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良臣应命而去。
随着他的离开,护卫他们的士兵,转眼散去大半,不但马车周围的随护人员有不少远去,就连一直在四周暗暗跟随的其他军士们,也渐渐退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容若微觉惊奇:“这是干什么?”
“许将军这趟押你回来,为了防止意外,带来的人,明明暗暗,前前后后,共有三千人。按秦律,武将不得领军队回京,随护兵士,不可超过百人,入城者不可超过五十人。既近京城,为防物议,这些士兵当然要撤离。”纳兰玉解释道。
容若略觉惊奇地笑笑:“无故当然不能领军回京,不过,要是奉旨又不同了。他押我回京,这么大的任务,当然要多带些人手,大不了,在城外,把军队向负责京城驻军的官员交接一下,何必这样藏头露尾。京城附近的防卫就这么差,有三千军队乔装改扮,来到京郊,他们居然没能发现?”
纳兰玉笑笑道:“自然早有人给他们打过招呼,让他们睁只眼闭只眼了,否则这么大队人马,早在半路上就被拦住了。只要不明目张胆,闹得众人皆知就好。”
容若微微一笑:“这么说,瞒的其实是秦国的朝臣了?本来像我这样的人被捉住,理应大张旗鼓,送往京城,让皇帝和百官都来瞧我的热闹才对,无声无息地悄悄进宫,倒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纳兰玉迟疑了一下才道:“可能是陛下,想找到一个好机会,才公布你的事,又或者,必须和你谈过,才能决定对待你的态度,所以这件事,才要暂不公开,只是……”
他轻轻道:“陛下的心意,常人难测,你还是小心一些为妙。”
容若只是微微笑一笑,并不接话。
楚韵如掀开车帘,四处望望,见马车四周随护的人员,明明暗暗加起来,也不过五十人,不觉轻声道:“不知道苏侠舞是不是一直隐身在侧,上次她虽和我们达成协定,但那也不过是发现事不可为之后,自下台阶罢了,现在押送的人一下子少掉这么多,她会不会……”
纳兰玉淡淡道:“在我们到达之前,陛下应该早就下令负责的将领,在路上布防监控,任何可疑人物都会受到盘查监视。而李将军带人,是从四面慢慢退走,在退走之前,也会先把附近完全搜索一遍。”
“纵然如此,要挡住像苏侠舞那样的高手,应该也不是太容易的事。她没乘此机会出手真是奇怪,而且……”楚韵如轻轻叹息一声:“为什么,这么久了,董姑娘是一点音讯也没有,苏侠舞至少还尝试抓过你一次,可是董姑娘却……”
第二十集 第十章 大秦权相
车里三人低声谈话,车外许漠天却绝不轻松。虽说已做了万全准备,但是,仍怕把大部分防卫都撤走之后,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眼看着离京城越来越近,路上行人渐渐增多,他的压力也越来越沉重,不断用审视的目光,观察视线所及的每一个人的动静。
而对于在京城附近出入的人来说,这一辆马车旁,几十个从人,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京中内外,无数权贵,稍有气派的人,出门前呼后拥,都比这帮人多。
所以人们迳自说笑、行走,在远处田地间干活的人,抬起头,望望,便又低下头,继续手里的活计,连议论一下的兴致都没有。
路边小而整洁的酒摊上,倒有几个歇息的客人,闲来无事,指点议论一会儿。
却有一人抬头遥遥望来,眼神微微一凝,便站起身来,高声招呼:“许将军,听说皇上召你进京述职,想不到回来得这么快。”
马车外,许漠天猛然勒马,眼神刹时一凝。马车内,纳兰玉脸色也是微微一动。
容若察觉不对,脸上却浑不经意地问道:“这人是谁?许将军认识他吗?”
“兵部侍郎孔从文。”纳兰玉眼望着车外,明显有些魂不守舍。
一个兵部侍郎和镇边将军认得,这倒不奇怪,只是,为什么让宰相爱子、皇帝宠臣,表现得这么诡异呢?容若不觉微微一笑。
许漠天已经翻身下马,快步向前,与那人寒暄说话。
容若眼珠儿一转,笑道:“你歇着,我可闷得太久了,出去松散松散。”
他给了楚韵如一个眼色,二人就跳出了马车。
容若远远地就道:“许将军,碰见熟人,怎么也不介绍一下啊!”
