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心中也在暗暗后悔,刚才那番嗔恼,倒像是在撒娇一般,与自己平素端庄冷静的形象很是不符,更让她有些郁闷难解的是,也不知是为何,她的心中竟生起一股怪异的感觉,挠得她的心痒痒的。
她竭力让心中这怪异的情绪平静下来,然后冲着全叔浅浅一笑,“这几日,瑞王世子的情况如何?”
全叔的眉间隐隐露出一丝疑惑,他迟疑地道,“这位世子还是这样昏睡不醒,每日我只以稀粥喂他,这许多天了,他竟也没瘦下来,而且这脸色还红润地紧呢。也不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毛病,真让人看不懂啊!”
沈棠心中一动,便问道,“那几日,全叔可曾发现过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全叔想了想,“院中是有几次听到过异响,但却查不出什么来,侯爷的书院四周遍布了不少侍卫,我阿全也不是吃素的,若是有什么可疑的人来,就算是绝顶的高手,应该也是瞒不住我的。”
沈棠心中的疑惑却更加大了,她思忖片刻,道,“全叔,可否请你陪我进去再替那位世子瞧一瞧?”
全叔点头,“大小姐,请。”
床上的少年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个绝美精致的蜡人,他的外袍已然褪下,只着了白色的里衣,松松垮垮地耷拉着。
全叔解释道,“天气也热了,我瞧他再穿着自个的衣裳,整个人都得馊掉,所以便给他擦了身子,换了衣裳,他那小厮来的时候也没给他带什么行李,我又不好惊动了人,所以便拿了侯爷的里衣给他穿。”
沈棠点了点头,便将赵誉的手拿了起来,她侧耳倾听,脉搏仍旧如初,有力而绵长。
她又探了探他的额头,温润一片。
沈棠不由叹了口气,“确是我才疏学浅了,看不出他得了什么毛病倒不算什么,但连他究竟病了没病也诊错,我……”
忽然,沈棠一眼瞥到了软塌之上,赵誉枕边,有一滩可疑的油渍,她装作不经意地靠了过去,只是一嗅,便闻出了这乃是香满楼名产脆皮鸭的味道。
香满楼她是去过的,那时她刚到安远侯府,祖父怕她无聊,便让三叔带了她和榕儿逛了一回街,还在香满楼用过一回饭。回来之后,喜欢摆弄吃食的碧笙便对那脆皮鸭念念不忘,恰巧她又擅于闻香识味,便凭自己的记忆,道出了脆皮鸭所用的香料,最后倒还真被碧笙鼓捣出来了与香满楼的味道八九不离十的脆皮鸭。
沈棠的嘴角不由微微翘起,她对自己的嗅觉很自信,那绝对是脆皮鸭的香味,而且还是香满楼所出的脆皮鸭。
能用这脆皮鸭,想必这位瑞王世子,的确是没病的,至于他怎样做到睡得这般自然,她就不太清楚了。
只是,他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要装病来纠缠上沈家,却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瑞王世子自己的处境,是很微妙的。
他是北疆瑞王唯一的嫡子,大周朝为了钳制藩王,世子五岁便要进京为质,直到娶了皇帝为他挑选的女人为妻后,才被允许回到藩地,通常为了不惹皇上猜疑,藩王在将事务交代清楚后,就会让位于世子。长则三年,短则两年,便会完成交接……
皇帝自然是不会错待质子的,他给他们最豪华的府邸,最奢侈的生活,最美艳的女人。若是世子愿意的话,自然也是可以去太学院读书的,但这些自小被糖水甜惯了的世子们多半不再专心于学习,而是走狗斗鸡,寻花问柳。
在京城被蓄意养得一身纨绔习气的世子,成为管辖一方的藩王之后,适应这种状态就得花极长的时间,自然是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对朝廷生出什么不满和觊觎之心的。
但并不是所有的世子都会被养废,献帝时就有过世子明面上装疯卖傻骗过世人,实则暗地里招兵买马,妄图谋逆之事。
因有过藩王作乱的先例,当今又遭遇过恒王夺位,所以对这些藩王世子更是忌惮。
在这种情况下,这位世子爷隐藏自己的实力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无知无畏地装病来纠缠沈氏?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管这赵誉到底存了什么目的,但她总觉得他应该没有什么恶意,不然,那日在般若寺的山道,他也就不会舍身救了自己。
要知道,对于身份高贵的人来说,最珍惜的不是金钱,不是美女,而是自己的性命。
身后的全叔见她连连摇头,不由急了,“大小姐,这位世子爷的病,到底怎么说?”
沈棠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全叔,我忽然想起来曾经看过一本上古医术,里面有一个法子,似乎正好对症世子的这病情。”
全叔一喜,忙道,“什么法子?”
沈棠故意凑近赵誉的耳边,一字一句地道,“金针放血!”
