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恍惚间,忽听人禀报:
“王后娘娘,您的寝宫到了!”
她一惊,仓忙应着,从软榻上扶下女儿,吩咐众人门外等候,便推门而入。
风涌幔帐动,银色的光从帘隙间涌入,照亮了满室红的、黄的、紫的、蓝的器具饰物,那样富丽堂皇的宫殿,在那一瞬间,全都被镀上了一层冷冷的银色,收敛了平日的纷呈异彩,透着几分不详的气息!
她连忙弹指,蓦然点亮宫灯,看着那桔色光线下与平日无异的寝宫,这才松了一口气!
怀中女儿的一声呼痛让她回过神来,她连忙扶着女儿来到暗室门口,扭动机关,打开了暗室门。
一片柔和的光芒流泻而出,仿佛是不染尘滓的清泉,流到哪里,便荡涤了一切的黑暗污秽!
可是,人心的污秽啊,藏得那样隐秘和根深蒂固,即使是这样的神光,也是难以扫清的吧!有了这样一颗人心的自己,又要经过多少年月,才能洁净如初?
她心神不宁地将女儿扶进去。暗室之中,是不过半亩的一池水,波光离合,水纹滟滟!水池中央,不知是什么样的力量,似乎凝定了变幻的水光,一片幻光中托起晶莹剔透的一只玉瓶,点点虚浮的光在瓶中游弋晃动,如同水波般流转起伏。
她纤手一抬,那玉瓶识途般飞到她的手心之中,莹白的光线明明暗暗,照得青瓷愈加苍白透明,仿佛就如中土薄如蝉翼的珍瓷,一不小心便要碎去。
她正要剔下瓶塞,忽然间风声涌动,黑影一晃,惊诧间,神水已经不在手中!
突然的动作打碎了瓶中波光宁静,池对岸男子的手中,无数碎光星星一般从瓶中散落下来,跌入池中,化为幻梦!
“刃,神水给我!”
王后搂着女儿,目光逼视着他!
“这就是神水?加梵国就是因为它才独霸沙漠?”刃冷冷说道,“师父说,早在二十年前加梵就该亡了,可是有人却要背天逆命,生生扭转命运的轨道,我只是,让一切回到原点罢了!”
他话刚落音,手忽然一抛,玉瓶腾空而起,同一刹那,剑气自他背后激射而出,如龙吟虎啸破空斩过!
那一斩之力几可崩山裂海,池水冲天,墙壁四裂,琼楼宝顶碎为齑粉!水雾烟尘中,一片月光兜头罩下,竟已是月上中天了!
那样强大的气流轰然炸开,而对面的华衣妇人只是伸手揽住了女儿,竟动也未动。烟尘浩浩扬扬纷洒而下,她那一袭华衣却仍旧是流光溢彩、不染纤尘,傲然如水上之莲!
那样的情景只看得刃心泛冷意,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不伤毫缕的玉瓶上时,整个人完全呆住了!
居然……居然完好无损……他那力求一招得手的一剑……使了十成力的一剑……
王后眼疾手快,斜手一抄掠起劲风,已将神水裹在手中!她一指剔开瓶塞,将玉瓶置于青瓷口前,那瓶中之水沸腾如煮,仿佛产生了巨大的吸力,从她口中不断吸出黑气来,不过片刻,便将那些污浊之气消融得干干净净!
她脸色刚一复原,王后手腕一转,一掌将她推到一旁的石柱之后!她双手向虚空中伸出,神水便在虚空中被托了起来,忽然间光芒大盛!
盛光之中,她整个人几如融化,不慌不忙的声音自光芒中逸出:
“刃,我早就说过,即使把神水给你,你也破不开它的结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你——也是时候消失了!”
她话刚落音,陡见光芒暴长,片片凛冽如刀,激射而来!
几乎同一时间,刃挥剑出手,截住来势,闪电般退后三尺,收指成诀,瞬间用幻术布下防御结界!
剑气只阻得那光芒一滞,便又山崩海啸般杀来,以不可抗拒之势,刹那间透体而过!
那到底是怎样可怕的力量?他身后的断壁残垣在一瞬间灰飞烟灭,光芒四散开去,连星月都一起湮没!
风,带着破败血腥的气息呼啸而过,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良久,苦苦支撑的人才咳嗽一声,吐出一口鲜血,砰然倒地,他圆睁着眼睛,眼中布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光芒中的人一步步走了出来,停在他面前,高高俯视着他,声音中有着冷冷的厌恶:
“这样都能不死,你也算厉害了!可是,修习这样邪恶的术法,留你在世上也会继续为害吧!”她缓缓伸出手去,按住了他的天灵盖,“我怎么能让你这样的人,继续为祸苍生?”
