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这一刻,他想静静地张望,静静地沉思,静静地把每一张容颜,每一个身影记下来,因为,这一次,也许将是最后一次,容不得他不去珍惜,不去重视。
等到最后一批人已遥遥不见影踪,他这才徐徐转身回房。出忽他意料的是,房间里,居然还有不速之客,而且竟然是三个。
卫孤辰目光一凝,也没太理会施礼的赵承风和莫苍然,只对余伯平道:“余叔叔,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余伯平微微一笑,信手一指赵承风和莫苍然:“他们是主上的护卫,虽说主上一向不需要护卫,而且,平时把他们甩开,自由行动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是这一次,他们还是想追随在主上身边,而我……”
他笑笑:“我若坚持不走,只怕旁人起疑,也就不肯走了,如今大家都去了,我再回来,主上,总不能再赶我走了吧!”
卫孤辰挑挑眉,又强自按撩下,转眸望赵承风与莫苍然:“你们呢……”他不好对余伯平发火,对这二位,语气已是极为不客气了。
赵承风积威之下,略略瑟缩了一下,但立刻挺起胸膛:“主上,我们是你的护卫……”
被卫孤辰眼一瞪,声音立刻小了一大半:“虽说可算是世上最形同虚设的没用护卫,可护卫到底是护卫,这个时侯,这个时侯……”
莫苍然那满是苍凉的声音接了下去:“我们再不称职,毕竟也是陪伴主上时间最长的人,主上,不管你要走什么样的路,至少,就让我们这不像话也没有本事的护卫,尽最后一次职吧!”
卫孤辰的心境平静下去,沉静地望望面容安详的余伯平、须发苍然的莫苍然,还有依然带着少年激情,无所畏缩,也不肯退缩的赵承风,然后,把所有的劝导、斥责都吞了下去,这个时侯,再说什么,似乎都是浪费唇舌,浪费时间,不过……
卫孤辰淡淡扬眉,神色间,竟也不知道是骄傲还是悲凉,可惜啊!他卫孤辰想要别人听话,一向懒得用语言,他总是喜欢采用最直接、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式。
劲风乍起的那一盼,只有余伯平来得及低低惊呼一声:“主上!”然后,就再也没有了声息。
几乎就在下一刻,卫孤辰已徐步自房中出来,信手合上房门。是可悲还是可叹,他擅长的,永远只有这样的武力,只是,他身边的人,总是错以为,他不会对自己的人使用武力。
他在房外,静静站了一会儿,然而,始终没有回过一次头。然后,他向前走去,走向无限黑暗中,走向那无星无月也无灯光的世界。
那样那样漫长的岁月啊,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没有退路,也不打算再给自己留退路了。
在同一天晚上,一道急报经过无数人迅疾的传递,最后到达了宁昭的案头。
日理万机的大秦国主,信手拿起,却不翻看,只随手往殿角一抛:“朕猜,必是这最后一批人的行踪也无法查知了。”
黑暗的殿角一只苍白的手略一晃,接住密报,翻开一看,低沉的声音响起来:“这次他属下众人分批离开,离开的路线,用来掩饰的身份,除了本人就只有他知道。就算是属下布了内奸在其中,也无法起太大的作用。所以这段时间,属下的探子极之辛苦繁忙。
而且,即使在跟丢前面好几批人之后,也依然无法追牢最后几批人。“
黑暗中的声音多少有些负气之意:“虽然属下的人得了消息,提高了警觉,加强了防备,还是没有用。一来,因为人都要分批撤走,内奸也不能多留,因此探不到一丝消息,起不到任何作用。二来,他们的功夫都不错,警觉性也不低,要追上他们,原本也不是很容易,属下的人也不敢靠得太近,唯恐被发现。三来,暗中帮他们的人太高明了,用的方式千奇百怪,从不重复,令人防不胜防。属下的探子,总是一不小心,略一晃眼,就不见了人。有的时侯,就算是目不转睛地注意,可身边总会莫名其妙发生意外事件,让人很自然地分神,然而再回过神来时已不见了要找的人。有的时侯,明明跟着人,跟出上百里,对方一直在视线之内,可是却忽然发现,原来一直是跟错了人。我们的人也捉住过几个穿了他们的衣服,打扮成他们的样子冒充的家伙审问。问来问去,只知道是不知从哪里来的人,给银子让他们冒充的,一切路线行动,全是那些人安排。这些出来冒充的倒霉蛋,一问摇头三不知。”
