把机会让给乐浪。”
“因此王爷要代乐浪还这个人情?”想那霍天行冒着会掉脑袋的风险成全乐浪的一番心意,或许也只有玄玉知情吧。
“这是我欠他的。”虽然说,霍天行是太子灵恩手下的人,可自开战以来,公事公办且常在小处指导着他的霍天行,从没因派系之别而在治军方面在众人面前对他有过微词,如果可能的话,他是很想将霍天行自太子的手中抢过来纳于麾下。
“那信王呢?”袁天印顺道点名另一个也有败绩者,“据袁某所知,信王攻不下丹阳在先,又退失采石在后,相信圣上不可能不对信王降罪。”
“我会保他。”德龄身为皇子,战败并不致死,但在父皇降罪之时,他定会在朝上站出来为德龄说话。
袁天印有些诧异,“保?”他不趁这机会打击德龄?他可知这是除掉其一皇子的大好良机?
“德龄攻不下丹阳,是因盛长渊,失了采石,亦是因盛长渊。”公私分明的玄玉并没有去考虑自己的私心,“我军三军齐出方能败盛长渊,如此看来,这不是德龄之过,他已尽了全力未让伏羲营全灭。”
“王爷认为,信王在此战中学到教训了吗?”
自在贵安见到率军退至贵安的德龄以来,他可在德龄身上看出,战败的德龄皇子气焰消减了不少,一心想替杨军扳回一城的德龄,不但没要求大元帅泼兵给他力战盛长渊雪辱,反倒听起余丹波的分派,帅军依令照办,他想,德龄是真的有心放在这场战事上。
低首啜了口茶的袁天印,将茶碗搁在案上后,偏着头看向这个在他眼中变得有点陌生的玄玉。
“近半年未见,王爷似乎变了不少。”攻南这段时间以来,玄玉在各方面长进了很多,但是,也变得复杂了。
“是吗?”望着袁天印的眼神,不知怎地,自认把某事瞒得很好的玄玉,并没有在他的面前表现出异样来。
袁天印对站在他身后的堂旭扬手。
“堂旭,你出去一会,我有话要单独对王爷说。”
堂旭无言地看向玄玉,而玄玉只是点头同意。
“袁某有一事想问王爷。”在堂旭退出帐外后,袁天印慢条斯理地启口。
“何事?”
“王爷可见过玉权太子?”袁天印一开口,即不给玄玉闪避这话题的余地。
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的玄玉,镇定地答道,“见过。”
“对他这人,有何感想?”不急着把话问至深处的袁天印,一步一步地勾他入局。
想起那夜玉权懊悔的眼神,以及让他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所攻打的南国,皆是由玉权一手所撑起,他不能否认,即使玉权身为敌主,他还是能明白玉权那颗想要救国的心。
他尽量捡着安全的字眼回答,“我为他感到惋惜。”
“惋惜?”这倒是出乎袁天印意料之外。
“倘若玉权早在数年前就已登基,今日南国不会被我杨国所灭。”他顿了顿,将目光别向他处,“我惋惜玉权空有大志却无法实现,我惋惜他……后悔得太晚。”
当玉权的死讯传遍了南国后,不仅是身在牢中的盛长渊几度欲自尽殉主,南国遗臣也有多名臣子当庭自尽尽忠,就连丹阳城百姓,都人人身披孝服以祭玉权,玉权在南民心中的重要性,不言而明。相较之下,遭掳的尧光皇帝,却无人为其忧心,更无臣民探问尧光在杨军中的情况。
起初在知道身为太子的玉权,不但自任为元帅还统领南国三军迎战,而畏战的尧光,虽居于丹阳却无实质军权,他不明白,深得民心的玉权,为何不早个几年逼尧光退位?玉权又为何偏要等到南国面临亡国之祸时才想力挽狂澜?但当那夜他在太子府里见着玉权那双写满不甘的眼眸时,他才有些了解,处处顾虑、太为他人着想的玉权,因为站得太高、背负得太重,以致他就算有心,却仍被身份压得不能为自己反抗。
因此他谨记那夜玉权对他说过的一字一句,记住那些充满悔意的话语,他不愿,成为下一个玉权。
“王爷将他视为借鉴?”聆听着他对玉权的评语,静静压下心中那份亏欠感的袁天印,脸上失了笑意。
“我将视他为一面警惕我的明镜。”若不如此,那就太对不起玉权的一番心意了。
一直看着他的侧脸,袁天印并没有言语,过了好一会,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衫,恭谨地站在案前。
“王爷,其实袁某今夜来此,是来向往王爷辞行。”
大惊失色的玄玉慌忙站起,“师傅要上哪?”
“回乡。”不眷恋的袁天印的袁天印没有丝毫的犹豫。
急急绕过书案的玄玉,在他欲转身离帐前拦下他。
他不解地张大了眼眸,“师傅,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你做得很好,甚至好得超出袁某所预料。”袁天印先是抬起两掌安抚他,再慢条斯理地答道。
“那师傅为何……”
“王爷不要袁某走?”在知道他曾是玉权的何人之后,他不信,玄玉的心中不会有任何芥蒂。
“师傅何以要走?”就为了他知道了玉权这个秘密?还是因为,袁天印认为,他为免日后袁天印即会如玉权所言择他人而去,所以他会杀了袁天印以防后患?
“师徒一场,咱们就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不想两人继续玩这隐瞒的游戏,袁天印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白,“玉权可曾对王爷说过些什么?”与玉权相处多年,他了解玉权宽厚的性子,他想玉权定是早就将他们师徒间的事告诉了玄玉。
玄玉的反驳,几乎是在他的话落后即响起。
“没有!”
“王爷……”袁天印深深长叹,“你我都心知肚明。”
“玉权什么都没说,而我,什么都没听见。”执着要守住玉权这秘密的玄玉,倔强的眼眸,像是想也一块说服他,又像是想捍卫什么。
不打算再追问的袁天印,虽很想和他一般一起骗自己相信这个谎言,但一想到日后师徒之间的心结恐将永难解开,即使玄玉有意不让他拆穿,他仍旧无法继续在玄玉的身边待下。
袁天印偏首而笑,“难道王爷不怕,有朝一日,袁某也会弃王爷而去?他日,袁某可能会找到另一位明主毁了王爷?”玉权的遗憾,有一半是来自于他这个师傅,玉权后来之所以想杀他,除了背叛之外,相信定还带着恨。
玄玉甚是笃定,“我不会让师傅失望。”
为了这句话,袁天印怔愣了一会,因为,玄玉并不是怕他将会背叛或是另寻明主,相反的,玄玉所相信的是自己,玄玉有自信不会如当年的玉权那般令他失望。
“师傅,我不会的。”似是怕他不信般,玄玉又再加强了保证。
不会?不会什么?
不会让他失望?还是不会在登上皇位后,头一个杀了他?
看着玄玉那副急欲证明的模样,袁天印并不想去理清日后玄玉不会的究竟是何者,其实在有过玉权的教训后,在他找着玄玉之时,他也不再去思索这两个问题。他很清楚,玄玉与玉权之间的差别,这两块他所找到的彩玉,他已失了其中一块,因此他并不想再次半途而废,让玉权的悲剧在玄玉身上重演一回。
“师傅?”不知他究竟决定如何的玄玉,担心地看着他。
袁天印抚额而叹,“王爷真不怕?”
“怕,就不会拜你为师了。”玄玉坦然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