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就连当初好一场生死相救,也不过是一场谋划利用罢了。
这个看起来通透明了的孩子,到底是看不透,还是不愿去看透。
纳兰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参见六岁的那一天,在一个时辰之内,他见到了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人,他们一个做了天下第一人,一个成了天下第一剑。于是这一生,起承转合,都只因为那两个人。
那相识识后的岁月,真是好快活啊,快乐到至今想来,心若刀绞。
人生的悲喜自有定数,少时把所有的快乐都挥霍一空,所以现在,就只剩下悲凉苦痛了。
因为曾经的一切太过美好,所以即使他看穿那美好之后的残酷虚伪冰冷陷阱,却依然放不开,舍不下,抛不去,离不得。
所以他伸出手,无力地想要守护很重要的事、很重要的人,无望地想要留住那必会被斩断的羁绊。可是,想要保护的一切太大太广,这双手,却太小太无力。
那重重的黑暗一层层压下来,连呼吸心跳都变得无比艰难。
晕迷中的纳兰玉伸出手,满空乱抓,呼吸无由地急促起来。
卫孤辰微微一皱眉,伸手握住他在虚空中无望的抓拢的手。
“大哥,大哥……”那声音惊惶无助,悲凉无奈。
卫孤辰的心终于一软,轻声答:“我在这里,不要害怕。”
纳兰玉在恍惚中醒来。是前世最快乐的时光吧!每回他在噩梦中醒来,每回年幼的他受到惊吓,他那无所不能的兄长,总会守在他身边,柔声说:“大哥在这里,大哥会保护你,不要害怕。”
他张开眼,有些迷茫地望着卫孤辰。
见他恢复清醒,卫孤辰慢慢松开了手。
指间的温暖转瞬冰冷,纳兰玉几乎忍不住想去抓住那呵护了他许多年的温暖。
他的兄长,来到他去边,或许是为一场谋划、一番利用,但这么多年,却是真心对他好。真心守护他。
当年权臣的几个亲信,在大势己去之后,疯准报复的名单上,就有他这个皇帝和父亲的心头肉。
宦海风云,父亲的政敌,好几次针对的目标就是自己。
可是,所有的一切杀伐险恶都被消灭于无形。
人言可畏,自从他为了在皇上和父亲之间维护平衡,而不得不离经叛道,肆意胡为之后,关于他的流言指责,数不胜数。但若有人胆敢用过于不堪的语言公开辱骂他,不论是官场中人,还是民间豪强,都会被不知名的力量,整治得凄惨无比。
就连那一日,他私自混进使团入楚,他的兄长,也即刻抛下大秦这边千头万绪的事业,万里相护,在萧逸的铁掌之中,把他救了下来。
这样的兄长,他却始终无法回报,为了秦国,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与他作对,坏他大事。到如今,即使想要守护他,却也做不到。
卫孤辰起身,转头,背对纳兰玉,刻意不去看他孤寂的神色:“你去那里,是为了找我吧?”
纳兰玉声音低弱:“是。”
“你怎么知道那里的?”
纳兰玉沉默不语。
卫孤辰也不逼问:“你有什么事?”
纳兰玉低声说:“我刚刚知道,其实皇上早就知道你,也知道我们的事,你……你要小心!”
卫孤辰微微一震:“他会将你如何?”
纳兰玉也是一怔,听到这么严重的消息,卫孤辰关心的,却似乎只是皇上会将他如何。
他心头一暖,又是一阵凄凉:“大哥,我也知道了你的秘密,你虽喊打喊杀,何曾真的将我如何了?”
卫孤辰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打算永远这样下去吗?”
纳兰玉苦涩地道:“你是我的大哥,他是我的君王。”
卫孤辰依旧不回头,背负双手,终究叹道:“你要么站到我一边,我保证,若能成功,不会加罪你的亲人,若是失败,也必护你周全。你要么就全心全意帮著他,就算有朝一日,你杀了我,我也不怪你。从今以后,你要出现在我面前,不是我隶,便是我敌。若是做不到这一点,就再也不要来见我了。”
“大哥……”纳兰玉声音一阵嘶哑。
“我这是为你好。虽然我的确不能出手杀你,但我的属下对你这个敌人不会容情。你既不能站到我这一边,就别再来我我。我不是神仙,我不是每一次都能及时赶到。而且……”卫孤辰声音一冷:“你的皇帝今天不杀你,明天不杀你,你再这样徘徊不定,你能保证他永远不杀你?”
