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得最近的神仙过来敬酒。敬了夜华之后便来敬我,道:“竟有幸在此拜会到素锦娘娘,实乃小神之幸小神之幸……”
夜华在一旁端了酒盏,只做出一副看戏的模样。我要唱的这个角儿,却真正尴尬。
东海水君煞白了一张脸,拼命对着那犹自荣幸的神仙使眼色。
我实在看不下去,对着他嘿然一笑道:“小仙其实是夜华君失散多年的亲妹妹,如今在折颜上神处当差。”
夜华饮酒的动作一顿,杯中酒撒了不只一两滴。
东海水君茫然地望着我。
那来敬酒的神仙,却仿佛吞了只死苍蝇。端着斟满的酒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半天才讷讷:“小神眼拙,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我和蔼一笑,并不当真,陪着他亦饮了一杯。
底下觥筹交错,狐狸耳朵尖,推杯还盏之间,隐隐听得几声议论,一说:“今日未见姑姑,实在遗憾,不过见着折颜上神的这位仙使,倒也聊可谴怀。你们看,姑姑今日不来,是否因知晓夜华君和北海水君皆来赴宴,是以……”
一说:“仙友此言不虚,依本君看,姑姑此番失约,折颜上神却派仙使赴宴,此中大有文章。各位须知,因折颜上神的怪脾气,此遭东海水君,是并未向他递帖子的。”
一说:“有理有理,怪道是,折颜上神的这位仙使,竟还是夜华君的妹妹。”
又一说:“小老儿倒是怀疑,这位仙使真是夜华君的妹妹?小老儿在天宫奉职这许多年,竟从未听说夜华君有个妹妹的。”
再一说:“仙友方才是没瞧见,夜华君牵了那仙使的手么?如此看来,兄妹一事,倒也有几分可信的。”
我想,若此刻东海水君宣布宴罢,这些神仙们都要乐得手舞足蹈,然后找个僻静之处,酣畅淋漓讨论一番。而今却要苦苦在这台面上熬着,只偶尔交头接耳一两句,忍得多么难受,多么辛酸。
我叹了两叹,又自饮一杯。不想夜华却皱了皱眉:“你倒是酒量好,小心喝过了,又来耍酒疯。”
我十分不屑,东海水君这酒,虽也算得上琼浆玉液,可拿来和折颜酿出的酒一比,委实是白水。却也懒得理他,左右已撕破了脸皮,只怨本上神运道不好,一纸婚约要生生把我和他送做一堆。
宴到一半,我已毫无兴致,只想快快吃完这顿饭,早些回狐狸洞蒙头睡觉。
当此时,东海水君却啪啪啪拍了三个巴掌。
我勉强打起精神,便见一众舞姬袅袅娜娜入得殿来,手上都拿了娟扇,穿得也一个比一个凉快。我心下好奇,此番又不是东海水君做寿,一个小娃娃的满月宴,还要歌舞助兴?
丝竹声声入耳。我只管探身去取那最近处的酒壶。
当年有幸被鬼君擎苍绑去他的大紫明宫叨扰几日。大紫明宫的舞姬们,清丽者有之,淡雅者有之,妖艳者亦有之。不得已与她们虚与委蛇三五日,四海八荒便再无舞姬能得我意。
瞟了一眼旁边的夜华,他亦是百无聊赖。
小糯米团子却乍然一叹:“呀,是这个姐姐。”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那殿中看去,白衣的舞姬们正扮作芙蕖花的白花瓣,正中间托了个黄衣的少女。那女子乍看并无甚奇特之处,形貌间倒略略寻得出几分东海水君的影子来。
我难免转过头去看几眼东海水君。
他咳嗽一声,尴尬笑道:“正是舍妹。”又上前一步到得小糯米团子身边:“小天孙竟认得舍妹?”
糯米团子看我一眼,吭吭吃吃:“认是认得。”却又立刻摆手坚定立场:“不过本天孙与她不熟。”说完又偷觑一眼他的父君。
东海水君那舍妹如今正眼巴巴地望着坐在我侧旁的夜华君,目光热切又沉寂,哀伤又欢愉。
夜华把着酒盏纹丝不动,一瞬间倒又变做了我初初见时的冷漠神君。
这是唱的哪一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善感女碰上冷郎君,妾身有心做那藤绕树,无奈郎心如铁妾身真无辜?
我满意点头,却是一出好戏。自斟一杯酒,看得挺快活。正到兴味处,丝竹却嘎然而止,东海水君那舍妹朝了夜华的方向拜过一拜,便在众舞姬的簇拥下飘然离去。
夜华转过头来看我,似笑非笑:“仙使何以满脸失望之色?”
我摸了摸面皮,打了个干哈哈:“有么?”