“能知道倒奇了。”宁昭冷笑:“这般处心积虑,要从我的手底下逃出去,怎么会留下可以让我们追查的线索。”
“那些人就像完全消失一样,再没有半点出现的声息迹象。他们在各地的事业,或钱庄,或赌场,或牧场,或帮派,或镖局,仍在如常经营,只是一直没见他们现身,也没发现他们与各地下属通消息,倒像是连这天大的基业也都要抛开一般。”黑暗中的人语气懊恼:“如果他们真的能放得下,不再出现。只怕属下的探子在短时间内是找不到他们的,万一他们再到了别的国家,那就……”
“拿得起,放得下,明知无益,就连那么多年的苦心经营,那么多财富基业也可以抛得开,那个姓卫的,倒也是个当断能断的人物。”宁昭竟微笑着拍案赞叹:“他这是要动手了,所以,才要把那些可以掣肘他的人送到安全之处去。只要那些人逃脱了朕的掌心,他不再担心任何人的生死危难,放手一搏,不是没有机会刺死朕的。”
冷肃的杀气仿佛在一瞬间溢满全殿,满殿烛光为之一黯。
“陛下放心,我等受陛下厚恩,日夜苦练,正是为诛此贼。如今他元气大伤,武功大打折扣,还敢这样不知死活,那便是他自寻死路。”
宁昭站起身负手在殿内徐徐踱出几步:“既然他要奋身一搏,朕总也得给他一个机会。
只是,绝对不可大意,不能有任何错失。一旦让他有机会逃脱,那便是蛟龙入海,鹰扬长空,他在意的人,都逃离了危险,只要他横下心,肆意妄为,便是倾我们举国之力,怕也奈何不了他了。“
黑暗中肃立在阴影中的人,眼底泛着杀气,声音都仿佛因此带上了金戈之声:“陛下放心,我们所有人都已做好准备了,誓死为陛下除此大患。只是,他既有行刺之意,陛下是否应当从现在即开始加强防范?”
“大可不必。”宁昭淡淡一笑:“你们放心,在楚王离开之前,他是绝不会动手的。”
黑影的声音一片愕然:“陛下圣明天聪,恕臣愚钝,不解其中玄妙。”
宁昭朗然一笑:“第一、那人对楚王身边的萧性德倾心,一旦他出手,造成京中变乱,影响到楚王的安全,萧性德也不能身免。第二、有本事从朕的眼皮子底下,把一大堆人无声无息藏起来的,只有楚国那些人,也只有楚人能有这个胆子做这种事。楚人帮助萧性德,自然是希望我们大秦越乱越好,但绝不能牵连到他们的楚王。所以,在楚王离开之前任何大事都不会发生,他们都不敢冒把楚王卷进风波中的危险。”
宁昭说到此,低低冷笑一声:“说起来,朕倒要谢谢萧逸帮朕多推了卫舒予一把,让他入朕局中来。可惜你们虽准备了屠龙刀,朕却不是砧上肉,不能任他们宰割,怕是要让很多人失望了。而且……”
他悠然袖手凝望烛光,倒似有些出神了:“其实姓卫的一帮手下,多是匹夫,绝非争天下之才。朕对他们的注意,不过是为了牵制卫舒予。相比他们,秦国那帮让人永远摸不透查不出,甚至皇帝遇难,也不肯出手相救的密谍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这次他们终于出动了,虽说无声无息带走了很多人,但这其中却也有几个是早已向朕投诚效忠的。虽然连他们事先得了朕的警告,竟也没法逃过那帮人的暗算。但只要他们和那些人在一起,他日就有机会,把那些人的窝点、身份、联络路线等,一切底细全查出来。将来甚至可以当他们的伙伴,整天一起商量如何对付我大秦,混入他们当中,成为楚人的一员,这岂不是大喜事。”
他长笑一声,面露欣然之色:“萧逸啊萧逸,朕真该谢谢你送来的这一份厚礼。”
黑影伏拜于地,心悦诚服地高声颂道:“陛下圣明睿智,算无遗策。”
宁昭在一片辉煌烛火中面带笑容,昂然而立。有些睥睨的眼神,淡淡望着那几乎整个身体都伏拜在地的人,这也算是个绝世高手吧,于君王之前,也不过如尘埃委地。
一念及此,他放声长笑,那笑声回荡在这空空寂寂的广大殿宇中,空落落得竟有些寂寥的寒意了。
第二十六集 第三章 楚人归航
离开秦国的日子终于到了,一大早,安乐在容若的陪伴下,入宫拜辞。一宫一宫告别下来,皇太皇、皇后、其他内命妇们,无不依依不舍,!击别万千叮吟。安乐嫣然微笑,连声应承,看着众人伤心落泪,反倒要由她来安慰。
容若最见不得深宫中的女人作戏,一早躲得老远,犹自听得到一干贵妇人硬咽抽泣悲从中来的声音,便觉头皮发麻。
安乐对谁都温然相待,反倒是去向自己的亲祖母辞行时,只是沉默无语。她一礼一拜,无不恭敬如仅,却也不见丝毫亲近。太皇太后用温和慈爱的眼神凝视她,轻轻召了她近前,让她依在膝前,用温柔的声音,细细地叮吟许多言语,安乐只沉默着垂首聆听,不肯抬头去看祖母眼中淡淡的失落。