他回首,再会以来第一次,注视纳兰玉的眼睛:“他不是我,他是皇帝。”
纳兰玉知道,这是真心为他好的话,这样的话,宁昭永远也不会对他说。但此刻,他却只能默然一笑,不做半点回答。
天下事,都离不开选择,但不是每一次选择,都可以让人轻松应对,轻松决定。
卫孤辰仅仅只看了他这一眼,就再不停留,转身走向房门。
纳兰玉怔怔地看他与自己的距离迅速拉开,怔怔地看他拉开房门,呐呐地叫了一声:“大哥。”
卫孤辰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地拉开门:“走出去,反手关门。”
第二十三集 第七章 神医奇方
眼看着卫孤辰离去,纳兰玉惨然苦笑,闭上眼。
大哥,在你和皇上之间,我也许徘徊犹豫,不知如何选择。但是,在你和秦国之间,我能选择的,从来都只能是秦国。
我是秦人,这个国度,在很久以前,曾经是你的,但现在,是我的,我必须守护我的国度。在秦国的利益之前,你好,容若也好,甚至父亲也好,不管我有多少为难,我能做的选择,从来只有一个。
大哥,一心谋求复国的你,看不到秦国是怎样由当年的破败走向今日的兴盛,满怀刻骨仇恨的你,看不到当年衣食无着,惨若游魂的百姓,到如今,何等安乐无忧,一家和满。
你注意过,城里渐渐兴起的高楼吗,你注意过,越来越繁华的街道吗?你注意过,每一个普通百姓,脸上满足的笑容吗?
你知道,在这个国灭国亡转瞬来去的乱世中,要寻得这一方乐土,有多么难得吗?
不管是为了谁,我都不愿这一片和美安乐被打破,不愿这兴盛繁荣的世界,因为少数人的仇恨纷争,而卷入杀伐内乱中。
不管有什么大义名分,有什么义气道理,我都不愿意发生大的战事,让无数和美家庭分崩离析,让年轻的妻子送丈夫上战场,让年迈的老妇失去自己的儿子,让年幼的孩子,永远没有机会,见到自己的父亲。
所以,虽然我希望能像容若一样,不顾一切,去打那个人,揪住他的胸口,大声责骂他的无情,却只能什么也不做地看着他,在修罗道上。越行越远。
所以,我虽然想要帮助容若,但在面对说出真相,一定会引发大战的后果时,我只能沉默着,成为帮凶。
所以,大哥,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利用你对我的兄弟之情。欺你骗你,即使是刚才,也只是要引开你。
大哥,这样的你。其实根本当不了帝王,你总装做凶狠,其实你的心太软,永远不懂如何斩草除根;这样的你,永远复不了国,因为你是真英雄,所以永远学不会不择手段。
在这个世界上,英雄,只能让人怀念尊敬。只有枭雄,才能成功。
大哥,这个事实,我知道,你其实……也知道吧,只是,你放不下,我阻不了。
大哥,对不起!
卫孤辰出了房间,反手掩上房门。却没有离开,不知为什么,他就这样,一个人站在纳兰玉的房门外,等待了很久很久。直到房间里传来一声压抑著的,低微无比的,若非他耳力惊人,根本没不可闻的喃喃低语。
“大哥,对不起!”
心中莫名地一叹,他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房门之外。
唯余这一扇门户。把一个悲凉的身影,隔绝在人世之外。
隔绝了纳兰玉心头惨痛的呼叫——大哥,我来见你,是为了引开你,但也是为了,在和皇上彻底决裂之后,我真的,很想,很想,见到你。真的,有很多很多事,想要对你说,可惜的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得。
许多许多年前,六岁的纳兰玉,在同一天同一个时辰里,先后见到了卫孤辰和宁昭。于是,这一生悲凉无奈,辗转两难,痛楚煎熬,便再也逃不脱了。
领着刚刚从地牢中逃出生天的一干人,远远逃离小园,奔行出足有半个时辰,董嫣然方才止步转身。
“诸位,我们现在应该安全了。”
四周响起一片称谢之声。
“姑娘相救之德,本教必竭力相报。”
“山高水长,我等永不忘姑娘之恩义。”
“从今以后,姑娘若有什么吩咐,只需派人到本门各地分舵招呼一声便是。”
董嫣然微微一笑。
她虽武功高明,究竟江湖经验不足,看不透这一干人感激笑容下,隐藏的东西,只觉这些一方之豪,无端被囚这么久,想必是满心抑郁地,但能得回自由,自然会感念恩义。
江湖人向来恩怨分明,受人恩义,在能力范围之内,总是要相报的。刚才她制住守牢门的一干高手,打开牢门,放出诸人时,他们曾为了出气要把被点倒的看守人全部杀死,但自己出言相劝之后,便都含恨停手,可见还是颇给她面子的。