不远处正在交谈中的许漠天眼角青筋微微一跳,然后客客气气地笑:“孔大人,这是末将的友人容若容公子和容夫人。”
就在这一句话之间,容若和楚韵如已经到了近前,当然,前前后后七八个卫士紧紧包围的所谓保护,那是绝对少不了的。
京城百姓虽然见多权贵,但和权贵太接近,还是不适应的,其他几个客人,慌慌张张让出座位,有人很快离去,有人胆子大些,远远站着,冲着这边打打量量兼又指指点点。
原本的两三个老板、伙计,也连忙过来,站在一旁,点头哈腰,手足无措地不知如何向高贵的大人表示恭敬。
这摊子平时只是照应普通百姓打尖歇息罢了,哪里接待过这样高贵有气派的客人。
孔从文青袍便服,气度温文,身后犹立一青衣小帽的家人。
他含笑拱手与容若见礼,语气热络却又不失矜持,神态亲近,又不失尊贵。他笑着提议,难得相逢,尚无琐事缠身,何不就此青天白云,远山清风之间,把酒舒怀,且叙交谊。
许漠天含笑应允,听得容若眯起眼思索,好玩好玩真好玩啊!许大将军压力重得这么冷的天,额上都有冷汗了,居然不赶紧把他这个烫手山芋送进皇城,而是好整以暇在这里陪人家大侍郎喝茶聊天,一个兵部侍郎哪里有这么大的面子?
他笑嘻嘻地也不多说,凑过来就要跟大家一起坐下。早有伙计过来,拼了命地把已经很干净的桌子擦了又擦。
在伙计擦桌其间,一位将军、一位侍郎已经客客气气,文文雅雅,用尽所有高深的外交词令,说了一堆又一堆完全没有实际意义,只是非常好听,非常悦耳的闲话。
容若在一边,看戏也似,直瞅着许大将军流利地把最简单的见面问侯、客气寒暄,绕了一圈又一圈,用复杂无比的方式说出来,让他对于古人的语言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让他感觉更加有趣的是,许漠天明明正对着孔从文说话,可不知不觉,目光就会越过孔从文,掠向那个站在后方的家人身上。
容若不着痕迹地用眼角瞄过去,酒摊靠着大树而设,那家人就站在大树的阴影下。在正午的阳光下,面目反而有些看不清了,只隐约觉得那人身材硕长,年纪不小而已。
伙计们退开之后,孔从文笑着让大家落坐。
容若自是半点不客气,大刺刺坐下,不愿再让许漠天和孔从文继续无意义地绕来绕去,直接就道:“真想不到,居然会在这里碰上孔大人?”
孔从文微微一笑:“只是今日兴致好,想要到郊外散散心罢了。”
他顿了一顿,又道:“因不愿扰民,又图个自在,所以只带了个家人,四处走走便是。”说着有意无意,目光往后,扫了扫自己的下人,这才又问:“许将军何时回京的?那马车上,是否便是许将军的亲眷?”
许漠天似乎早有准备,笑道:“此行回京,并未带闲杂之人,只是上次途经玉灵县,偶逢纳兰玉公子受伤,便带了他一同回京。”
孔从文“咦”了一声:“今早在金殿上听说了纳兰玉在玉灵县被打,又为将军所救的消急。幸得将军出手,否则事情还不知道会弄到何等地步,真是看不出,那赵如松竟有这样的风骨,这样的胆色。”
许漠天也是神色微动:“虽说纳兰玉被打事态严重,但一个权贵之子被地方官责打,这样的事,怎么会拿到金殿上去朝议?”
孔从文笑道:“是相爷接到纳兰公子书憧带回去的讯息,得知原委,勃然大怒,今日一早,亲自上殿请罪,一迭连声的畜牲件逆,把纳兰玉骂得一无是处,痛心疾首之余,跪求皇上严惩纳兰玉,并大加褒奖赵如松的凛然风骨,恳求皇上不要降罪。
许漠天听得愕然,容若却暗中笑得肚子痛,好一个老奸巨猾的右相大人啊!
孔从文微微笑道:“皇上没有追究纳兰玉的罪过,只说他年纪还小,行事任性一些,不必太责备他,但对赵如松的处置,却听从了相爷的意思,下旨大力褒奖,还亲笔御书,‘执法如山’四字,令人飞骑下赐。一个小小县令,得如此荣宠,在秦国,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啊!而相爷的胸襟气魄,更是令人佩服。”
许漠天倍觉震惊,事情怎么变成这样了?
