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存仁是爷的名字,对于九家窑的人来说,知道这个名字的可谓瘳瘳无几,大家更习惯把爷称为老哨子爷,把父亲称为元哨子爷(父亲名叫党复元),而我却因为小名叫黑娃子的原因,打小就被人喊成黑哨子爷(那会儿还没有黑哨这个概念,后来好多朋友也拿我这称呼开玩笑,我无力吐糟,名字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心里头对眼前这个可怕的老家伙不但认得我爷,还知道爷的名字的事情疑惑不已,当下也是竖起了耳朵听他俩说话,连屁股上传来的疼痛都似乎忘了。
那个老家伙一说话,爷的脸上立刻就显出了一副震惊的样子,颤着声音问道:“水窝子?你……你是活人还是死物?”
听到爷称他是水窝子,我的脑子里也是“嗡”的一下,惊的瞪大了眼晴。
水窝子跟喊山哨子,那是千百年来从没有变过的世仇!不过这倒也没什么。令我震惊的是,我从小就知道,水窝子的传人从人世上消失,至少已经有五六代人、几百年了,可是眼前这个老家伙又怎么可能与爷相识呢?
第四章 水窝子
丝绸之路沿途的几个镇子上流传着一首童谣,是这样唱的:
“祁连山上有神仙,喊山的哨子响连天,山神请他去赴宴,哨子嫌他菜太咸;
沙窝里有个沙绺子,随着带着个虎爪子,钻进沙窝没影子,吓的沙霸筛糠子;
滩把子手拿火灵扇,滩老爷作揖又打颤,给你做顿手抓饭,求你不要把锅端;
水窝子老爷最是牛,骑着河神水里游,哨子开道绺子跟,滩把子弯腰走后头。”
这首不知道从什么年代就流传下来的童谣,唱的是丝绸之路上行阳世通阴界的四种特殊职业的威名——镇祁连山的喊山哨子、镇沙漠的沙绺子、镇着戈壁滩的滩把子和管着马营河的水窝子。
从童谣里不难看出来,这四种人连山上的山神、沙漠里的沙霸、戈壁滩上的滩老爷和马营河里的河神这样的神明见了都害怕不已,说明他们个个本事不小。特别是水窝子,他不但敢“骑着河神游”,连喊山哨子、沙绺子和滩把子这样厉害的人物,在他的面前都只能是开道喊路的跟班,足以说明了他的本事大到可以通天了。
但是自打马营河的水干了以后,水窝子便从九家窑人的视线里消失了。随着水窝子的后人断了根,这个本事逆天的职业也逐渐地成了丝绸之路上一个久远的传说。
然而没想到,那天从桃核泡子飞出的那个棺材里,却出来了一个被爷喊作水窝子的老头,一个长的比鬼还可怕的老头。而且这个老头还跟我爷认识,这就完全超出了我当时的认知范畴,一时间傻愣在地上,惊的下巴都掉下来了。
除了震惊,我心里更多的是害怕。因为所有九家窑的人都知道,喊山哨子和水窝子是世仇。具体是什么原因,我那时还不知道,但“世仇”二字和传说中水窝子神鬼难挡的本事,以足以让我为爷捏一把汗了。
水窝子的乍然出现,显然令爷也是异常吃惊的,他颤着声问水窝子是人是鬼,其实也只是借此表达一下自己心里的震惊而已,以爷的眼光,不可能看不出这水窝子是实实在在的大活人。
水窝子见爷惊愣在当地,身形飘飘忽忽地从棺材盖板下来,却直接绕过爷来到了我的面前,睁着他那双深陷进眼窝的浑浊老眼打量了我很久,又是阴恻恻地笑了一声,说:“这娃子都这么大了!怎么长的这么黑啊?不过倒是满结实的。”
我那时的心情已经不能用恐惧来形容了。水窝子那比鬼还可怕的长相就不必说了,只是他说话的那个声音,就能让人从头麻到脚后跟上。我敢保证如果你听了的话,肯定要做上几天恶梦。
听水窝子话里的意思,这老鬼不仅知道我爷姓甚名谁,甚至连我的存在都了如指掌一般,我心里对此又惊又疑,却怎么也不敢说话。
这时爷也走了过来,他的神情看上去已经恢复了正常,可是当他拿出旱烟锅子准备抽烟的时候,我还是发现他的手有些微微的轻颤。爷一边往锅子里装着旱烟,一边对水窝子说:“这娃子苦命啊,生不逢时么。”
水窝子冷笑了一下说:“本来就是个不该生的么,你们非要把他弄到这人世上来,不受苦还能咋?”
