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某一种的奇怪的感觉让他的这些话徘徊在脑海，没有说出口。
蒙慕在等，只要他说需要自己，那么立刻就能放下一切随他去。然而等待了许久，只有几不可闻的一声叹。这一声，还是自己叹出来的。
虽然背对着他，可是他坚决的神情却无比清晰的出现在了自己眼前。对于道静的各种表情，他已经非常熟悉了。半梦半醒的时候往往非常好欺负，三分无辜七分茫然的瞪着人，是清醒时绝难见到的稚气；看到长着四蹄的动物，本能的会躲开一点。尤其是长着对长角的，更是敬而远之。悄悄的皱眉，还以为别人没看见；
这位公子走到哪里哪里下雨，他会扬起头轻嗅山风和泥土的气息，自己衣角湿了都不知道。他既懂得如何与权位者打交道，也不排斥凡人，很喜欢同街头巷尾的大婶大叔们聊天。可是被双眼冒桃花的小姑娘们围住的时候，却抿着嘴不知所措。
现在，才是真正的他。
吸风饮露，飘渺仙踪，俗世情谊难留行。
蒙慕终于还是把古镜交到了道静手中。看着匆忙中收拾出来的小山一般的行李，笑着摇摇头，道：“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不到我的肩膀高。现在出落成了英俊的少年，能够远行一展报复。我是不是应该老怀安慰？”
道静失笑，见蒙慕神情无恙还有心思开玩笑，心里顿时踏实了不少。他收起古镜，开始思量接下来的旅程。
天际已经泛白，淡淡的青灰色晨雾弥漫在沃野的大地上。突然而至的秋雨，将黄叶打落。这些昔日里映着日光舒展招摇的叶片，今日却无力的飘落，黏在青石板上，遭到洒扫仆役的嫌弃。
雨水骤急，肚腹中是隔夜的冷酒，衣衫上是冰凉的雨滴。王宫的花园一片委顿，蒙慕独立伶仃，说不出的凄凉笼罩在他的心头。他怔怔的看着那道蓝色的清光冲上天际，消失在灰蒙蒙的云雾中。
老仆佝偻的身影缓缓走来，他的身上背着个小小的包袱。今日，是告别。
蒙慕没说什么，老仆原本就是为了沈灵霄而来。所有的照料与陪伴都源于他对沈灵霄的感情，自己如何能留得住他？
这只是个开始……
长幽长幽，此生何求？惊蛰看雨，四月燕飞来。小园蹊径，种颗相思豆。
常忧常忧，至死方休。星辰大海，五里云山外。迷途不返，一醉解千愁。
“有点奇怪啊沈公子！”
蒙慕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回头看去。讙手握着一根比他还高的法杖，出现在身后。
“你怎么来了？”
讙望一望天，道静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他其实在王宫中已经徘徊了好一会儿，找到了蒙慕，是有一个发现。
“那位公子即已离开，你的王宫中怎么还有仙气？”
蒙慕心烦无比，此刻才不愿意跟他多废话。更何况见到了讙，他就不免要想起自己和穷奇的约定。这世上，怎么就不能有个平安无事的所在？
“既然你来了正好，麻烦你回去转告魔尊。就说无界之门已被玄逸上仙关闭，我法力低微，不能再为他开启了。”
讙听了这话，再一次看着他，这神情默然不掩失落，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无妨，反正大计已经开始，一两点阻碍不算什么。”
蒙慕却是猛的一惊，讙出现在了这里，难道说并非为了紫练青仪，而是魔界的行动已经开始了？
“妖主们也去了轩辕台么？”
然而此语一出，他就立刻后悔了。因为讙也惊讶了一下，他看着蒙慕，眼神从茫然到狂喜。
“也？你是说道静去了轩辕台？无界的入口在那里？”
“噌！”金光乍现，蒙慕手握长幽，面露杀意。
怎么就这么口不择言？蒙慕心里叫苦不迭，道静说的真没有错，自己能不能别一天到晚的找死？
长幽挽圆，他的肩膀却在抖。
讙举起法杖，猛地往地上一磕，整个王宫瞬间摇晃了一下。无形的波动击中了蒙慕，迫得他连退几步才稳住身形。
讙眼中现出狂热的光，嘴角却诡异的翘起：“你想杀我？就凭你这小妖，也想杀我？”
蒙慕自知杀不了他，然而无意中泄露的机密，却不能让他告知给穷奇。当下下定了决心，就算是拼了性命，也要阻上他一阻。
讙却没有想走的动作，他见到了长幽，眼睛眯了一下恢复了淡定。恍然道：“难怪我觉察到了仙力。这样仙家法宝怎会在你手中？谁给你的，是苏上卿、北阴大帝，还是？”
“咻！”一道箭光破空而来，讙一闪身，从容避开。
“我说老弟呀，你不用这样提防。穷奇是穷奇，魔界是魔界。我们之所以拥立他，无非是想从中换取一点好处。”
