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国,主掌举国大权的始终是太后,多年来,无所作为的皇帝,成为所有魏国百官心中最大的隐忧。
苏侠舞在魏国地位超然,只听命于太后,对皇帝也无需毕恭毕敬。一道没有任何解释的命令,要求在楚国地境内把大楚皇帝带到魏国,如此艰难,如此恐怖。又如此匪夷所思,她完全有理由不加理会,就连魏王,也不能奈何她。然而,她只是沉默地接受了下来。
多年以来,太后对于儿子的不思长进,无限忧心,所有朝臣对国家的未来,一片茫然。皇帝第一次如此正式的下达这足以引发天下诸国动荡命令。所有人都以为其中必有深意。是要胁迫楚国,是要挑拨秦楚,还是要借机扶起一个傀儡楚帝?由此引发出种种猜测,但谁也不知道。魏王真正的用心是什么?
就连太后出言询问,皇帝也顾左右而言他,只说自有用意,却死也不肯说出真正的打算。
太后不愿打击儿子做为国家的主人,第一次发布命令的热情与期待,更不欲影响皇帝第一次认真行使职权的威信和地位,而几乎每一个为魏国忧心的人,不能拒绝这样的命令。
太过期待皇帝的振作,太过期待做为一个国家的主人。做为无数臣民的守护者,那个人能够真正觉醒,于是,对于他的第一道命令,没有人忍心拒艳,没有人敢于拒绝。无论对错,魏国,都需要一个新的开始。
苏侠舞冷静地接受命令,冷静地谋划,冷静地把逸园中所有的笑语欢声抛在脑后。冷静地把秦白衣等最杰出的人才,当做死士推出去牺牲。
她素来公私分明,虽在自己的权限范围内,尽量善待容若,但却从没有想过要放弃应负的责任。极尽一切手段。哪怕把容若逼到极处,哪怕让那个生性善良的傻瓜眼看着无数人的鲜血因他而流淌以致心痛如绞,她依旧尽其所能地想要完成这一任务。
自济州掳人以来,受过无数挫折失意,秦白衣一干人等尽死,自己与董嫣然互拼重伤。容若卫国逃脱,莫名天等人尽被董嫣然和楚韵如所杀。她只得孤身一人,带伤奔波,却还坚持不退,于困境中出奇招,利用秦人把容若逼到绝境。连番争战,几许奔波,她伤上加伤,犹自强行追踪许漠天一行人,易容改妆,船间一击,与容若几番斗智,几番受挫。
再艰苦、再孤独、再无助,她也不曾放弃,总是用从容自若,轻淡随意的态度强压下一身的内伤外伤,却被咏絮传的一句话,激得她心绪浮动,真气激荡,强行压下的伤势,一起猛然爆发起来。这一生自视甚高,目下无尘,却也在倏然间惊觉,原来殚精竭虑,劳心劳力,几番生死赴险,牺牲了那么多,竟不过是那个无能又无智的上位者,某次心血来潮的消遣。
她低头,在无人可以看到的黑暗处,冷冷地微笑。
初遇容若的时候,是楚京醉月楼上,冷眼看他马车招招摇摇,呼喝说笑而去。
再见容若,于月影湖中,她费尽心思,舞出绝世花舞,巧作拨弄,闹出倾情误会,为的,只是想要他惊艳,想要他妒忌。
谢家寿宴,听他那一梦白蚁的故事,竟觉浮思悠悠,心绪摇摇,恍觉,原来人生,竟可以这般思索,这般对待。
再会于画船之上,那笑闹人生的男子,己是伤心沉醉。那一声不平之叹:“她是个人啊!”那梦魂中,怅然地呼唤:“韵如”纵冷心如她,也在不经意间,悄悄柔了一缕心绪。
那之后逸园的相处,短暂得屈指可数,还记得他调子新奇有趣的歌谣,内容起伏跌宕地故事、花样百出的古怪想法。
陪他们一起欢笑,为他们日抚瑶琴夜歌舞,这其间有几分做戏、几分真情,她懒得分辨。
济州变乱的前一夜,容若终于揭穿了她,为的,竟只是不想让她也涉入这一场变乱、这番劫难。这样的天真,这样的愚蠢,她笑之讽之,却在脱身而去之后,按兵不动,丝毫也没有乘乱取利之意,然后,魏王的诏令传到了。
她还记得自己冷静地看完密令,从容地召集属下,周密而细致地谋划,没有丝毫犹豫,绝无半点迟疑。
像她这样的女子,从来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她看着容若在知道侍月投河,韵如断肠之后,眼神黯淡下去。然后即刻强做欢笑地继续说笑,她也便不加点破地谈笑周旋。他们都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却又清楚地知道,曾经在逸园说笑无忌,纵然彼此防范,却依旧一同欢笑的岁月,再也不会回来了。
飞雪关中,她亲手烧毁粮仓,断绝了飞雪关将士最大的支持。致使连场血战,无数楚军将士血染疆场。那人颤抖却固执地立在高高的城墙上,晕血而惧高的少年,在血泊中的最高处。坚持着守护他那依旧天真的执着。
只是,用堆山填海的死亡和鲜血所划下的鸿沟,从此将再也不能逾越,再也无法弥合。
大船中的再次交锋,她出手无情,他暗藏毒针,到最后,他语出至诚,劝她保重自身。她一笑而去,却又留下暂时解药。只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看似彼此顾念旧情,互放一马的举动,不过都是无可奈何之下,彼此下台阶的方法。便是那柔情、那宽容,也不过是攻心之策,彼此留一个虚伪旧情的假象罢了。
恩断义绝,仇深似海。
她令他沦落至此,她也为他受尽苦难。她使他倍受折磨。她也因他伤痕遍体。
一切,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妳是不是每隔两日就要入宫,为容若献舞?”
