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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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之死-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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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象任何求爱的人一样,他一心想博取对方的欢心,惟恐不能达到目的。他努力在衣服穿着的细微末节上变换花样,好让自己焕发出青春。他戴宝石,洒香水,每天好几次在梳洗打扮方面大用功夫,然后盛装艳服、怀着兴奋而紧张的心情坐到桌旁就餐。在把他迷住的这个翩翩美少年面前,他为自己的衰老而厌恨;看到自己花白的头发和尖削的面容,他不免自惭形秽。这就促使他千方百计打扮自己,使自己恢复青春。他唱去饭店的理发室。 

                          他披着理发围巾,靠在椅上,让喋喋不休的理发师修剪着,梳理着。他用惆怅的眼光端详着自己镜子里的面容。 
                          “头发花白了,”他歪着嘴说。 
                          “只有一点儿,”理发师搭着腔。“这是懒得打扮的缘故,所谓不修边幅就是。有地位的人难免是这样的。不过这副模样到底一点儿不值得赞扬,特别是这些人对世俗的偏见是满不在乎的。某些人对化妆艺术有成见,如果有人在牙齿方面也装饰一番,他们就摇头表示不满。按理说,牙齿上也应当用一番功夫。归根到底,一个人老还是不老,要看他的精神与心理状态如何。头发花白准会给人们造成一个假象,而染发以后就会好一些,哪怕人们瞧不起染发。象您那种情况,先生,您是完全有权利使您的头发恢复本色的。您一定能允许我为您恢复本来面目吧?” 

                          “用什么方法呢?”阿申巴赫问。 
                          于是这位健谈的理发师用两种水洗起主顾的头发来,一种颜色深些,一种淡些——霎时间,他的发色变得象青年时代一样乌黑。他把他的头发用烫钳卷成一道道的波纹,然后退后一步,仔细审察经过他精心整修的头发。 

                          “现在只要再做一件事,”理发师说,“那就是把您脸上的皮肤稍稍修饰一番。” 
                          
                          象每个劳碌不停、永不知足的人那样,他兴致勃勃地一会儿忙这个,一会儿又忙那个。阿申巴赫舒舒服服地靠在椅上,对理发师所干的事无法拒绝,相反地,他兴奋地抱着满腔希望。从镜子里,他眼看着自己的眉毛弯得更加均匀分明,他的眼梢变得长些了,在眼睑下稍稍画了一下后,他的眼睛更加炯炯有神。他再看看下面:原来皮肤是棕色的、粗糙的,现在可变嫩了,泛上一片鲜艳的洋红色。他的嘴唇,在一分钟前还没有血色,现在可丰满了,象草莓的颜色那样,在涂上雪花膏和肤色恢复青春以后,面颊上、嘴角边及眼圈旁的皱纹一一消失。当他看到镜子里映出一个年青的身影时,心头不禁怦怦乱跳。最后,化妆师认为一切都很称心如意,于是他谦卑而有礼貌地感谢他的主顾,这种谦恭态度是干这行工作的人所特有的。“这只是能为您效劳的起码事儿,”他在为阿申巴赫作最后一次整容时说。“现在,您先生可以随心所欲地谈情说爱了。”阿申巴赫象高高兴兴做了一场梦,恍恍惚惚、战战兢兢地走了。他系的是红领带,戴的是一顶绕着彩色丝带的宽边草帽。 

                          这时刮起了一阵凉里透热的狂风,稀稀落落地下起雨来。但空气依然闷而潮湿,洋溢着腐臭的气味。阿申巴赫涂着脂粉的脸热得发烫,耳际只听到一片淅淅瑟瑟、哗啦哗啦的响声,仿佛凶恶的风神正在大地纵横驰骋。海洋的鸟身女妖正在追踪那些注定要毁灭的人,啄去并污染了他们的事物,剩下的只是一些残屑。溽暑使他食欲不振,他只是一味设想着他吃的东西可能带有传染病的毒质。 

                          一天下午,阿申巴赫追踪着美少年一直到闹着疫病的曲折迷离的市中心。迷宫般的街巷、水道、小桥和空地彼此都很相似,他不知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也辨不出东南西北的方位。他一心关注着的,只是他苦苦追求的偶像不要从视线中消失才好。为稳妥小心起见,他一会儿蹲在墙脚,一会儿躲在行人背后作掩护。由于他的身心长时期处于紧张与激动不安的状态,他的力气差不多耗尽了,可是自己却一直没有感觉到。塔齐奥跟在家人后面,他通常让女教师和修女般的姊妹们在小巷前面走;由于走在最后只是他单独一个人,有时他回过头来用奇特而朦胧的眼光看看追恋他的人是否确实跟在后面。他看到了他,但只是心照不宣。他心领神会,欣喜若狂。陷入热恋中的阿申巴赫在这一对眼睛勾引下,在一股盲目的热情冲动下,一种非分的希冀潜入他的心头——终于他发现自己的视线搞浑了,弄糊涂了。这时波兰人一家已跨过一座拱形小桥,拱顶遮位了他的视线,当他走到桥上时,他已见不到他们。他从三个方向寻找,一路往前,还有两路是朝又小又脏的码头两边方向,结果一场空。他精疲力竭,最后不得不放弃找寻的打算。 