“邪术不能为祸苍生,那么神力就可以了吗?”嘶哑的声音陡然响起在幽月之下!王后蓦然回头,目光炯炯,盯住了悄无声息出现的黑袍人。
“师……父……”刃勉力叫出口。
“师父?”她冷笑一声,“原来是你教出了这样的好徒弟,修习这样邪恶的术法,你——”她突然噤声,呆呆看着黑袍人取下了面纱。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张清纯而俏丽的脸。羊脂玉般的肤色,飞霞般的红晕,湖水般的眼睛!她立在那一片废墟之中,仿佛破落光阴里,开出的最明艳的花!
王后倒吸一口凉气,惊诧间已经语不成句:
“你……怎么是你?”
刃也是大吃一惊,师父有着那样强大的灵力,又收养照顾自己多年,她不是垂垂老妇吗,怎么摘下了黑纱,居然是这样一个明丽的少女?
那少女却微微一笑,走到刃身旁,蹲下,掌中腾起柔和的亮光,覆住了他流血的伤口,像以往无数次一样,用幻术为他疗伤。她一开口,仍是嘶哑如老妪的声音:
“我早就告诫过你,与她为敌定要小心,可你看你,又弄得一身是伤!”
王后看着那既熟悉又陌生的少女,突然之间怒喝起来:
“阿离,你干了什么?这二十年你到底干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声音?为什么要修习这样邪恶的术法?为什么要他拿神水?”
那个被唤作阿离的少女站了起来,看着她,目光中是温柔月色:
“一切都是为了你啊,离湮女神,我来接你回家!”
那样的对话,听得刃目瞪口呆!
离湮女神、离湮女神……王后她竟然是传说中的女神!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既然是女神,为什么她会留在尘世之中,成了加梵的王后?为什么会一路算计他,甚至做了那么多坏事?
他这才慢慢想到,曾经他去到圣湖拿离花,圣湖之中,并未见到传说中的女神,当时他就觉得奇怪,并且,师父虽然灵力强大,但她修习的术法阴邪,怎么可能知道通往圣湖结界的咒语?听她们对话,她们应该早就相识,师父说过,她要拿到神水,要让岔开的命运轨道回到原点,也要让王后知道自己做错了,那么,师父又是谁,她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阿离还在笑着,她抬头望着月光,轻叹:
“多美的月色啊,和二十年前你离开的那晚一模一样。我那样求你,不要离开,不要跟那个叫慕轩的人走,不要为了他打破神的禁忌,强行改变命运的轨道。我哭得叶子枯萎、花瓣凋零,可你依然没有回头!”
“为了让我回去,所以你就非要拿到神水?”
“只有破开神水结界,消融掉你的神力才可以把你带回去,也让一切回到原点。我知道,我即使再修行千年也不会有高于你的神力,那么,我就只有借助邪恶的术法了!我把声音祭奠给邪魔,换回了最阴毒的术法!”
“阿离,你是圣湖边的灵花,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
“怎么不可以?”少女一转头,眼中是说不出的坚定,“就像慕轩为了扭转加梵亡国的命运,可以把一切祭奠给你一样;也像你为了体验世情人心,可以放弃千年修行一样!每一个人,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总是可以倾其所有,百死而不悔!”她的眼神柔和下来,声音是宁静的,“阿离想要的,不过是和以往一样的年月!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我是圣湖边无忧无虑的离花,为女神跳舞、听女神说话,我们两个,只有我们两个,那样的安然宁静,千年万年的时光也好……”
“阿离……”离湮唤一声她,声音中有着深深的悲悯,这个月光下感伤的人儿,那片伴着自己在无数光阴流年中寂寞的离花,她低低开口,“我还不能跟你走,我……很难再回到从前了,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永远;也有一些东西,体会过了就再也忘不掉了!”
“忘不了什么?你与慕轩的爱情吗?”少女冷冷地笑了,“女神,你还要自己骗自己吗?你已经得知了二十年前的真相,你应该知道,慕轩给你的只是祭奠,从来都不是爱!”
她眼中的淡然被那句话慢慢击碎,二十年的恩宠,二十年的浓情,不是爱,居然从来都不是爱!他竟然……骗了她二十年!
她咬着嘴唇,脑中不自禁想起了用幻术从先木合口中得知的真相:
被迫分离的夫妻,妻子为了守护子民和国土,毅然饮下毒酒,悲痛欲绝的丈夫吩咐忠心手下带着亲生骨肉逃出宫去,为了保护那孩子,撒下了孩子非他亲生的弥天大谎,然后,娶了另一个女人。
“真的吗?为了改变加梵亡国的命运,你愿意把一切祭奠给我?”
