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抬头望去,精巧绝伦的宫殿之上,赫然飞笔写着拢花厅三个烫金漆的大字。
夏得海挥退了抬轿的小太监们,低声向沈棠说道,“前些日子,为了给皇太子选妃一事,娘娘向皇上进了忠言,得了皇上的赞誉。这几日娘娘心情愉悦,一直念叨着要传大小姐觐见呢!”
沈棠闻言不由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还存着要让自己嫁给太子的心,那便就好,至于其他的,无非见招拆招罢了。
沈棠抬脚进了拢花厅。
皇贵妃沈泠一身华贵的杏黄色绣着凤凰还巢图样的宫裙,头上插着八翅金凤钗,雍容端方,仪态万千。
沈棠规规矩矩地行了宫礼,“棠儿给皇贵妃娘娘请安,愿娘娘貌美无驰,年华永贵!”
皇贵妃闻言掩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棠儿的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甜了?满菊,给大小姐沏茶。”
沈棠不由抬头看了满菊一眼,细长的眼睛,瓜子脸,薄唇微翘,虽然是在笑着,却让人不禁从心里生出一股畏惧来。
这应该是皇贵妃身边最得宠的女官沈满菊了。
沈棠之前放下了的心,不由又悬了起来。
来迎自己的是权掌内侍监的大太监夏得海,给自己沏茶的是又是满菊这等地位的女官。
她抿了一口茶,不动声色地向四下张望,刚才还济济满堂围绕着皇贵妃伺候的宫女太监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竟然悄无声息地都退了下去。
一时间,拢花厅内,只剩下了皇贵妃沈泠与沈棠这对姑侄。
皇贵妃笑着开了口,“这冷香茶,喝得可还入口?”
沈棠心下一突,但马上接口回答道,“棠儿正想着是什么茶竟然那般甘香醇厚,原来是冷香茶,据说这茶只长在寒冷的北疆之巅,极难采摘,即便是摘了下来,从北疆到京城,路遥不只千里,一路上气候差别很大,也极难保存,是以每年也就只能得区区数两。棠儿有幸能尝到这样珍贵的名茶,全是娘娘的恩典。”
皇贵妃笑得越发满意了,“果然是我沈氏的嫡长女,聪慧非凡,见识广博。这冷香茶,是前日皇上赐给本宫的,这可都是因为棠儿你的功劳。”
沈棠忙道,“棠儿惶恐,不敢当娘娘这般夸赞。”
皇贵妃玉手一摆,“当得当不得,本宫心里有数,棠儿不必谦虚。”
既然皇贵妃已经这样说了,再推托只会徒惹她不快,沈棠只好硬着头皮道,“为了娘娘和沈氏着想,是棠儿应该做的事。”
皇贵妃笑着点了点头,“不错,你我身为沈氏的嫡长女,自当为了沈氏的将来鞠躬尽瘁。”
忽然,她轻轻地叹了一声,话锋一转,“皇上对已故的皇后娘娘情深一片,屡次阻了群臣力请册封新后的谏言,倒让本宫的地位尴尬了起来。说皇上对本宫无情,倒也不对,本宫已经贵为皇贵妃,统领后/宫,掌管宫中一应事务,皇上的恩赏也从来都少不了。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还带累着你两位表哥处境艰难。”
沈棠心中一跳,皇贵妃的这番话太过直白,虽确是道出了她的心意,但却不该对她一个晚辈说出。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低垂着脑袋暗想破解之法。
但皇贵妃并没有给她更多思考的时间,她的语调有些深沉,逐字逐句地问沈棠,“棠儿,你可愿意给本宫作个伴,咱们姑侄联手,还怕不能扭转乾坤吗?”
沈棠一时有些滞住,她不知道皇贵妃所言的作伴与联手,到底是何含义,难道是要自己进宫,为她固宠?
想到这最可怕的后果,沈棠不由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冒冷汗。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
大周朝虽然崇尚尊卑礼仪,但对于皇室伦常却格外宽容,皇室为了子嗣,世家大族为了固宠,常常进献族中有才貌的女儿进宫,而大周历朝历代,也不乏姐妹甚至姑侄同侍一君的先例。
沈棠正不知如何应对,却听皇贵妃追着问道,“棠儿你看可好?”
第十七章 应对
沈棠心中百转千回,但面对威严赫赫的皇贵妃却不敢表露丝毫,她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摆出一个恭谨的姿态,问道,“不知道娘娘的意思是……”
皇贵妃笑着说,“我儿赵慕,你看如何?可还配得起你?”