又熬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宴罢,本应各各散去。夜华却将小糯米团子往我怀中一推:“阿离先由你照看着,我去去便回。”
各路神仙恰来拱手道别,我一个恍神,他便连人影都不见了。
被些许琐事压了好几个时辰的清明陡然翻上灵台,我脑门上立马渗出几大滴清汗,他该不会把我那唬小糯米团子的话做了数,真将我拽去天宫吧。
想到这一层,手上软呼呼的小糯米团子登时成了个烫手的山芋。
我匆匆迈出大殿。而今眼目下,快点找到糯米团子爹,将糯米团子还回去是正经。
问了几个小仆从,却无一人见过夜华君。我只得绕弯子,改问东海水君那舍妹如今仙驾何处。
方才夜华形色匆匆,淡薄之间隐含亲切,梳离之间暗藏婉约,如此神态,以我十多万年所见的风月经验,定是会佳人去了。
小仆从遥遥一指,便指向了路尽头的东海水晶宫后花园。
第四章(二)
我拉着糯米团子站在园门口,不胜唏嘘。
需知本上神年纪虽大,其实没什么方向感,进去方便,却不知能不能出得来,还是在这口子上等着罢。
小糯米团子却不依,握着小拳头做恶狠狠状:“娘亲再不进去棒打鸳鸯,父君便要被那缪清公主抢走了。”又抚额做悲叹状:“自来后花园便是是非之地,多少才子就是在这里被佳人迷了魂道失了前程,累得受苦一生的。”
我傻了片刻,哑然道:“这这这,都是谁教与你的?”
小糯米团子呆了一呆:“两百多年前,天上白日飞升来一个小仙,叫成玉的,天君祖爷爷封了他个元君的虚号,便是他告诉我的。”
顿了顿揉着头发茫然道:“难道竟不是么?”
我暗想片刻,觉得这位成玉元君所言着实非虚,如此妙人,日后定要结交结交。
小糯米团子干脆来拉了我的袖子,硬要把我拖进园子去。
他一个小人,我也不好反抗,只得出言相劝:“你父君青春正健,那缪清,是叫缪清吧,那缪清公主也正是年华豆蔻,年轻男女相互思慕乃是伦常,他两个既已做了鸳鸯,你我再去当那打鸳鸯的大棒,无端坏人姻缘,委实造孽。你与那缪清公主又不是有解不开的深仇大恨,非要坏了她的姻缘才尽兴。”
许是我后面那句话放得过重,小糯米团子嘴巴一扁,我赶忙安抚,又是亲又是摸,他才镇定下来,软着嗓子道:“她虽曾救过我一次,但我也好好向她道了谢,她却自以为从此后便在父君面前有所不同,每每父君领着我去娘亲的俊疾山小住,她便前来痴缠,甚是讨厌。”
我忍不住教育他两句:“救命之恩直比海深,岂是道个谢就能了事的。”
若是道个谢便能不再挂心,我如今却不知要逍遥多少,只管记着我和那人做师徒时圆满融洽的情分,断不会再有这许多愧疚遗憾。
小糯米团子短短反省了一回,却又马上跺脚:“她不守本分,她明知父君已有妻室,却还来纠缠父君。她住娘亲的房子,用娘亲的炊具,还来抢娘亲的夫君。”
我望了一回天,略略回想夜华君那张和墨渊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脸,很是感慨。
这倒怪不着那缪清,本上神看那么一张脸看了几万年,如今才能略略把持住。寻常的女子,要能在那张面皮跟前谨守住本分,着实有些困难。倒是东荒的俊疾山,什么时候变做了那素锦的财产,我却有些疑惑。略略一问,小糯米团子便和盘托出。
他说得颠三倒四,我倒也能顺藤摸瓜筹出个大概。
原来这糯米团子他亲娘并不是夜华君的侧妃素锦,却是地上的一个凡人。如今糯米团子的寝殿里,还挂着那凡人的一副丹青。说是青衣着身白绫覆面,正是现下我这副模样。三百年前,却不知什么因缘,那凡人甫产下小糯米团子,便跳下了诛仙台。诛仙台这地方我有过耳闻,神仙跳下去修为失尽,凡人跳下去定是三魂七魄渣渣也不剩。
小糯米团子想来却并不知道这一层。
那凡人被接上天宫之前,正是长在东荒的俊疾山里。夜华君思旧,将她在山上住过的屋子加了封印,每年都领小糯米团子来住十天半月。
我委实钦佩夜华君的胆色,这些恩怨情仇宫廷旧事,却一点也不瞒着小糯米团子,倒不怕给他这儿子造成心理阴影。
百来年前一天,小糯米团子一个人在山上林子里捉兔子玩,灵气引来路过的蛇妖。蛇妖只道是哪家道童,想他周身仙气滋补,便要来吃了他。幸而遇到来俊疾山踩青的东海公主缪清,将他救了下来,按他的指引,送回了山上的小屋。那小屋因加了封印,外人本看不见,然小糯米团子敬这缪清公主救命恩人,便亮明身份,并将她领回屋子吃茶。茶毕,缪清公主正要告辞,却遇上突然回来的夜华君。瞬时天雷勾动地火,这缪清公主对夜华君一见钟情了。夜华不愿欠东海公主的人情,便许了这公主一个心愿。百十年来,缪清几乎就守在东荒俊疾,夜华父子一来,便为他们洗衣煮饭蒸糕点。一个公主却来做这些仆从的活计,夜华觉得不妥,那厢公主却悄然低首无限娇羞:“这便是我的心愿,求君上成全。”夜华也无法,便只得随她。
然则以上只是小糯米团子的片面之辞。看这光景,夜华君倒也是个多情种,很难说就未曾对这善解人意的东海公主动过心。
我顿觉空虚,夜华活到如今,也不过五万来岁,就惹出这许多的情债,委实是个人才。
本上神五万岁的时候,却还在干什么来着?