第四十四章 拆穿
赵誉仍旧闭着眼,一动也不动,就像是在熟睡中,但他的心却随着沈棠的接近而有如锣鼓重锤,她的脸凑近他的耳边,她温热的呼吸均匀地洒在他的耳畔,让他的心不由自已地猛烈跳动着。
但她那带着戏谑的话却让他一惊,那特地咬着念出来的字,分明意味着她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小把戏,可自己的龟息功练得炉火纯青,就像是冬眠了一般,除了意识清醒,身体是与长年沉睡一般无异的,又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他听到沈棠脆生生地对全叔说,“我忽然想起曾外祖父的书房里,曾经有这样一例奇症,说起来倒与世子的模样差不多,解法倒也简单,只需从十指扎针放血,约摸放到一碗时,便就能好了。”
全叔的声音有些迟疑,“这法子闻所未闻,大小姐可确定当真能治好世子的病?世子他身份尊贵,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后果不堪设想啊!”
赵誉心想,全叔是老江湖了,自是能听出沈棠话中的不怀好意,这回该是不会由得她胡来的,金针放血,还要从十指扎针,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得出这么损的招来,若是真的被她扎上一扎,那十指连心的疼痛,说不定他还真的忍不住会嚎叫出来。
但下一秒,他就失望了。
沈棠笑着说,“全叔还信不过我吗?”
只这轻轻一句话,就让全叔让了步,他恭敬地道,“既然大小姐说这样可行,那便就是可行的。可是侯爷那……”
沈棠仍旧是笑着的,“治病救人,最讲究一个时机,那是等不得的,祖父回来若是看到世子已经好了,一定高兴地很,自然就不会追究我们不告而行了。全叔,我记得祖父的书房里,有一套院判大人赠的金针,你去给我拿来吧。”
全叔不敢怠慢,忙退了出去。
里屋便只剩下了赵誉和沈棠两个。
赵誉感觉到了屋内气氛的变化,有着隐隐的欢喜,他鬼使神差地想出了装病入沈府的烂招,所求也不过就是为了能与沈棠多有些相处的机会,这是他难得的一时糊涂。
但进了安远侯府后,只除了头一天听到了沈棠的声音,感觉到她细腻滑润的手指碰触到自己的皮肤着实爽了一把外,后面的几天简直是一片黑暗。
先是腹中饥饿难耐,只有等到半夜全叔深睡之后,严知才能偷偷地带着食物进来,也曾有过一夜安远侯沈谦在书房彻夜写着什么东西,全叔也陪在一旁,严知无法进来,他便只能饿到第二日的夜晚。
他一向爱干净,但作为一个昏迷不醒的病人是不能自己沐浴净身换衣裳的,所以他便只能忍受自己慢慢变臭,这也就罢了,等他来了安远侯府冷静下来后,他便有了这个觉悟。
全叔瞧不过眼,见他浑身发臭,便替他简单擦了擦身子,换了个衣裳。
但全叔的好意却令赵誉浑身难受,自己明明有意识,但却像条死鱼一般被人剥了衣裳,粗鲁地用毛巾刮了几遍,然后又胡乱将个宽大的衣衫套到自己的身上,那感觉,简直糟透了。
若不是因为那日在月桂园门外听到的那场阴谋,他终是放心不下她,又怎会继续呆在这受这些罪?
但沈棠这个坏心眼的丫头,却还要用金针刺他的手指,实在是让他五味陈杂,百感交集。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后,全叔道,“大小姐,金针来了。”
赵誉的心就是一紧,然后他听到沈棠轻柔地说道,“嗯,果然是院判大人所赠,这金针极细极长,比寻常的针要更好一些,这样的金针扎下去,一点也不会觉得疼,用来治世子的病,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她的语气柔和,但赵誉却从中听出了浓浓的威胁来,他倒是早就后悔一时冲动做了这等荒唐事来,但此刻却并不是坦白从宽的时候,罢了罢了,无非就是受点罪,流点血,自己不认她难道还真能将自己的血放光?
正当他心中哀叹之时,突然便觉得指尖一凉,倒果真并未感觉到疼痛,只是自己指尖的血滴滴入碗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他尽力想凝住心神,不去管这声音,但那“嘀嗒嘀嗒”的响动却无时不刻撩动他的心弦。
也不知过了多久,这嘀哒声一直延绵不绝,似乎真的要将自己全身的血都要流尽一般,赵誉心中暗骂,这丫头果然心狠手辣,看这架势竟是不逼得自己承认不罢休。
正当赵誉觉得难受之极,突然便听到门被重重地打开,一声怒吼响起,“你们在干什么,住手!”
是严知!