爷嘴里叼着旱烟锅子,从烟袋里拿拇指和中指轻轻地捻出一小撮烟叶来,装到了烟锅子里,“嚓”的一声划着了一根火柴,但火苗还没有碰到烟叶子就被风吹熄了。爷又划着一根,用轻颤的手掌拢住了,才将烟叶点着。狠狠地连抽几口,待锅子里的烟叶再也吸出烟来,“噗”地一吹,将燃尽的烟灰从烟锅子里吹了出来。这才开口说话:“这娃子以后恐怕得托付给你了。”
水窝子闻言,侧过头盯着爷看了一会儿才说:“非得这样么?赶尽杀绝?”
爷说:“我儿不能就那么无端地亡了,不管咋,我也得找他讨个说法去。”
水窝子又是一阵阴恻恻的笑,末了眯着眼问爷:“你就确定你儿的死是他干的?”
一听这话,爷的神情顿时显得激动了起来:“七魂出关的时候索的命,沙鼻子沙嘴浮泡眼,这手段别人做的来么?我要连这都看不出来也配做哨子么?”
水窝子说:“他现在落魄成这副德性了,干嘛非得找你哨子爷的霉头?这么多年了,你就从来没想过,马营河的水咋干的?沙窝子怎么越来越大了?这祁连山还是以前的祁连山么?”
爷听了水窝子的话,抬头看着祁连山沉吟了很久,又神色坚定地说:“旁的我不管,也管不动了,可我儿的仇我得报,不管咋,我怎么也得找他问个清楚。”
水窝子摆了摆手说:“你也别下去问了,我就能告诉你,你儿的死是他自找的,明明就没有那个金钢钻,还非得揽那个瓷器活儿,不是自己找死是什么?”
听了水窝子的话,爷顿时愣住了,一脸惊异地问水窝子:“你这话是啥意思?难道我儿找着那东西的下落了?”
水窝子对爷的问话却是不置一词,转头看了看父亲的坟包子,有些怅然地说:“元娃子(我父亲)啊,心太急了!”
听水窝子这番感叹,爷的神情也顿时显得很落寞,他又点了一锅子烟,悠悠地说:“我儿不能妄死,他不会白死的。”
水窝子又冷笑了一声说:“有我在,你以为你翻得起什么浪来吗?”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转头看了我一眼又说:“这娃子还这么小,你舍得?”
爷轻叹了一口气说:“我确实也没想到你这怪物真的还活着,但我既然来了,就不会憋屁不响地退回去,你本事大,划下道道来我接着就成了。至于这娃子么,我就交给你了,虽然我最恨你,但最放心的也是你。”
水窝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转过头问爷:“就在这里吗?让这娃子看着你是咋死的?”
爷没再说话,他把旱烟锅子收起来在腰里别好了,从兜里掏出了他的骨哨子,交到我的手中,又慈爱地摸了摸我的头,长叹了一口气说:“黑娃子,骨哨子是我们喊山哨子的命根子,你要好好学好好练。堂屋的房梁上有本“灭鬼谱子”,你要勤加练习,不但都要学精了,也要保管好,传承不能断的。好好活着,认认真真学本事,你爷和你爹命苦,你的命更苦啊,熬着吧,横竖都是一辈子。”
爷的声音轻轻的,有些颤,听的人心里有种潮乎乎的感觉。
刚才爷和水窝子的那一番对话,我听的懵懵懂懂,好多事都想不明白,但此时我却是听出来了,爷是觉得有人害死了父亲,要找那人为父亲报仇去。可是水窝子不让,还要拦着爷。而且,听爷的口气,他连我都托付给水窝子了,那定然是做定了必死的打算了。
我一听爷这么说,心里一害怕,眼泪也就跟着下来了,拉着爷的手哭嚎着说:“爷,爹给我托梦了,说是不让你替他报仇,让你好好养老。爹的仇我来报,咱们回家吧,我刚没了爹,您要再走了,我咋办呀!”
听着我的哭嚎,爷也是一脸的悲戚,他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任凭我哭着喊着,只是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水窝子在一边看着,又跟爷说:“这娃子说的对着呢,你安生回去养你的老吧,真有什么事,等这娃子真正长大了再说嘛。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娃子几辈子才能出一个?你这么走了,就真不想看看他将来风风光光地当哨子爷么?”