咏絮一怔方道:“是。不过,秦宫高手遍布,防卫森严。我虽时常入宫,但除了规定的略线,轻易也不能乱走一步,实在没有任何可以把人掳出来的机会。”
“后天,我代妳入宫。”苏侠舞语气轻松平淡,仿似闲话家常一般。
咏絮却是心间一凛:“苏姑娘。皇上已经传令……”
“妳放心,我不会令妳为难,我只是去见见他而已,并无违背皇上旨意的意思。既然皇上关心体贴,让我放下一切,回国养伤,我自是要回去的。”苏侠舞的唇角微微上扬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孤度:“我也该回去,问问皇上,有多重大的一个私人问题,值得我大魏在楚国的暗棋尽失,精英皆丧,白白便宜给秦国,一个这么重要的筹码。”
她一点也不曾掩饰语气中的森冷杀气,咏絮只觉惊心动魄:“苏……苏姑娘……那……那毕竟……是皇上。”
苏侠舞冷笑:“那又如何?只怕他自己都还不记得,他是我大魏国的皇帝。”
咏絮想要努力劝几句,但生平从不曾见,在最大逆境中,也笑意从容的苏侠舞,动怒至此,只觉手脚冰凉,舌头打结,就是想说话,也胆怯心虚不敢言。
她努力想看清苏侠舞的表情,可是黑暗中却一无所获,只听得清清冷冷的笑声在黑暗中响起,令她无由地全身发寒,手脚冰凉。
两日后,京郊三十里处,大队人马,旗杖鲜明,在官道上徐徐而行。
最精锐的秦军,团团围绕,小心地保护着由三百人组成的大楚使臣团。而高路马上,负责指挥军队,并陪同大楚使臣的,正是许漠天。
宋远书做为正使,却似乎心情并不愉快,也一点不想强装愉快,一路行来,对于许漠天的殷勤问候,从来只是淡淡点头应付。
倒是做为副使,以及随护武官的陈逸飞和许漠天有说有笑,交谈甚为愉快。这一路相伴而来,许漠天为他们指点山水,讲解大秦风土人情,陈逸飞报以看似无比真诚的道谢,闲时也讲些楚国逸事,二人看来倒似十分投缘一般。
谁能看得出,这是一对彼此交锋数十次,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的死对头。
相比主持灵活的交际手腕,对士兵不可能要求太高,所以随行一干飞雪关军士,几乎人人都对许漠天怒目而视,个个做出恨不得吃人肉、喝人血的表情。
虽然四周围满大秦军队,虽然料到他们不敢造次,但是每天被这样过份热情的目光洗礼,还要带着笑容同两位大差官员说说笑笑,对于人类精神来说,可真不是一般的考验,就等是许漠天,也常会在别人不注意的时侯,猛擦一把大冷天冒出来的汗水,暗中哀叹自家皇上分配下来的好差事。
眼见京城快到,自己的责任就快卸下来了,许漠天只觉心头一派轻松,真恨不得快马加鞭,赶回城去才好。
又行得数里,前方已有兵马来报,相爷代天子于京邦十里处,设宴郊迎,为楚使洗尘。
陈逸飞听得眼神微微一跳。
宋远书也是一怔,这才道:“太过隆重了,我如何敢当?”
一般来说,使者来访,由负责管理外事的鸿沪府官员出面迎接即可,何至于劳动一国宰相,又是代天子亲迎,最少要摆半副鸾驾以表示皇帝的身份,这样的隆重,实在有些出人意料。
许漠天微微一笑:“使者代表的是国家和君王,大楚与大秦眼见将结秦楚之好,从此便是兄弟之邦,大秦国相代秦君迎候代表楚君的使臣,也是我大秦的一片诚意所在。”
好一番了不起的诚意,好一个秦楚之好。陈逸飞与宋远书相视一眼,一齐笑着应声说是,许漠天也在旁边陪着笑。三人的表情都十分愉快,只是看似如此欢快的笑意,却一丝也没到达眼底。
在笑声中,前进的队伍加快了速度,很快就可以看到前方如云伞盖,接天仪仗,隔得老远,迎宾的礼乐声,已遥遥传至。
陈逸飞与宋远书不觉又互望一眼,淡淡的眼神交递中,已交换了只有他们才听得懂的话。
“秦人的表面功夫做得倒真是十足,就不知道,他们会在第一时间,举行朝会,让我们呈上国书,还是由秦王先私下接见我们?”