赵誉不由松了口气,他听到沈棠回答道,“我瞧小严你出去寻药迟迟不归,心中着急,便先按着古书里的方子给世子爷治了起来,金针放血,据说有点效果呢!是我心急了,早知道小严这会就回来了,你家世子爷便不用吃这么多苦头了。”
全叔在一旁附和道,“是啊,严小哥你带了你师伯回来吗?在哪?怎么不出来?”
严知似乎是在想什么,过了好久才讷讷地道,“师伯说,世子的病症寻常地很,只需要一颗药丸便能治好,我已带了药来,服下之后,还需替我家公子运功疗伤,两位请回避。”
这如此牵强的说词引得沈棠噗嗤一笑,但她仍旧说了声,“好。”
赵誉听到脚步声离得远了,便睁开了双眸,然后立刻朝自己被扎了的那手望过去,修长白皙的手指上,却并没有看到任何针孔的痕迹。
他不禁呆了一呆。
严知闷闷地道,“别想了,我们两个都上了沈大小姐的当。根本就没有什么金针放血,她不过是在地上放了一碗红墨而已,那让人心惊胆颤的嘀嗒声,也不过是沾了红墨的湿手绢,提在碗上,那墨水滴落发出的响动而已。”
赵誉无力地抓了抓头,“知道她聪慧狡黠,但没想到这般狡诈,果然是……”
严知哼了一声,“早说过了,您喜欢人家,就该光明正大地去向皇上求,而不是搞这些吃力不讨好的小动作。沈侯爷是什么人,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下好了吧。”
这话虽然说得容易,但做起来却不是那样简单的。
赵誉知道皇上虽然对自己照顾有加,也算得上是疼爱,但这都是建立在自己好色胡闹的基础上的。
皇上自从经历过恒王之乱,对藩王的猜疑之心十分重,若是自己轻易地向皇上讨赐婚的旨意,对象又是权势滔天的安远侯府的大小姐,皇上是定然要对自己起疑心的。
以赵誉对皇上的了解,他说不定会立刻便将沈棠赐婚给别人,以绝了自己的心思,这样的话,自己岂非是一点机会都无?
赵誉无奈地摊摊手,“反正你家爷在京中声名狼藉,沈侯爷也不会把沈大小姐嫁给我,多上这么一条,又有什么关系。我本就知道结果会是这样的,荒唐了一回,以后想起来的时候,至少不会后悔……”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空荡而苦涩,带着无尽的惆怅。
第四十五章 破绽
沈棠接过全叔递过来的香茶,轻轻地抿了一口,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微笑来。
全叔冲她竖起了大拇指,“大小姐果然厉害,这一招无中生有用得精妙,果然就把严知那小子给引了出来。”
沈棠笑着说,“那也要全叔配合得好。”
她不过是刚巧看到了祖父的书案之上放着朱红的墨,便对全叔伸手示意了一番,全叔便能知道她心中所想,果然不亏是祖父身边最信任得宠的人。
全叔望着禁闭的门微微地拧起了眉头,“不知小姐是何时看出那世子是假装昏迷不醒的?又是怎么猜到严小子躲在暗处?”
沈棠掩嘴一笑,“世子的枕边落下了脆皮鸭的油渍,若是真的昏迷不醒,只用全叔你灌下的汤粥便已够了,又何需脆皮鸭子来填腹?那脆皮鸭子自是不会自己生了腿跑进来,那自然是有人偷偷送进来的,加上全叔你说过的,夜里常有些微的响动,这么一想,便也不难猜测了。”
全叔赞叹道,“不亏是大小姐,只从一斑便能窥全豹,老奴真是服了!”
沈棠笑着说,“全叔过谦了,你不也早就察觉到了不对,有所怀疑了吗?”
全叔笑着点了点头,“侯爷早和老奴说起过世子病得不对劲,但苦于没有证据,也不清楚世子的用意,是以只叮嘱老奴以不变应万变。”
沈棠眸光一敛,脸上现出几分深思来,“他屈居于此,受这些罪,也不知道图的是什么,他的意图未明,而我却一时没忍住,拆穿了他,也不知道他逼急了又会怎样。是我鲁莽了,我该等到祖父回来,与祖父相商过后,再让祖父定夺的。”
全叔却满不在乎地道,“侯爷既能算到大小姐会来,想必今日的种种也都在侯爷预料中,大小姐又何必自责?至于世子的目的,老奴愚钝,倒真看不出来他所图是何。”
说到最后那句,全叔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严知沉着脸出了来,冲沈棠行了个礼,“我家世子用了药,已经好多了,但身子尚很虚弱,还需在此休整一会,还望大小姐看在我们曾同患过难的份上,多担待着些。”
虽然明知道严知是在睁眼说瞎话,但沈棠想到那日的惊险场面,心中便是一软,也就随着他的话说了下去,“世子的病能有起色,真是大善!小严就和世子安心歇息会吧,安远侯府自然不会将救命恩人赶出家门的,这个还请小严放心。”
严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