爷还是那么搂着我,搂了很久。就在我以为他回心转意了的时候,他却松开了手,淡淡地对水窝子说了一句“走吧”,之后便转过身去,几个箭步就跑到了桃核泡子边上,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里。
我一见爷跳下了水,突然就觉得脑子里跟炸开了似的难受。直觉告诉我,爷这一去,恐怕就再也上不来了!我疯了似的喊着爷,也急忙追到了桃核泡子边上,就要不管不顾地跳进水里去拉爷,却被从后面赶上来的水窝子一把给拽住了。
我努力地想挣脱他的手,可是任凭我踢他、咬他、挠他、啐他都无济于事。他就那么抓着我,任凭我在那里发疯发狂,始终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待我发泄的力竭了,哭喊的嗓子哑了,他才松开我的手,之后用他那宽大的袖袍子一闪,我便被卷着摔了出去。
等我爬起来的时候,就见到水窝子又一次站在那个棺材上面,连人带棺材缓缓地沉到桃核泡子里去了。
我一爬起身来,又踉踉跄跄往桃核泡子边上冲去,这时已经被水没了半截身子的水窝子对我喊了一句:“老实在这儿呆着,不到你死的时候,你想死也死不了。”
他不说话还好,这一说话,就一下子激起了我心里对他无比的仇恨。眼瞅着他即将从水面上消失了,我赶紧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头,对着他的脑袋就狠狠地扔了出去。
石头没能打着他,只是在桃核泡子里掀起了一点儿很小很小的浪花。在石头落水的时候,我隐约看见水窝子好像冲我笑了一下,只是那笑里却是满含着嘲讽、轻蔑。
一个对着我这样笑的人,一个将要害死我爷的人,爷竟然要把我托付给他!我想不明白,实际上更不愿意去想。
当我踉跄着脚步来到桃核泡子边上,准备跳下去找爷的时候,桃核泡子里突然就掀起了一股子水浪,劈头盖脸地落在我的身上,我再一次被这水浪给掀回了岸边,脑袋重重地磕在了一块石头上,我顿时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待我醒来的时候,就见到自己正睡在一个火堆旁边,身上的衣服也被扒了个精光。而在我的身旁,水窝子正死死地盯着我,咧着干瘪的嘴唇冲着我狞笑。
第五章 灭鬼谱子
水窝子的长相实在是太恐怖了!
我只是个跟鬼打交道的术士,遣词造句不是我的长项,所以请原谅我词汇量的匮乏,因为我实在想不到用什么词可以形容水窝子的样子,因为我觉得“太恐怖了”这四个字根本不足以形容那天我一睁眼看到水窝子时的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生在哨子家里,我不怕鬼,但我怕极了水窝子。
那天,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像是一只老猫在端详一刚刚擒获的老鼠一样,充满着玩味、戏谑,以及那种绝对掌控之后的不屑。
他那张干巴巴的老脸离我的脸很近,嘴里喷出一股好像窑藏了好多年的臭咸菜的那种味道,打在人的脸上湿乎乎、臭哄哄的。
我浑身赤条条地躺在草地上,身下铺着一块不知道从哪里拣来的破布,虽然身边燃着一堆火,但我却觉得透体冰寒。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脱了我的衣服,当时心里想的就一件事:“他是要吃了我吗?”
水窝子见我一睁开眼睛就慌恐地直往后躲,他那招牌式的阴笑之声便又发了出来。
他在我的恐惧之中笑了一会儿,才开口跟我说话:“你是不是以为我要吃了你?”
我没说话。
他又说:“我不吃人,我只吃鬼。就算我要吃了你,也得先把你变成鬼。”
我心里一阵恶寒。
他又说:“我长的很吓人是吗?是不是觉得鬼都比我好看?可是长的好看有什么用?再好看的人,我一把就能捏死他,比捏死个蚂蚁还简单。”
听他说到杀人,我这才想起了爷。爷没有回来,而水窝子却在身边,已经能够证明,爷定然是已经被他杀了。也许是心底里的仇恨迸发的缘故,我的胆气顿时就壮了起来,但那种深入到骨髓里的恐惧,还是让我说话时的声音发着颤。
我问他:“我爷呢?”
水窝子这时眯起了眼,盯着我看了片刻才说:“死了,我杀的,恨我不?”
虽然我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但当这话从他的嘴里得到确定以后,心里还是忍不住的难过。眼泪儿在眼眶里打着转,我紧紧地咬着牙说:“恨!”
水窝子又笑了,还是那种阴恻恻的笑。他说:“恨就好,心里装着仇恨,才会知道努力学好本领,将来好杀了我报仇。”
我说:“我一定会杀了你!”
他说:“我只能等着,因为你现在不行!”
他说的是实话,我只能等着,我心里清楚当时的自己在他的面前有多么的渺小,因此即便我心里再恨他,也终究还是咬着牙忍了下来。
我又问他:“我爷的尸身在哪儿?我要葬了我爷。”
听到我这话,水窝子的目光似乎是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阴冷和对我的不屑。他说:“不用葬了,桃核泡子里的鱼虾都饿着呢,它们会给你爷一个好归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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