                          他头脑里热烘烘的,身上粘滞滞的冒着汗,脖子瑟瑟地抖着,感到口渴难忍。他看看四周有没有什么清凉的饮料可以解渴。在一家小的蔬菜店里,他买了一些又熟又软的草毒,一面吃一面走。迎着他的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小小空地,景色十分动人。他认识这块地方,几星期前他曾来过这儿,作过逃离威尼斯的打算,可惜结果没有实现。他在空地中间一个小池的石阶上颓然坐下,脑袋靠在石阶的边缘上。这里很静、在铺砌石块的路面上,杂草丛生,周围堆满了垃圾。空地周围有好几座败落而不整齐的高房子,其中一幢是宫殿式的,拱形的窗子上没有玻璃,小小的阳台雕琢着狮于。另一幢屋子的底层是一家药房。一阵阵的热风,不时送来了石炭酸的气味。 

                          现在坐在那里的,就是他,这位在文学界享有崇高威望的大师。正是他才写了《不幸的人》那样的作品;正是他以晶莹明澈的文体,摈弃了那种吉卜赛式浮夸的风格和晦涩暧昧的描写;正是他,使世人对陷入深渊中的苦难人们寄予同情, 

                          而对堕落的灵魂加以谴责。是他跨越了知识的壁垒,攀登到智慧的高峰;是他傲然无视于世人的冷讽热嘲,终于博得了群众的信赖。他的声誉已由官方公认,他的名字已加上了贵族的头衔,他的文章已作为孩子们的范本。如今他却坐在那边出神。他紧闭着眼皮,只是偶尔斜着眼睛往下偷偷地扫视几下,眼光里显出讥讽和困惑的神色。他本来是松垂的、化妆后嘴角稍稍翘起的嘴唇,喃喃地发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好象一个睡梦未醒的人从头脑里幻想出一番什么古怪的逻辑似的。 

                          “菲德拉斯,你要注意,美,也只有美,才是神圣的,同时也是见得到的。因此,我的小菲德拉斯啊,美是通过感觉的途径,通过艺术家的途径使人获得灵性的。可是亲爱的,你现在是否相信有一个凭感觉而获得灵性的人居然能获得智慧,同时干出一番宏伟的事业来呢,或者你倒认为(这留待你去抉择吧),这是一条纵然甜蜜但却是冒险之路,或者确实是一条错误与罪恶之路,必然会把人们引入歧途?因为你得知道,如果没有爱神作为我们的伴侣和先导,我们诗人是无法通过美的道路的。尽管我们可以成为按照自己的方式活动的英雄,成为有纪律的战士,但我们却象女人一样,因我们以激情为乐,爱情始终是我们的欲念——这是我们的乐趣,也是我们的羞辱。现在你难道还不能看出,我们诗人既没有智慧,也没有身价吗?我们不得不在错误的路上走,不得不放纵些,不得不在情感的领域里冒各色各样的风险。我们的文章写得道貌岸然,神气活现,其实都是虚妄与胡扯。我们的名誉和地位都不过是一幕趣剧,大众对我们的信仰也极其可笑,因此,用艺术来教育人民和青年是危险的事,应当禁止。既然艺术家一生下来就无可救药地注定要掉入这个深渊,那末他又有什么资格为人师表呢?我们不愿落人这个深渊,而希望获得荣誉;但无论我们转向哪里,它还是吸引着我们。所以我们还是把害人的知识抛弃吧,因为菲德拉斯,知识是谈不上什么尊严的,它只是叫人通晓,理解,原谅,它没有立场、也没有形式。它对人们所陷入的深渊寄予同情——但它本身就是深渊。因此我们毅然决然地扬弃它,今后我们就一心致力于美吧。美意味着纯朴、伟大、严谨、超脱及秀丽的外形。但菲德拉斯啊,秀丽的外形和超脱会使人沉醉,并唤起人的情欲,同时还可能使高贵的人陷入可怕的情感狂澜里,这样,他就抛弃了自己固有的美的严谨,把它看成是不光彩的了。它们也同样会把人引向深渊。我得说,它们会把作为诗人的我们引到那边去,因为我们要使自己奋发向上可是件难事,而纵欲无度却是容易的。现在我要走了,菲德拉斯,你留在这儿吧。只有当你不再见到我时,你才可以离开。” 

