蘼蓿
董嫣然却不看楚韵如歉然的眼神,神色一片安然:“我自小入师门习武,艺成回家侍奉父亲,虽怀绝艺,从无炫耀之心,江湖虽大,也无意闯荡,奉父命保护公子,一路追随,暗中也曾应付过许多杀伐,清理过诸多暗探。我在这之前,也从不曾手染血腥,我为公子破戒杀人,便是活该不成。”
容若心中一紧,又是歉然又是难过,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想到楚韵如,又觉心痛不舍:“可是她武功并未大成,一个人要对付那么多人,这太危险了……”
“我怎么会让夫人去送死。夫人的武功,曾得萧性德指点,已可算得高手,只嫌经验不足,而且武功有时过于堂皇正大,打斗经验也不够丰富。所以,我一路上,也曾教她一些更适合江湖争杀,虽然未必最好,但却简单实用的杀人之技,更曾不断与她切磋交手,引领她面对种种矛盾打斗,增加她的经验,再加上,事先所得的各种资料,足以知己知彼,敌方武功最高的首领也已被我们杀了,在这种万无一失的情况下,才敢让夫人前去的。我的确是故意让夫人去杀人的,我要让夫人真正抛开宫廷,抛开闺门,做一个可以在险恶风雨中靠自己活下去的女人。”
董嫣然徐徐说完,最后才轻轻道:“所以,我才这般安排。夫人听了我令她去杀人,虽是脸色苍白,却是毫不犹豫地点了头,而且也非常完美地完成了。同时,我自己则悄悄来到楚国使臣府门外,监视苏侠舞,当陈逸飞的军队行动时,苏侠舞悄悄点倒一名将士,飞快地换了衣服,我也如法炮制。见到公子后,苏侠舞立刻发出了信号,通知其他人来会合,我也同样发出我与夫人密约的信号,告诉夫人我找到了公子,让她办完事立刻来会合。然后,我在苏侠舞全部精神都放在你身上时,寻隙出剑将她重伤。如今魏国一干人,除苏侠舞重伤而遁,其他人都未漏网,应该不能再兴风作浪,我们将会有一段很安宁的日子。我的心思计较,无非是让公子可以安然,让夫人可以更加适应这个世界,如果公子不肯谅解,嫣然也无可奈何。”
容若只是觉得心痛,想要争执,又实在怪不得董嫣然。这时只觉掌心一暖,却是楚韵如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不要为我担心,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可是……”
楚韵如笑容温柔若水:“杀人的感觉很不好受,我以前连只鸡都没杀过,今日却一口气杀了好几个人,他们临死前的样子、他们的惨叫、他们充满仇恨和不甘的眼神,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听着她语中的颤抖,容若心痛如绞,伸手抱住她。
韵如,韵如,我只愿你一生快乐安然,我愿意付出一切,保你安宁周全。但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为我牺牲的总是你。
“但是,我虽然怕,虽然难过,虽然吓得想要哭,可是我一点也没有后悔。为了你,不管要再杀多少人,我都不会犹豫,为了你,就算和全天下为敌,我也不在乎。以前,我虽然也学武,不过是学着玩的,以前,我武功虽然不差,但对于这个世界其实并不瞭解,总是跟着你,看着你,由着你去面对一切。是董姑娘告诉了我,如何掌握自己的人生,选择自己的道路,如何在这个乱世里保护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我要谢谢董姑娘,她带我走的这段路,没有下人照料,没有夫君体贴,一切都要亲力亲为,亲自应对。”
她轻轻地笑,笑中有泪:“容郎,我学会了做饭,学会了洗衣,学会一切普通民间女子都会的技艺。为你,我可以受贫困,为你,我愿意经风波,我可以做你合格的妻,为你缝补衣裳,更衣侍汤。我努力学武功,努力磨练我自己,努力让自己变得坚强,可以面对杀戮和死亡,不是因为我想做天下第一高手,只是因为我想要保护我们彼此,只是因为,我再不容许任何人,将我们分开。”
她的泪水无声染了他的衣襟:“董姑娘只是成全了我,帮助了我,所以,请你不要怪她。我只是想与你在一起,不再分开,所以,请你……”
容若抱紧她,似要将她的身躯融到自己的灵魂深处,不断喃喃地道:“我保证,我永远不再离开你,就算天地相合,山川崩裂,六月下雪,日月转向,我也绝不和你分开,韵如,谁也不能再让我们分开。”
他们彼此拥抱,再不能放开彼此,再不能给其他人事物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董嫣然无声地退了出去,无声地替他们把门关好。
这一瞬,彷彿有一声轻轻的叹息响起,又似乎根本什么都没有。
第十七集 飞雪边城 第三章 一语感人