这一点，蒙慕是清楚的。然而并不能代表魔界不会伤害道静，不会作乱人间。而自己这个小小的王国对于魔界来说，更是犹如鸡卵，一踩就碎了。
“魔界之人向来卑鄙，比穷奇也好不到哪里去。你跟我说这些，有何用意？”
对于他的评语，讙表示认同。他一笑，道：“我们想要的是无界。”
无尽之海在极北之地，向来苦寒。魔界渴望更多的资源，他们想要取得无界。那之后，夹在中间的大荒便很轻易的成为他们的囊中之物。穷奇此次对付玄逸上仙，实属他的个人恩怨。为了取得魔界的支持，他首先就要拿下无界作为交换。
“你若是能够帮我们做到，便拥立你为魔尊也无不可。”
蒙慕简直想笑，什么时候起自己被他人这么看重？
讙找到他，是有理由的。
“无界毗邻仙宗神脉，本来是天高地阔山明水秀。可惜仙界那般冥顽老朽硬生生把此处划为封印之地，想要夺取无界，便先要破除这封印。穷奇虽满口应承，可他这种蠢材怎能让人放心？”
讙拍拍蒙慕的肩膀，道：“反而是你，跟天台山仙门渊源颇深，又拥有长幽这般神兵利器。想必能够有办法，能够浑水摸鱼，于大乱之际打破无界封印。”
蒙慕道：“我没那么大野心，也帮不了你们。长幽不是我的东西，它迟早是要被收回去的。”
“你不愿意把握这个翻身的机会，我也不勉强你。其实在大盛峰被钉下诛仙刺的时候，你就已经死了。现在之所以还保留着神魂，都是长幽的缘故。把长幽给你的人，是用心良苦啊。”
堂庭之山的经历，现在还活着的人中，只有道静最清楚。讙是怎么知道的？
对于他的疑问，讙显然没有解答的打算。他提着法杖，脚不着地飘上遍地秋叶的青石路，只留下一句话算是提醒。
“你该去见见他，最起码道一声谢。”
蒙慕呆呆的，心里是莫名的感觉。
“难道说，我已经逃掉了天谴吗？”
秋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他望向天际，阴沉的云雾间，透过了一道天光。
☆、第三十八章 青铜门
沃野以西轩辕台，供奉着轩辕、伏羲、神农三皇之位。金虹连山手执金贝，以此为信物，找到了位于地宫中的无界之门。
巨大的青铜门发出沉重的闷响，阴风四起，无数妖魔模糊扭曲的形影从门缝中迫不及待的钻出来。金虹连山首当其冲，他合掌闭目布五星之阵，将逸散的凶戾之气挡在门内。
众人整肃心神，由清虚真人带领着，逐个通过铜门打开的缝隙。
最后赶来的道静同金虹连山一起进入，随着他们的身影没入黑暗中，青铜门一顿，缓缓合闭。
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无界就是这么一个混沌了时间、方位的所在。在无界中，可以看见任何一个时间，也可到达任何一个地点。这里，一切的疑问都能得到解答。
前提是知道无界的穿行法则！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清虚真人身上，这是由于他身上有唯一的光亮。他的手里举着一只小小的油灯，然而这一点如豆的火苗，却将所有妖魔之气远远的阻挡在外。
可他的目光却看向了金虹连山。
“道君今日在此，原是天意。”
对于无界的法则，除了创立者外没人能真正领悟，玄逸上仙也只不过比他人知道的多一点而已。清虚真人得到允许能够进出无界，仅限于通过天湖去玄逸上仙的闭关地。
可金虹连山不一样，没有他，众人莫说是在无界中寻找缑山仙库，就连轩辕台的门都进不来。
这件事本来跟他没关系，他一向的态度也是回避，可渐渐的他也不由自主的参与其中。可见天意的安排，乃是一环扣一环，谁也挣脱不了。
对此，金虹连山没有表态。他关注的是另一件事：无界之门前不久被打开过。
清虚真人听闻，恍然大悟道：“缑山仙库典籍逸散人间，就是由于这个原因？”
可他不明白的是，原本缑山仙库便在无界中，并未被魔尊破坏。纵然有人能够进入无界，又是如何能够开启仙库的呢？
一直躲在清虚真人身后的鹿箭闻言站了出来，她不是很确定的道：“玄逸哥哥和魔尊打斗的时候，好像说过什么‘仙库被毁的那一刻，你就不是我的朋友了。’魔尊好像把仙库给破坏了！”
道静站到她身边，耳语道：“没听你说过，这是师尊的原话吗？”
“我想不起来了，那时候风声很大，听的不真切。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看来，是仙库被毁之后，玄逸才将其纳入无界保护。可是，又是什么人从轩辕台把无界的大门打开的呢？
置身之外的好处就在于，你能够看清全局。而金虹连山已经被卷入事件中，他也不能了解全部信息。