沈棠微微地舒了口气,只要不是那最坏的结果,总还是有转圜的余地的。
三皇子赵慕,对参加百花会的千金贵女来说,自然是一个很好的夫婿人选,他相貌英俊,有胆识,有谋略,颇受皇帝的器重,又有着强大的母族势力,就算将来太子登基,他亲王的地位也丝毫不能撼动。
但对沈棠来说,却未必如此。
且不说,赵慕迟早都会卷入夺位风波,与太子赵熹来一场殊死的较量,身为他的妻子,不管最终是成为炮灰还是母仪天下,这个过程都将极其血腥可怕,这绝不是她所想要的。
更何况,赵慕与自己,是三代以内的近亲,她所拥有的知识告诉她,近亲结合,产生怪胎愚胎或有先天性疾病胎儿的机率极大,她是绝不容许自己的孩子冒任何一点这样的风险的。
沈棠低垂着头,恭顺地说道,“三皇子殿下乃是人中之龙,倒是棠儿配不上殿下。”
皇贵妃眉头微蹙,“怎么?你不愿意?”
沈棠笑着说道,“娘娘看得起棠儿,是棠儿的福份,若是能觅得三皇子殿下这样的良婿,棠儿又怎会不愿意?只是……”
她话锋一转,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娘娘出自沈氏,乃是祖父的掌上明珠,自娘娘出生之时就已经注定了,娘娘与沈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是无法分割开来的。”
皇贵妃若有所思。
沈棠笑得越发明媚起来,“棠儿是娘娘的嫡亲侄女,不管将来嫁了谁,都无法改变这一点,只要娘娘需要,不过一道诏令,便能宣棠儿进宫,与娘娘一叙姑侄之情。”
能在这大周皇宫,十数年保持自己不败的地位,皇贵妃沈泠自然不是省油的灯,沈棠这么轻轻一点,她便明白了其中关节。
她的脸上立刻现出赞赏的神色来,“父亲果然没有说错,若是棠儿身为男子,沈氏的将来就不必发愁了。”
沈棠不置可否,她从未打算要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沈氏,更别提要为沈氏筹谋什么了。
当然,若是沈氏能继续这样风光下去,对自己和沈榕也没什么坏处,大树底下好乘凉,在这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家族的强盛,可以让他们姐弟避免很多麻烦。
皇贵妃轻轻地咳了一声,女官满菊与大太监夏得海便应声而出,不一会儿,整整两排宫女太监井然有序地鱼贯而入,各司其职,拢花厅里,一下子又变得热闹起来。
仿佛,刚才与皇贵妃的单独会面,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沈棠暗叹皇贵妃治下的手段,对她不由生了几分怜惜,同是祖母所出的女儿,皇贵妃与二姑母简直无一丝相像之处。
任性张扬,是因为得到父母的娇宠;谨慎凌厉,是因为被寄于太多期望。
身为命相贵不可言的安远侯嫡长女,皇贵妃自小得到的想必是数不清的训导和教习,而鲜少有被父母呵护宠爱的机会吧?
皇贵妃对于沈棠的心思一无所知,她只是觉得这个侄女越来越看着顺眼了,沉静聪慧,与自己那个骄横的女儿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她不由心中一动,唤过了夏得海,“派人去请过公主了吗?”
夏得海恭声道,“早已派人去请了。”
话刚落下,只听得门外一阵少女的娇笑传来,人未见,声已至,“母妃,翩翩来了!”
六公主赵翩翩,如同一团红色的火球一般,扑向了皇贵妃的怀中。
皇贵妃显然很是宠爱这个女儿,神色温柔地轻抚她的发丝,然后又捏了捏她的脸颊,“不过是换件衣裳,怎得去了那么久?来,见过你二舅父家的大表姐沈棠。”
赵翩翩从皇贵妃的怀中挪了开来,仰着头,挑起了眉毛,“你就是那个沈棠?”
即便她贵为公主,但这个表情,这样的语气,也是极为无礼的。
皇贵妃眉头一皱,厉声喝道,“翩翩!”
赵翩翩撅着嘴,指着默立一旁笑得沉静的沈棠道,“母妃,我不喜欢她!”
沈棠有一瞬间的愕然,她与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表妹,并没有什么交情,仅有过的几次见面,也都相隔甚远,应该也不至于产生什么过节,但赵翩翩如此直接的厌恶倒让她心生警觉,莫不是沈紫嫣姐妹编排了自己什么?
皇贵妃对于赵翩翩的无礼,很是着恼,她白玉一般的脸上浮起一层薄怒,“沈棠是你的亲表姐,你与她素无交往,平白地说什么喜欢不喜欢,说,到底是哪起子小人,在你耳边挑拨离间?”
赵翩翩大约从未见过皇贵妃对她如此凌厉,一时有些懵了,过了一会,方指着沈棠道,“她把嫣然要送给我的翡翠荷花簪给夺了,自然不是什么好人!”
沈棠不由轻轻摇头,果然是沈紫嫣惯用的伎俩呢。
她笑着对皇贵妃说道,“父亲从江南回来的时候,带了一对嵌宝阁的镯子和一支簪子,镯子给了夫人,簪子给了棠儿。棠儿并不知道那是二妹要送给公主殿下的。既然公主喜欢翡翠荷花簪,棠儿也不好夺人之美,改日定将簪子献给公主殿下。”
秦氏母女对沈棠一向并不友好,皇贵妃立刻便明白了,这不过是姐妹间的争风吃醋,本来这也不算什么,但沈紫嫣竟然利用赵翩翩的单纯,却让她心中有些不快。
她恨铁不成钢地弹了弹赵翩翩的额头,“母妃一直对你说,不能偏听偏信,若不是真凭实据到你眼前,切莫轻易下了定论。你与大表姐从未深交,又岂可因为沈紫嫣三言两语,便对大表姐定了论,还跑到母妃面前,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话。母妃这些年对你的教导,都白费了吗?”