不多时陈逸飞亲自来报,说是洗沐用具都已经准备好了。
容若与楚韵如虽然有千万种私话想说,但是这一身风尘,还有血迹,终是不舒服,所以各自去洗浴。
容若看得出,洗澡的盆子是很大,不过,明显也是临时置办的。想必这些边关将领的生活也非常简朴,平时洗澡也不过就是用桶子提了水往身上冲,只要方便就好,哪里那么多讲究。
这一回自己和楚韵如来到这里,可真把这一位了不起的将军给头疼坏了。
房间里,除了床也就是柜子和桌椅,没有摆设,没有香案,没有字画,没有琴棋。要洗澡了,也就一大木盆子,没有精雕细刻,没有熏香,没有鲜花,也没有软玉温香的俏丫鬟。
只有几个粗手粗脚的士兵站在陈逸飞身后,一个个涨得脸通红,配合着陈逸飞的愁眉苦脸,把容若吓了一跳,一迭连声说:“我没问题,我可以自己来。”
陈逸飞有些怀疑地看看容若。
估计在这种人心里,所有的王侯子弟,除萧逸外,一概没有生活自理能力,吃饭穿衣都要别人服侍,更别说洗澡了。
不过,陈逸飞也很担心,让这些边关打仗的士兵,给这位爷洗澡,会不会起到反效果,所以容若这么一说,他明显松了一口气,说声“是”,就退了出来。
容若一个人把房门关上,跳到桶子里洗热水澡,虽然和现代浴室里的享受不能相提并论,不过,倒也全身舒畅。
他也想不到,这位边关主将生活如此简朴,真是勤俭节约的好模范啊!整个帅府,一桌一椅,所有摆设,都具有实用性,找不到任何装饰性物品,甚至连个漂亮丫鬟都没有。
唉,不是所有英雄身边,都要有个美人相伴才对吗?
一想到美人,又想及楚韵如,想到她为自己吃了这么多的苦,心中又是温柔,又是难过。
对自己来说,这帅府虽简陋也还能适应,但对她这等自公侯之家长大的千金小姐,却实在太委屈了。
容若心里念叨着楚韵如,也没心思泡澡了,手快脚快洗好了,换了干净衣服出来。
陈逸飞早安排了两个伶俐的军士,做容若的随侍,听他吩咐。又满城找了个最稳重,手脚勤快的妇人,当楚韵如的仆妇。
只是那仆妇虽是边城最伶俐能干之人,也还是礼数不通,也不曾见识过真正贵族的生活,真要随侍楚韵如,只怕大大不足。
容若也不愿把边关苦战的将士当做仆人调派,所以也并不随便指派他们,洗完了澡出来,便直奔大厅去了。
陈逸飞的帅府,竟然没有下人,只有一些士兵驻守,平时负责帅府的防务,军令传递。
陈逸飞除了衣服有下级士兵去洗,其他生活全靠自己打理。
帅府的小厨房是空置无用的,陈逸飞平时和普通士兵一样,吃的都是军营里的大厨房。
这一次容若来了,陈逸飞也是头大如斗,只好临时满城找厨艺好的人来侍候。而且边城资源实在贫乏,顶了天,也就是酒和肉,连新鲜菜都少得可怜。饮食器具也远远不够精致,陈逸飞的确是有些窘迫的。
容若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担心委屈了楚韵如。
容若来到厅中时,见厅里一个圆桌上,宋远书和陈逸飞都在等待着他,而董嫣然已在席前,淡淡而笑。
没多久,楚韵如也已洗沐完毕,在仆妇的引领下,来了厅中,陈逸飞忙起身肃座。
楚韵如含笑谢过,走到容若身边坐下。
往日她衣必精、食必细,所触之物,必有凝香香帕拂尘,所过之处,必有侍月焚炉熏香。
此时,她却是一身简朴轻便的青衣,长发闲闲绾起,不加钗环,让人只觉耳目一清。
她轻笑坐下,泰然自若,看到诸人都有不安之色,浅笑举杯:“这段日子,我与董姑娘两个,风餐露宿,常宿于野外,以天为被,以地做床,能有干馒头吃一口,便是大幸之事。今日得瓦遮头,广屋安身,美酒好肉,实是万幸,在此多谢陈将军与宋大人了。”
陈逸飞与宋远书忙起身连称不敢,但心中的惶恐的确减轻很多。
容若听得心酸,还不及说什么,楚韵如明眸如水看过来:“无须为我难过,那样的生活,刚开始的确辛苦,但慢慢过下来,倒也觉得有趣,自由自在,舒畅如意,没有任何拘束,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以前的我,生长绮罗丛中,处处有人服侍,空说什么才华过人,其实离开别人的照顾,连独立生存都做不到,而现在,我相信,不管在多么困难的情况下,我都可以只靠自己,好好活下来。”
她眸子一片清明,万种温柔,轻轻地道:“你应当为我高兴才是。”
容若只觉胸中热流直往上涌,他猛然站起,却并没有对楚韵如说话,而是冲着董嫣然深深一揖:“董姑娘,自我出京,你一路暗中保护我,想必也似韵如一般受了许多苦楚,我实在太亏负于你了。”
董嫣然淡淡一笑:“我是楚人,也是爹爹的女儿,全忠尽孝,何苦可言。”
容若心中愧疚,还不及说什么,楚韵如却知他心情,也知道对董嫣然不需要过份的客套道谢。
这段日子与董嫣然相处,让她对董嫣然有了亦师亦友的深切感情,十分敬重,也极为亲近,深觉满口道谢,反而玷辱了董嫣然,忙笑道:“我饿了,什么时候才可以开始啊!”