小糯米团子神色复杂,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凛然道:“身为男子最作不得吞吞吐吐的形容,一不留神就猥琐了,有什么却说,痛快些。”
他包了一包泪,指着我:“娘亲这不在乎的模样,是不是已心有所属,不要阿离和父君了?”
我哑然。夜华与我虽有婚约,却不过初初相识,实难谈得上什么在乎不在乎。
小糯米团子却后退两步,捂脸痛心疾首:“爹要娶后娘娘要嫁后爹,阿离果然应了这名字,活该尝不了团团圆圆,要一个人孤孤单单,你们都不要阿离,阿离一个人过罢了。”
我被他吼得心惊肉跳。
他亲娘当年抛下他跳了诛仙台,小小年纪必然有些心结。如今郁结进肺腑,怕是不好。
我赶忙陪了笑脸来抱他:“我既是你娘亲,便绝不会不要你。”
他指控道:“可你不要父君。你不要父君,父君就会娶了那缪清,父君娶了那缪清,另生一个宝宝,便不会再要阿离。”说着便要泪奔。
我大感头痛,为了不使他失望,只得做出一副甜蜜样,咬牙切齿道:“你父君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的宝贝甜蜜饯儿,我又怎会不要他。”
说完自己先抖了一抖。
小糯米团子大感满意,抱着我的腿继续朝花园里拖。
我无法,只能随他拖去。倒切切期盼夜华君此番并不在这园子里,省得我真来演一出棒打鸳鸯的大戏。
倘若不幸,本上神英明如初,他此番确确是在会佳人,那夜华君,今日来搅你姻缘,乃是为了你儿子的心理健康,却怪不得我了。
绕过拱门,不远处一顶颇精致的亭子里,玄色长袍,负手而立的男子正是夜华。旁边坐的那黄衣少女,也正是缪清公主。
本上神猜得不错,他果然是来会佳人了。
小糯米团子摇了摇我的袖子:“娘亲,该你出场了。”
他倒入戏得快。我头皮麻了一麻。思忖着要怎么做这开场白才好。
我识得的熟人中,只有大哥白玄桃花债最多。
大嫂每次处置大哥那些桃花,都用的甚么手段来着?
我略略回忆一番。
首先是眼神,眼神必得冷淡,上下打量一番那桃花,看美人譬如看一颗白菜。
其次便是声音,声音必得缥缈,对那事主就一句话:“这回这个我看着甚好,倘若夫君喜欢,便将她收了吧,我也多一个妹妹。”
此乃以退为进。
大哥虽逢场作戏者多,对大嫂却是矢志不渝,非卿不可,此招方能生效。这么一比,我与大嫂的情况却又略略不同。
我踌躇半日,小糯米团子已紧走几步,跪到他父君跟前,道:“孩儿见过父君。”
夜华眼睛眯了一眯,越过糯米团子直直盯着我。
我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略略见一见礼,将糯米团子从地上拉起来,拍拍他膝上的灰,再找个美人靠抱他坐下来。
背后夜华君目光凌厉,我一套动作完成得很艰难。
那缪清公主主动开口道:“姐姐是?”
我努力做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态来,揉着小糯米团子的脸:“这孩子唤我一声娘亲。”
她像遭了雷劈。
我内心其实很愧疚。这缪清公主模样不错,虽与那南海的绿袖公主比起来尚有些差距,却大大小小也算个美人。她与我无冤无仇,我这番作为,着实不厚道。
我心中凄苦,面上却还得把戏份做足,继续皮笑肉不笑道:“现下这光景,乌云压顶,风声萧萧,倒让人不由得生出来几分作诗的性质。妹妹说,是也不是?”
夜华干脆操了手靠在旁边亭柱子上听我瞎扯。
小糯米团子不明所以,呆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