心念转间,董嫣然向四方一拱手:“诸位前辈都是一方之豪,小女子能够帮到各位,也是天意巧合,他日若有窘迫之时,还望诸位能伸出援手,助我一番。”
孟如丝抢先道:“姑娘是我等的大恩人,自今以后,凡姑娘有命,我等无不听命相报,姑娘放心就是。”说着自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烟花递了过去:“姑娘若有需要,只需要将此物燃起,百里之内,我教弟子,见之必往驰援。”
其它众人也一起点头,或许信物,或告暗语,或低声说明本家各地势力所在。
董嫣然心中欢喜,一一道谢。
如此一番折腾之后,众人方一一告辞而去。
董嫣然立于原地相送,只有在农以归上前告辞时,才轻轻道:“农先生请留步,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农以归心间一叹,自是驻足等候。果然如那人所料,他什么也不必做,这个女子,自会求到面前来。别说那张方子当今天下能看出玄虚之人不超过五个,就算有人看出有些不对来,一切都是这女子自找,又哪里疑得到那风仪若神的男子身上。
待得众人去后,董嫣然方对农以归道:“久闻神农会医术通天,农先生歧黄一道,更是天下一绝。”
农以归微笑欠身:“不敢。”
董嫣然略略迟疑,方才不得不道:“农先生医术称艳当世,不知是否看得出,我……”
她顿了顿,脸上掠起一丝难堪之色:“我已有孕在身。”
农以归点点头:“我虽能着出端倪,只是不便唐突多言。姑娘不但有孕。而且还受过伤,至今未曾痊愈,这样对腹中胎儿必有伤害。”
董嫣然轻叹道:“先生神目如电,自是着得明白。我有一宿敌,时常交战,彼此武功相若,难免两败俱伤,我已竭尽全力保护腹中胎儿,却仍不能避免受伤。我也算稍知医理。也知应当调养护胎,只是如今我有一件极为难之事,不能不日以继夜,忧心煎熬。而且随时会有连场血战,纵然我极力保护自己不受伤,但若身体操劳太过,也易伤及胎儿,还望先生能够助我。”
农以归皱起眉头:“请让我为……”
他也迟疑了一下,再看看董嫣然未婚女子的装束,方道:“为姑娘把把脉。”
他很认真地为董嫣然诊脉,很认真地问董嫣然怀孕以来的一切反应,很认真地研究董嫣然曾受过的伤。良久方才蹙眉道:“姑娘也精医理,善知调养,上次受伤之后,还算保得胎儿无恙,只是眼下,不宜劳神太过,更不该有什么战事争斗,否则……”
董嫣然深深施礼:“我实有不得不为之难处,还望先生救我。”
农以归深深望着她,良久。方才废然叹道:“人力终非神力,我虽精于医术,但毕竟不是神灵,我也只能试着为姑娘开一张方子,姑娘依此方安胎。身子便是受些伤损,也不易伤及胎儿,就算疲累已极,也能让胎儿得到足够的保护,只是人力终有极处,若是姑娘操劳太过。或是受伤太重,这方子也不能保两全……”
董嫣然欣然道:“我若能顺利产下胎儿,必不忘先生之恩,若时命不济,也不敢怪责先生。”
农以归心头恻然,如此美丽的女子,纵然憔粹消瘦,依旧我见犹怜,哪一个男子忍心伤害她。
她为了保护腹中的孩子,忍下未嫁女儿的羞涩,自曝其丑,得闻他能赐一张药方,如此欣然,如此欢喜,道谢不迭,又哪知,那张安胎方,其实是催命符。
那男子到底与她有什么仇恨,要用这杀人不见血的法子来害她,事后,就算她胎儿不保,也只当是操劳太过,受伤太重,医药也无力相助,怪不到他农以归头上来,更不可能疑到那男子身上。
农以归心中默然,几乎不忍直视这美人欢喜的眉眼。手上没有纸笔,他只得一句一句,报出药方内容来。
好在董嫣然天性聪明,记性过人,又是心间最重要之事,自然是一字一句,记得绝无差错。
农以归报完药方,又照例叮咛了许多句不可操劳太过,好好调养的话,方才在董嫣然的千恩万谢之中,告辞而去。心间犹自郁郁难安,他不算是个大好人,这一生也不是没有做过坏事,但用这样阴毒的方法,陷害一个如此美丽的女子,却实在让人心间难安。
此计别无破绽,连药方都只以口授,不留半点物证。药方中犹自别有玄机,将来就算有人看破机关,他也有推托之词、退身之策,但只要想起这绝美女子悲伤欲绝时的神情,忆起她感激莫名的眸光,想到她宽慰安心的笑容,此心忢忑,这一生必是无以安定的。
望着农以归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董嫣然脸上终于露出已消失了很久很久,真心释然的笑容,自发觉怀孕以后,心头的隐忧重负,已消去大半。
农以归是当世医术最好的几个人之一,有他尽心尽力开出的这张方子,无论如何,孩子的保障会大上许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