容若知是为他解窘,脸上一红,坐了下来。
陈逸飞忙举杯道:“诸位,请。”
一席五人以容若与楚韵如坐在上首,董嫣然打横坐在一侧,陈逸飞与宋远书坐在下首相陪,便开始执杯进餐,且说且笑。
边关并没有太精致的食物,酒不够香醇,菜不够精巧,肉虽然很大,但也只适合水泊梁山那一类汉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用匕首割肉,赤手抓羊腿地吃。
容若吃了一些,嘴里也有些腻,虽说并不曾流露出来,但实在没办法强自大口地吃下去。
董嫣然与楚韵如也是稍尝即止,虽说行走江湖,饮食讲究不得,但这样的边塞食物,却实在难以习惯。
陈逸飞心中略觉惶恐:“边关寒僻,物产微薄,实在太委屈公子、夫人还有董姑娘了。”
容若本来虽然吃不下去,但碍着陈逸飞的面子,总要装着吃得愉快,但听陈逸飞这么一说,他反倒放下了筷子,抬头看向他:“陈将军,这应该已经是飞雪关所能拿得出最好的食物了吧?有酒有肉,还有精细的白米饭。”
陈逸飞汗惭道:“都是末将无能……”
容若摇头打断他的话:“平日军中将士们吃的,甚至将军你自己吃的,只怕,都还远远不及吧!”
陈逸飞道:“我们都是粗人,公子却是金玉之体……”
容若不等他说完,就站了起来,对着陈逸飞深深弯腰一揖。
陈逸飞惊得跳了起来,一时手忙脚乱:“公子,使不得。”
容若肃然道:“陈将军,我自小生于绮罗丛中,享尽富贵,于家于国,从无建树。而这飞雪关中,边僻之地,数万将士,多年驻守。离家乡,别亲人,受凄凉,衣不周,食不调,却还能把国家卫护得寸土不失,怎么当不得我这一礼。”
陈逸飞本道那凤子龙孙,天生贵介,永远高人一等,纵是有肯亲近下属者如同萧逸,也自有一种旁人不敢过于亲近的尊贵之气。这种人物,不管到了哪里,都必定要捧着供着,若是稍有怠慢,便是失职不敬。
边城荒凉,物产贫乏,事先也没有迎接贵客的准备,他这三军主帅,还不及繁华之地的一个普通富商,更能拿得出待客的排场,心中不是不惶恐的。
他无惧战场,不怕杀伐,但高下森然,君臣有别,只一个怠慢之罪、不敬之名,就可以给他带来巨大的灾难,纵然他自己并无功利生死之念,却如何放心得下,飞雪关数万将士,这不惜抛洒鲜血也要守护的国土。
所以这一顿陪饭,他吃的实在是战战兢兢,食不知味。原以为怎么也要看看容若不满的脸色,听听容若不悦的训斥,谁知容若一开口说的驻边将士的冷暖辛酸,一时不由怔住。
容若轻轻道:“以前我读书时,也知道边关将士的苦痛,朝中高官赏飞雪,十万将士铁衣寒。守边将士衣食难周,因为边城的粮食无法自给自足,必须从外地供给,而新鲜的肉类、青菜不可能长期运送,只能运腌菜萝卜这种可以长时间保存的菜,而食粮也往往是次等糙米,甚至是掺了沙土的米粮。只是那时,也不过当做书上的文字,看完了,心中实在并无感慨。直到今时今日,我才真正明白,你们所担负的,有多么沉重,你们所付出的,有多么了不起。”
他肃然正色,对着陈逸飞再深施一礼:“幸亏有你们,大楚国才能安然无虑,幸亏有你们,大楚百姓才得安居乐业。你们是真正的英雄,真正了不起的人。我今代楚国,代百姓,多谢你们了。”
陈逸飞怔怔望着容若,良久,不言不动,手脚僵木。
容若抬起头,对他一笑,目光明亮,神色诚挚。
陈逸飞这才颤了一颤,然后,扑通一声,对着容若跪了下去。这百战虎将,眼中已有温热湿意。
楚韵如凝视容若,明眸之中,全是骄傲,唯见温柔。这是她的男人,她的丈夫,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一切。
董嫣然明眸如水,淡淡扫视厅内诸人,望向容若时,眼中有异色的光芒闪起,却没有人注意到。
她功力深厚,耳中早听到厅外隐约的哽咽之声。是厅外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