往各处辞别之时,容若一言一行都依足官样文章,并无半点失仅,直到伴了安乐走出慈昭殿,才轻轻地说:“有什么话现在不说,就再没有机会了。
安乐默然无语,只是缓慢而不间断的向前走去。刻意挺起的背太过僵硬,所以,她不会看到身后那华美宫禁中,华发苍颜的贵妇人眉眼间的怅然。
容若轻轻叹息一声,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能默默陪伴这美丽而沉默的少女向前走。那样深沉而痛楚的悲哀,为什么直到如今,也不肯藉着离别的理由,放声一哭,却还要这样执着而倔强地支撑下去。
宁昭没有等待安乐的辞行,做为大秦国的君王,他亲自领着百官为大楚国皇帝送行。盛大而隆重的仅式中,他与亲妹妹的水诀,也不过是依照规矩的几句绝对合乎礼仅的叮吟和遵从。
因为河道迅捷平稳,又便于运送大量嫁妆,所以这次楚王回国走的是水路。宁昭把自己最好的御用龙船送给容若乘坐,而庞大的龙船之旁是声势浩大的护送船队。整个船队在漫漫大江上,一眼竟几乎望不到尽头。把容若从边关押送进京的许漠天,这次做为护送的武宫,伴着秦国最出色的两名水军将领,以及礼部和内府的几名高级官员,一同相伴离秦而入楚。
行完种种繁琐的礼仅之后,容若终于携安乐登上龙船,在秦国君臣远眺目光中,船头龙旗招展,开波劈浪,向远方而去。
安乐一直静静站在船头,望着自己的家园,渐渐遥不可望,望着自己的至亲,终至再不可寻,泪水终于慢慢滑落。
楚韵如在旁看得心酸,忍不住执起她的手,轻轻说:“傻丫头,你这样伤心,为什么不肯让他们知道?这个时侯哭出来,又有什么丢人。”
安乐含泪摇头,她最亲最亲的人,既然已不愿为亲情所绊,她又何必再用自己的悲痛去困扰他们。此一去山高水远,终生再难相见,她只盼,那些与她血脉相连的人,从此可以安康喜乐,诸事如意。她只盼,年迈的祖母不必再为国家忧思,为孙儿劳心。她只盼,多虑的兄长,不必再为外愚焦虑,为内忧不眠。她只希望她的国家,能够昌盛繁荣,君臣心结尽解,百姓安乐无忧,再不受兵戈之苦。
纵然国负她,她却不愿负国,纵然为亲人所弃,她却终不能放开她的亲人。即使,直到最后水别的那一刻,她依然倔强得什么也不说,即使只有在亲人的目光再也无法望到之后,她才肯让泪水不受控制的落下来。
已是遥遥暮色,浩浩江风。两个绝美的女子携手船头,看长风江流,皆感悲苦。
容若心间一涩,一声不出地远远退到性德身边,用在这浩荡江风中,就算一旁的秦国侍从竖长耳朵也听不清的音量,低声道:“其实纳兰玉也来送了,只是他的伤没好,官职也不够高,不便靠近,悄悄站得很远偷偷看我们,不过,我事先猜到他会来,所以十分注意打量四周,才发现他的。”
性德静静地听,没有应声。
“你说,卫孤辰会来吗?”容若凝视他:“如果他来了,必不像纳兰玉那样容易被发现吧?”
性德的白衣黑发,被江风吹得猎猎飞舞:“来与不来,都不重要。”
容若静静地看着他:“性德,不要做会让你自己后悔的事。”
性德平静地道:“我不会有后悔这种情绪反应的。”
容若的心情倏然激动起来,忽的一把扯住他的胸襟,把他整个人扯得靠过来,气得咬牙切齿:“你不是安乐,你没必要像她那样压抑心中的感情,你也不是卫孤辰,你不用学他那样死鸭子嘴硬吧!”
即使是在这愤怒的时刻,他也压抑着注意不要提高声音。
性德终于正视他:“你已经可以回国了,从秦境到楚境,这段路不算短,这其中,不应该有任何变数发生?”
容若定定地看着他:“变数不一定是坏事,而有的事,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机会去挽回了。”
性德闻言竟然一笑:“到了现在,惹了这么多事,你居然还敢如此任性?”
容若也不知是苦涩还是自嘲地笑笑:“是啊,到了现在,我依然是个不合格的皇帝,依然不懂怎么顾全大局,怎么考虑利害,但是……”他深深凝望他在这太虚世界中,唯一的半身:“你会愿意我变吗?”
性德没有回答。
江风浩荡,江水无声,把容若的声音如此清晰地送入他的耳中:“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纵容我,协助我,但是,性德你能不能纵容你自己一次,你愿不愿意,让我也试着协助你一次,好吗?”
宁昭一直立在岸边,久久凝望着浩浩的江水和远去的船队。望着他血肉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