赵翩翩只是单纯了些,并不蠢笨,所以从沈棠的话中也能听出个所以然来。
但她身为公主,宫廷之中鲜少有与她一起玩乐的伙伴,只有沈紫嫣和沈紫姝姐妹因为身份的关系,能常常进宫陪她,是以,她的心里,沈紫嫣姐妹两个都是可靠的,值得信赖的人,即便母妃如此点拨,她也不愿意相信沈紫嫣会无端乱说。
她的神色少了些倨傲,但对沈棠的厌恶却丝毫不减。
皇贵妃知道自己这个女儿有些倔犟,只好对沈棠抱歉地一笑,然后问夏得海,“外头怎么样了?宾客可都已经入座?”
夏得海恭敬地答道,“各家王妃夫人都已经在聚花阁就座,王孙公子也都由太子殿下,三皇子殿下带领着入了飞剑楼,万事皆备,只等着您了!”
第十八章 夺魁
沈棠跟在皇贵妃与六公主的身后,徐徐进了聚花阁,刚一进门,便立刻感觉到四道火辣辣的目光饱含嫉妒地盯视着她。
她不禁有些苦笑,沈紫嫣姐妹以为她被皇贵妃召见,是多么大的一个荣宠,但又有谁知道若不是她刚才竭力应对,险些就把自己的终身给搭上了?
沈棠轻轻摇了摇头,也不对,自己避之不及的,恰恰却是别人趋之若鹜的,若是知道了皇贵妃召见的缘由,想必她会更遭沈紫嫣沈紫姝的不待见。
她听到有人低声地询问,“皇贵妃身后的那位,是哪家的小姐?”
有人回答,“应是安远侯府的大小姐吧,瞧那相貌,倒与皇贵妃像了个六成六。”
那询问的人似乎有些恍然大悟,“哦,那便是两年前才从淮南回来的那位嫡长小姐了。”
慢慢地,议论的声音便更小了起来。
沈棠垂眸浅笑,并不多作理会,在小宫女的指引下,悄然来到了沈氏的席位,在沈紫嫣与沈紫妤的中间,坐了下来。
碧笙忙贴了上来,低声问道,“小姐,皇贵妃娘娘召见您,到底所为何事?”
沈棠微微摆手,示意待会再说。
皇贵妃笑着对已经到齐了的贵妇千金道,“今日来的都是老熟人,本宫也就不多说了,免得耽误了大家的兴致。满菊,把今日的行程给各位夫人小姐说一说。”
满菊恭声道,“皇贵妃娘娘,先与众位夫人小姐一起品评公子们送上来的作品,娘娘已经从中择出了十项,夫人小姐们可给自己喜好的作品投票,得票数最多的那项,就算胜出。等品定好了今日王孙公子中的魁首,夫人小姐们便可随意了,想游湖的便可去游湖,画舫游船皆已经备下,想游园的也可游园,只是别误了午宴即可。午宴仍旧设在这聚花阁,夫人小姐们还请切勿忘记。”
沈棠心中一喜,今年的百花会竟还能自由活动,这倒是未曾料到的,随即想到,若是不自由活动,又岂能让太子他们名正言顺地与贵女们有所交集?相亲会的用心良苦,又岂能得到彰显?
沈棠心中有了数,便打定主意等会找个僻静的所在,自己清静清静,或者让碧笙把沈榕找了过来,姐弟两个叙叙话。
自从沈榕进了太学院后,每日早出晚归,姐弟两个已经很久未曾推心置腹地深谈过了,也不知道弟弟在太学院混得可好,有没有人遭人欺负。
她正胡思乱想着,那边夏得海已经指挥着小太监们把挑出来的十项作品送了上来,在聚花阁的入口处,一字排开。
不是花间美人,便是百花争艳图,更多的是咏花的诗词,能被皇贵妃选上来的,必定都有过人之处,但沈棠前世时背多了上下五千年的唐诗宋词,这世又在书香门第的淮南方氏长大,于书画诗词上的造诣非同一般,自然也就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
忽然,她的目光被一只精心雕刻的沉香木匣子所吸引,在九幅书画中,赫然混迹着这么一只匣子,令人不由起了好奇之心。
这只匣子显然吸引的并不只是她的目光,已然有不少贵妇贵女吵嚷起来,“夏公公,这匣中所藏的,到底是何物件?快快打开来,让我们瞧瞧啊!”
夏得海笑嘻嘻地打开匣子,一阵香风飘过,令在场的夫人小姐们一下子鸦雀无声,过了许久,终于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来,接着便是众人的哄堂大笑。
沈棠定睛一看,原来这匣中,竟装了一块颜色鲜艳的胭脂。
百花会上的规矩,所有呈上来的作品必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