容若却和楚韵如交换了一个意韵悠长的眼神。
这位相爷,真是有意思,看了纳兰玉的书信,知道事情原委,自然不能再追究赵如松的罪过,只是让皇上白白做好人,藉机立威,却让纳兰玉蒙个恶名,他宰相大人肚子里就算能撑船,也还是不舒服的。
这下好了,一大早,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不等皇帝提这件事,自己就先跳起来表态,一阵痛哭流涕地数落自家儿子,捶胸顿足地自责请罪,谁能为这点小事,责怪这么一个自律甚严的宰相。
他再跪地为赵如松请赏,秦王本来就是要借这个机会表明态度,重赏赵如松,纳兰明这一求,秦王也不可能变赏为罚,只得照原计划重赏,只不过皇上英明神武,赏罚分明,变成了相爷胸襟宽大,不记私仇了。天大的人情,全让纳兰明给抢了过去,倒没秦王什么事了。
纳兰明今日这一番作为,必能让满朝臣子心服,也让士林传为美谈,就算是赵如松,事后,对他也会多些感念之情的。这位相爷大人,精明之处,让人心惊,胆大之处,也实在叫人咋舌。
孔从文道:“纳兰玉有官职在身,我也与相爷同朝为官,既然他受伤而来,不便下车,我怎么也该表示一下。”当即告罪一声,长身而起,向马车走去。
他的仆人也紧随在他身后,跟他一同走到马车前,为他掀起车帘子。
容若眼睛紧紧盯着那个沉默的仆人,凝思不语,只是眼神慢慢地亮了起来。
而许漠天脸上,也现出无奈之色,遥望着那一对主仆。
过不多久,孔从文主仆问侯已毕,复来到桌前:“纳兰公子精神不济,需要休息,咱们且自乐呵便是。”
四人复又谈笑风生。
孔从文半点官架子也没有,谈笑间口角生风,极有趣致,让人感觉十分舒服,但有时说话间会顿上一顿,悄悄用眼角往那家人所站的方向一扫,仿佛是在等待某种指示一般,然后才接着说下去。
容若看得心中好笑,悠然道:“今日风高日朗,大家兴致都不错,这样干饮酒也颇无味,何不来行个酒令,大家觉得怎样?”
孔从文是文人,好的就是这个,当即拍掌叫好。
许漠天是儒将,也不怕这个,只是笑笑点头。
倒是楚韵如很惊奇地望着容若,容若肚子里有几斤几两,她比谁都清楚,这位公子哥做起诗来,连平仄都搞不清楚,他真的懂行酒令吗?
容若却毫不在意地自己掀自己的底:“孔大人想必满腹经纶,许将军也是一代儒将,在下却实在文墨欠佳,那风雅的酒令倒是不会行的,不如咱们就说故事下酒,一人讲一个故事,大家觉得好呢}就各自喝一杯,大家觉得不好呢!讲故事的人饮三杯,你们看如何?”
孔从文和许漠天自然都一起点头称是。
容若抢着说:“既然如此,这故事,就由我开个头吧!”
他咳嗽一声,这才悠悠地道:“话说,在古代,有一个叫汉的国家,非常强大昌盛。汉国的宰相,能诗文,善政务,又精通兵法战阵,总揽朝中大权,实是一位了不起的风云人物。很多从异国来到汉的使者,对这位宰相都非常好奇,期盼得到宰相的接见。有一天,另一个大国,派出了使者到汉国进贡。宰相听说那位使者是很聪明的人,于是就让一名手下扮作自己,自己则穿了士兵的衣服,捧着刀,站在手下的身后……”
容若语气微微一顿,目光淡淡一扫。
楚韵如面现愕然之色,孔从文神色有些发僵,许漠天不知不觉又把眉头锁起来了。可惜站在三步以外的那人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
容若心中暗笑,犹自悠悠然讲下去:“使者在和假宰相会过面之后,就去休息。宰相派了一个手下去使者那里探问使者对宰相的观感,使者说,他在国内时,听说汉的宰相非常了不起,可是亲眼见了,却觉得没什么,反而是宰相身后一个捧刀的侍从,不是池中之物。宰相听说之后,觉得这个使者非常厉害,眼光极为敏锐,是个很可怕的人,就派人连夜,把这个使者给杀了。”
他悠悠止声,见其他三人,还在发呆,没有什么反应。
容若笑了一笑:“三位,我这故事,讲得好不好?”
三人都是一怔,这才回过神来,知道容若的故事讲完了。
楚韵如已经明白过来,笑盈盈叫好,把自己面前的一杯酒端起来喝了。
孔从文干笑一声,又一阵干咳:“这故事,说得……好。”
他把酒杯拿起来,也一饮而尽。
许漠天与容若相处的时间不短,对容若还算了解,这时自然知道他已洞悉机关了,只得苦笑一声。
容若复抬头对着孔从文身后的家人笑道:“我说的这个故事到底好不好听呢,纳兰相爷?”
他说话间已经站了起来,对着那家人深深一揖。楚韵如也随之立起,非常好奇地望向那家人。
那家人忽的长笑一声,大步走近。
他沉默地站在一边时,只是个普通的下人,可是,他这朗声一笑间,整个人的气质就变了,哪怕穿着青衣小帽,那高贵的风度、慑人的气质,自然而然流露了出来。
“容公子聪明天纵,老夫佩服。”
其实纳兰明并不老,也不过四十岁左右,眉眼带笑,五络长髯,观之竟飘然有仙气,举手投足之间,绝没有一代权臣的压迫感。
但许漠天和孔从文即刻站起,施礼如仪。
“相爷。”
纳兰明含笑还礼,眼睛却看向容若:“不知容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