二十年前,冷月之下,女神看着千年来第一个穿过圣湖结界的凡人,拖着重伤的躯体,执拗地要以身心的祭奠,拯救即将亡族灭种的子民,她被那残破身躯中蕴含的巨大的情感震撼了,渺小平凡的人类居然会有那样排山倒海、惊心动魄的意念之力!贪婪自私的人心之中,居然还有这么一种情感,可以为了拯救别人,交付出身体灵魂也在所不惜!人心到底是什么?爱是什么滋味?恨又是什么滋味?什么是伤心、什么是气愤、什么是感动、什么是嫉妒?那一种一种交错复杂的情感到底是什么?她不知道,作为高高在上俯视万物的神,她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忽然之间,她有些迷惑了,修行千年,仿佛便只活了一日,一日的单调、乏味与苍白!那一刹那间,她作了一个胆大至极的决定,她要知道那是什么,好的、坏的、所有的一切,她都要体会、她都要了解!爱情、亲情、女人那颗温柔、多情、善变、猜忌的心!
她星月般的眼睛望着重伤的军人,突然笑了:
“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但是,你要带我去尘世之中,让我知道什么是爱与被爱,干净的、纯粹的、唯一的爱!”
军人蓦然抬头,曾经坚定如铁的眼中全是讶然与迟疑:
“爱与被爱……可是……可是……”
“不可以吗?你说过的,为了达成心愿,你愿意把你的身体和灵魂全部祭奠给我!这,就是我唯一的要求!”
“可是我已经……”
“已经怎样?无法交付这样的祭奠吗?那——你又何必信誓旦旦?”
军人的神色急剧变换,身体微微发抖,手指数度开合,良久,良久,终于轻轻点头:
“好,好……我、我答应……我把“唯一的爱”……祭奠给你!”
祭奠给你!
“作为加梵的王,他会感激你救了他的子民,可是作为男人,他的心里一定是恨你的!因为是你,逼得他妻离子散!”阿离一个字一个字说出那些话,看到对面的王后愈加苍白了脸色,又放柔了语调,
“回去吧,不要再留恋这个污秽的俗世了,回去吧,我的女神!”
而她却按住心口,缓缓摇了摇头,嘴角弯出一个苍凉的笑:
“曾经我心如白纸,只知道一旦答应交付的东西,就该全心全意;一旦答应割舍的东西,就该干干净净!却在二十年后,体会了那么多之后,才慢慢了解,藕断尚且丝连,人的情感,怎能说断就断?慕轩的挣扎欺骗,那才是人最真实的内心。虽然这样的欺骗让我心如刀割,可是,这也是一种体验不是吗?我体会过嫁作人妇的兴奋,体会过初为人母的喜悦,也体会过担心丈夫心中还有别人的疑惑焦虑,还有为了达成目的小心翼翼的算计欺骗……我不后悔,即使心痛,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所以,我不会回去,我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不管有什么样的阻碍,我都要走到最后!”
“可是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打破了神不能插手俗事的禁忌,你再不觉醒的话,千年的修行全都会毁了!”
“千年的修行?”她无所谓地笑了,“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千年,也是白活了!”她说罢,衣袖一拂,转身便走!
“刃!”阿离目光瞬间暗如黑夜,“拦住她,破开神水结界!”
刃一个跃身挡在她面前,持剑却未动,面对那样的强敌,他直言陈述:
“师父,对手太强大了,我的力量办不到。”
阿离看着他,眼里突然有了笑意,语调却沉了下去:
“我们弄错了啊,刃,你杀错了人,你的仇人不是连炽!”
那样的一句话,仿如诱饵,一抛出去,果见持剑的人重重一震!
“不是连炽,他与紫玉王后并无奸情,只是有人要得到加梵王唯一的爱,就必须让前王后和小公主消失,连炽将军临危受命,背着通奸的罪名,带着小公主逃出宫出,却没有时间通知家人,受累了你整整一族!”
她一句一句述说着,看着弟子的手指一根根收紧,手上青筋暴起,她的眼里有抛出最后杀手锏的隐秘喜悦:
“他没有背叛你和你的母亲,他选择了忠心护主,却忍受了一辈子的误解与煎熬,你知道的,先木合终生没有再娶,因为他时时刻刻都在惦念着你的母亲!”
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他胸口急剧起伏着,脑中是飞速闪过的画面:
童年父亲慈爱的笑,他看母亲的温柔眼眸;先木合那似曾相识的眼神,他护着乐乐的不顾一切!
“还有乐乐,那个可怜的小公主,刃,我知道她是你成过亲的妻子,你心里也喜欢她,可是,因为离湮女神的私心,她一次又一次遇险,最后,也这样死得冤枉——”
“一切,所有的错,一切都是因为离湮,都是因为站在你面前的王后!”
她的话仿佛是埋下的黑暗种子,一个瞬间便抽出枝丫,在他的血脉中肆意茁壮,强大的意念在他体内滚滚翻腾!
他双手握剑,全身都在颤抖!那些黑暗的枝丫诱出了他心里所有的“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