                          以后几天,古斯塔夫·冯·阿申巴赫每天早晨离浴场饭店的时间比平时迟些,因为他感到不舒服。他不得不同一阵阵的头晕——其实只有一半才是身体上的原因——作斗争,同时越来越显得惊惶不安,有一种走投无路、灰心绝望之感。但这是由于外界环境还是自己的生活引起的,他可不清楚。在休息室里,他看到一大堆整装待发的行李,他问门房动身的是谁,对方回答时就说出波兰贵族的姓名。这也是他暗中料到的。他听到这个消息后,憔悴的面容并不改色,只是略略仰起了头,象是随口打听一下而丝毫不想知道底细似的。接着他又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走呢?”“午饭后,”门房口答他。他点了点头,走向海边。 

                          海边已没有什么人了。在海岸与第一片沙滩之间辽阔的浅水上,微波荡漾。一度曾是闹盈盈、热腾腾的这块海滨胜地,现在却显得满目凄凉,无人问津。沙滩也不再打点得那么清洁了。一副照相机三脚架在海边撑着,看来已被人遗弃,照相机上的一块黑布,在凉风中扑扑地飘动着。 

                          这时,塔齐奥跟三、四个依旧耽在一起游戏的伙伴在他小屋前右边活动起来。阿申巴赫的卧椅放在海水与海滩上一排小屋之间的地方,再一次坐下来看着他,膝上盖着一条毯子。这回,女人似乎都在忙着整理行李,他们游戏时没人看管,因此玩得很放肆。那个身体结实、名叫“亚斯胡”的小伙子,穿着一件围腰带的紧身衣,黑黑的头发上亮光光地搽过油;他忽然觉得有一把沙子掷到他的脸上,连眼睛也睁不开,一怒之下,就逼着塔齐奥跟他搏斗,结果,身体较弱的美少年很快倒了下去。但在这个临别的时刻,地位低下的亚斯胡不象以前那么屈就了,一下子变得冷酷无情,想为自己长时间来低声下气的处境报复一下。这位胜利者不但紧紧揪住败阵的塔齐奥不放,而且骑在他的背上不住拿他的脸住沙土上掀,以致塔齐奥连气也喘不过来、差点儿窒息。塔齐奥断断续续地作些努力想挣脱这块大石头,但不一会又停止了,过后又挣扎起来,不过这只是一阵抽搐而已。惊恐万状的阿申巴赫正要跳起来去救他,那个身长力大的家伙终于把他放了。塔齐奥脸色惨白,半弯起身来,撑着一条臂膀坐着,他的头发乱蓬蓬的,眼睛闪着阴郁的光芒。这样一动不动地过了几分钟后,他终于直起身子,慢慢地走开。家人在叫他,开始时喊声轻快温和,后来调门上就转为焦的和恳求。但他置之不理。这时,那个黑脸的男孩子似乎很快对自己的越轨行为感到悔恨,赶上他想跟他和解,但他耸耸肩膀支开他。塔齐奥从斜角方向走下水去。他赤着脚,穿着一件有红色胸结的亚麻布条纹衫。 

                          他在水边耽上一会,低垂着头,用一只足趾尖在湿漉漉的沙滩上画些什么画儿,然后走到浅水里,浅水处最深的地方还不能沾湿他的膝益,他涉过浅水懒洋洋地向前跨步,最后走到沙滩上。他在那里暂停片刻,脸蛋儿朝向浩瀚的大海,接着在海水退潮时露出的一片狭长的沙滩上向左面慢慢地走着。他在那边徘徊;那儿,有一大片水跟陆地远远隔开,孤高的情绪使他离群独立。他象一个与尘世隔绝的游魂,一缕缕的头发迎风飘舞,前面展现一片茫茫的大海和烟雾迷蒙的空间。他又一次停下来眺望。忽然,不知是忆起了什么事还是心血来潮,他扭动上身,一只手搁在臀部,全身作一个美妙的转动姿势,回过头来把目光投向海岸。阿申巴赫坐在那边看着他,正象他过去在休息室门槛边第一次遇到他灰暗朦胧的目光时那样。他的头靠在椅背上,头部随着那个在海阔天空里漫步的孩子慢慢摆动。接着他仰起了头,似乎回答塔齐奥的凝视;然后低垂到胸部,眼睛朗下望,脸上显出一种软弱无力的、沉思的、昏昏欲睡的表情。在他看来,主宰他精神世界的那个苍白而可爱的游魂似乎在对他微笑,对他眨眼;这时,那个孩子的手似乎已不再托住臀部,而是往前方伸出,插翅在充满了希望的神秘莫测的太空中翱翔。他呢,他也象往常那样,跟着他神游。 

                          过了几分钟后,人们才急急忙忙去救援那个一动不动斜躺在椅子上的人。他们把他送到房间里。就在当天,上流社会震惊地获悉了他去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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