无论如何，今次来的目的就是查看缑山仙库的现状。以便随后找到玄逸上仙，帮助他收回散落人间的仙卷。
可道静把金虹连山拉到了一旁，低声问道：“道君，无界中留存的是死而不散的执念，并非完整的魂魄。您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我跟他们交流？”
金虹连山想了想道：“可以，不过你要找谁？”
众人兵分两路，鹿箭与云苏在清虚真人的带领下，前去寻找缑山仙库的位置。而道静请求金虹连山，帮他找到蒙氏的亡魂…镜仙。
“我并未见过她，想要找他的一缕残影，还需要靠你自己。”
无界中固然有着无数的形影，但进入其中的生魂所能见到的，只有同自己有关的那些。镜仙之死，乃是由于道静等人破了三平道。
浮光掠影闪动间，道静的眼前出现了三平道的圣坛。
大殿萦绕着刺鼻的香火味道，昏暗的神座下，出现了镜仙的身影。她形容惨淡，神情哀伤，还是死前一刻的模样。
道静从袖间掏出了古镜，这一物并非镜仙所有，又是如何出现在她手中？
金虹连山施法，使道静出现在了镜仙的面前。
“镜仙大人，我是道静，你还记得我吗？”
镜仙扶着膝盖缓缓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这位仙公子，并没有太大的意外。
冷冷一笑道：“果真是报应不爽，这么快你就死了？”
“……”道静知道镜仙死的冤枉，不欲再刺激她。他没有回答，而是道：“前辈可否告知道静，此物是如何得来？”
镜仙原本并不叫镜仙，古镜是在去了三平道之后，由黑衣人的头领交到他的手中。那头领后来自封长老，控制她让三平道在吴越大肆敛财。
她只知道，古镜是在吴越铸就。而那个引魂之阵是为了什么，她也并不清楚。
道静明白了，她被风神严密的监控着，所做的一切不会有人告诉他缘由。
“前辈来自蒙氏，可否告诉我天谴究竟是怎样的？”
镜仙指了指自己，道：“你不是看见了嘛，所谓天谴，就是让犯错的人死在自己的天赋上。那小儿是蒙氏的最后一员，我被他杀死，这就是自作孽的天谴。”
话里所指乃是蒙慕，道静当时并不知镜仙已死，只是以为他随着三平道主脑一同逃走了。很久的之后，从杨哈娜的话里他才明白，原来蒙慕杀死了镜仙，并夺取了他的法力。
又是后来，他才知道，蒙慕也是蒙氏的一员。
他用镜仙的法力，和明珠的性命，复活了玄珠心镜。
这，都是为了自己。
道静向着镜仙长鞠一躬，道：“抱歉，都是因我而起。”
这一句道歉丝毫无用，镜仙不屑的冷笑，道：“用不着你道歉，我死在自己儿子手里，这都是报应。”
“！”道静一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紧着追问道：“蒙慕是你的儿子？那他怎会杀你？”
弑母是大罪，蒙慕的天谴看来是逃不掉了。
镜仙望着积满灰尘的条幔，长叹一声。
“我儿子的手，他的躯壳，却不是他自己能够控制的。你所说的蒙慕是另一个死去之人的魂魄，在我儿子因罪自裁的时候，被放进了他的身躯之中。”
虽然残忍，但道静听完这句话后，心里却踏实了不少。他不知如何来安慰镜仙的心情，这一位妇人，当年被迫与亲子分离。多年后再相见，人还在，魂却已是面目全非。
他走上前，默默的把古镜放在了镜仙的手中。
古镜上的裂纹还在，那是长幽带来的破碎。镜仙从这面铜镜中，能够看到自己亲生儿子的幻影。
那是他未死之前的样貌。
“你可知道沈灵霄？”
道静想起了堂庭之山所见到的那几句遗言，是沈灵霄致使蒙氏灭族。他后来想必是自裁谢罪了。
镜仙伏地痛哭，哀切的道：“当年他来到苦山，以魔界的名义逼我们为他效力。族人不从，又自知不是他的对手，纷纷自杀。我的儿子刚出生，还不会说话。沈灵霄用他的性命威胁我，使我不得不屈从。我带着族中剩余的十几个跟他去了堂庭之山，把孩子留在了蒙家村。他被一户山民捡到，带回家去抚养。”
古镜中幻出当年的景象，这个小孩长大了，拥有洞悉人心的能力。他知道山民的女儿并非他亲生，便当着他们全家的面说了出来。
大雪天，山民暴怒之下亲手掐死了这个小女孩。又拿着柴刀砍死了自己的妻子，最后自杀了。
傻孩子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错，内疚之下摔碎了自己的内丹，永远的消失在了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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