“不管是公开见,还是私下见,我们的国书,想必会让秦王大吃一惊的。”
宋远书几不可为人所察地冷冷一笑。
在他身后,两个随侍而行,年少而俊美的书僮也在同一时间彼此互望一眼,少年的眸中,有着异样的热切和激动,以及某种深刻的感情。
就快要,见到他了吗!
第二十三集 第十章 纳兰垂死
当朝权相领着无数人马,赫赫扬扬,鼓乐喧天,笑语殷勤地去迎接大楚国的使臣。而相府之中,却是一片愁云惨雾,因为纳兰玉的病情,而使每一个人的表情都沉沉寂寂。
太阳早巳高照半空,纳兰玉却还在床上,晕晕沉沉,人事不知。
纳兰玉床前守护的下人,日以继夜,照顾服侍,也无不有些昏昏然,疲倦欲眠。然后,就在那一道无限轻柔的风拂过时,众皆昏昏睡去。
董嫣然在纳兰玉床前,低低呼唤:“纳兰公子……”
没有人响应她。
床上的人青白的脸色,昏迷中渐渐流露痛楚而蹙紧的眉,是什么样的痛苦,让人在失去知觉后,还会这样痛楚难当。
董嫣然忽的一阵伤心起来,虽然对纳兰玉隐瞒真情有所不满,但毕竟相处了这段日子,彼此都是可信可托的朋友。这几日,她偷偷隐在暗处,亲眼看他如何在重重打击伤害下,一病不起,如何辗转病榻,病势渐沉。亲眼看,那如同明珠美玉般的少年,就这样一点点苍白消瘦,竟在数日之间,就委顿憔粹,不成人形。
纳兰玉帮了她那么多忙,她却什么也无法为纳兰玉做,只能偷偷躲在一旁,看着这里人来人往,哭喊震天。她只能在所有人疲倦至极的时侯,才能悄悄现身出来,在这朋友的床前,略做守候。
“娘,我好冷,好冷……”
这个大秦京城最嚣张的纨裤子弟,此时柔弱无助得如同一个哭喊着呼唤母亲的孩子。
他说着冷,额上却不断有汗水流下来。董嫣然忙取了床前手巾,轻轻为他拭汗,听得他无助地一声声唤娘,心里无限难过。
他是天子第一宠臣。他是大秦权相独子,如此光鲜的名位下,有多少破败不堪、多少凄凉无奈。他在这里,一声声叫着娘亲,有谁还记得,他一生不曾见过那个一生下他,就因难产而死的母亲。
如今的相爷夫人,与他客气相待,不过相敬如宾罢了。
他是天之骄子。这一病不起,多少人流水般来探望,有哪一个是真心关切他的生死安危,有哪一个不是冲着相府的权势与荣耀。那么多人在他床前哭哭嚎嚎。人人做伤心欲绝状,个个是一副痛楚难当的表情,又都是演给谁人看。
相爷夫人,自享她的尊荣富贵,各位姨娘,自有她们的闲暇取乐,探病的若干大老爷、大人物自有他们的花天酒地。到最后,一直留在纳兰玉床边的,竟只得几个贴牙的小厮、丫环罢了。
董嫣然轻轻拭去纳兰玉额上的汗水。悄悄伸手抵在纳兰玉胸口,柔和的内力,水一般轻轻抚过那酸痛的身体。
在无边黑暗中挣扎了很久很久,方得到一点微弱的力量相助,看到前方,隐约的一线光明,纳兰玉竭尽全力地睁开眼,蒙胧中,见眼前仿佛有一张绝美的面容,忧急的容色。
他恍恍惚惚低声唤:“安乐。皇上其实也很难过,妳不知道,他很痛,很痛……”
他的声音那么低微,低微得以董嫣然的听力。也不得不低下头,附在他的耳边才能隐约听见。
董嫣然心中悲凉。
到了现在,他还在为他的皇上说话吗?在那个人把他利用到极致,伤害到极致以后,仍然维护着他的君王。那个皇帝在他病后又做了什么?两三个无所作为的太医,一堆无用的药物。几道问候的诏令。就连传说中,最爱护他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这一次,竟然都没有派出内使来问他的病情。
皇家的恩义,原来竟微薄如斯。
她柔声在纳兰玉耳边说:“好,我知道了,我不恨他,你放心……”
纳兰玉的神智昏昏乱乱,只觉那声音无限温柔关怀,必是生命中最最关爱他的女子。
他挣扎着呓语:“娘……叫爹别争了……不要斗……孩儿要去见妳了,我再也不能在皇上那尽量帮他了,别和皇上……斗,他斗不过……皇上,答应过,要我放心,爹……不要再……”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他此刻昏然迷乱的神智。
董嫣然听得伤心难过。
病榻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