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将至正午,风已然癫狂,嘶喊、吼叫,仿佛要将那千万年积淀的黄沙尽数卷起!世界混沌,天地难分,无数的房屋建筑被轰然掀飞,人们的哭声、叫声被山呼海啸的风声吞没,似乎连这世界也要一并被吞没!
刃和乐乐纵马一路狂奔,经过无数的寨子、村落与城邦,每个地方都是这样炼狱一般的情形,乐乐紧紧抓住马鬃,脸上是从未断过的泪水!
不、不能是这样,怎么可以是这样?她以为自己可以不管不顾,她以为自己可以只在乎最爱的人,可是,这么多的人命、这么多的鲜血,教他们怎能负荷?教他们怎能承受?教他们怎能漠然地离开?
忽然齐齐的尖叫声传来,模糊之中,一团黑影呼啦一声被扯上半空,尖叫哀嚎声顿时炸开,又立刻被狂风湮没!那是大石堆砌的一间屋子,屋顶被揭飞而去,四面墙壁也只剩下最后一面还在苦苦支撑!那一面石墙之后,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每个人都抱紧膝头蜷缩在一起,簌簌发抖!
飓风轰然袭来,那最后一面墙嘎嘎作响,眼见便要四分五裂,乐乐猛然勒马,厉声高呼:
“刃,救人!快救人!”
他来不及多想,一射而出,逆着狂风一掌轰下,幻力在每一个裂开的缝隙中流转,将那即将土崩瓦解的石墙牢牢缚在一起,暂时护住这一群人的安全!而突然之间,又听得有人哭喊:
“孩子!我的孩子!”
一个小小的影子被狂风陡然掀飞,人群中的一个女人跃身而出,想要抓住那孩子,刚一起身,也被卷入风中!
刃一掠而起,将孩子裹入怀中,待要再救那妇人,却是慢了一步,只抓住了她一片衣角!那一道影子跌入混沌之中,片刻之间便踪影全无!
人群中又有男子跳起来,喊叫着想要抓住妻子,刃返身而回,一把按住他的肩头:
“你救不了她了,出去只有死!”
“都活不了了!都要死了!就算死,一家人也要在一起!”那男人夺过他怀中的孩子,脸上绝望而恍惚,他一把推开按着他的手,抱着孩子往妻子消失的方向跑了两步,立刻消失在风里!
被推开的手定在风里,只抓住了一把尘沙!他僵硬地转过头去,石墙之后,密密匝匝的脑袋,密密匝匝的呆滞眼神!所有人都只是呆呆望着他,守着绝望的希望,静静等待,等待一切的终结!
风狂啸怒号,而他的面前,却是一片绝望麻木的死寂!
让人窒息的寂静之中,陡然爆发出孩子的一声嚎哭,如同暗夜中突然炸裂的雷电,瞬间将他击中!
他的手倏然握紧!
突然间马声嘶鸣,他悚然一惊,身子闪电般回掠,几个起落已经抓住了马缰,他看着那调转马头的女子,颤声问:
“乐乐,你要干什么?”
“回去……回祭台上去!”她忍住哭音,语气坚决!
“不可以!”他立刻摇头,“不能回去,你答应过我的,不能回去……”
“刃,我真的……再也走不下去了!青瓷说得对,我们走不了的,就算走了,也一辈子不能原谅自己!”她泪珠断线,隔着那一层水光,无限悲怆地看着丈夫,“命运的结局,我们逃不开的!”
“不可以、不可以……”他只是喃喃重复,却说不出一句支撑的理由!
她俯下身去,捧住他的脸,眼里泪水翻涌,是说不尽的怜惜不舍:
“死不是惩罚,活着才是。刃,我可怜的刃,我不怕死,只怕你伤心,只怕你孤独寂寞!”
她不断亲吻他的脸,不断颤抖,不断啜泣:
“我说过,我会陪着你,守着你!就算我死,我的魂魄也一定信守承诺,不会让你再一个人!”
漫天的风沙中,女子从马背上俯下身来,亲吻着她的丈夫,风在呼啸,沙在翻腾,可是,一切都好像不存在了,一切都消失了,静止了,他们的眼中看到的,只有彼此!
她从马背上直起身来,擦去满脸的泪,向他微笑,手却扬起来拍在马臀上!
奔出的马却又被紧紧拉住,他看着她,手上青筋暴起,死死攥住马缰!
她再催马前行,他却仍不松手!
“放手吧,刃,放手吧!”
他死死地攥紧、攥紧,步伐被马拉得踉踉跄跄!
那样的倔强却只有那么一刻,而那一刻,好像已经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他的手最终慢慢松开,马缰在他手中一滑而过!
马放蹄飞奔,奔入那一片混沌之中,载去了他的妻子,永生不回!
那一只手凝定在空中,连收回的力气也没有了,漫天的冷风灌进了胸膛,突然之间冻得他瑟瑟发抖!
“哪里有什么英雄,从来都只是时势造英雄啊!”曾经他质疑加梵王舍弃爱人拯救国家,那时的加梵王如此叹息!原来,真的有这样的时势,生命中不可承受的重量灭顶压来,他拼了全力,也终是无法守护!
他这一生,做了很多坏事、错事,世事不过是一场浩大的因果循环,曾经种下的恶因,便会结出今日的恶果,所有希冀的美梦不过是一场倒影!只是,那因她而改变的心,却再也回不去从前的无牵无挂了!
他摊开双手,仰天倒在大漠之上,风从他身上呼啸而过,他睁大空茫的眼睛,直直瞪着狂沙乱舞的虚空!
曾经有阳光斜斜刺来,那个劫后余生的丫头,逆着阳光趴在他身上,一本正经地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行侠仗义,做劫富济贫的黑白双盗?”
面对夕舞轻蔑的质疑,她毅然决然地说:
“我才不管他是不是什么奴隶呢,我只知道他是我喜欢的人,是我一定要嫁的人!”
幻术村落里,即使被摄魂术控制,她也死死抓住刀刃,不让尖刀刺入他的心脏!
乱尸群中,她冰凉的手指覆住他的眼,她说:“这次换我来保护你了!”
新婚之夜,大庭广众之下,她跳到他身上,兴奋地高呼:“刃,我嫁给你了,我真的嫁给你了!”
星空之下,她郑重在他耳边宣誓:“刃,我会陪着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
回忆席卷而来,汹如狂潮,铺天盖地,一段一段皆如利刃,霍霍切来,割掉肌肤血肉,挑断经络血脉,剖出血淋淋的心脏,又一刀捅了下去,生生搅动着!
不见了,再也不见了,那个对他哭过、笑过、嗔过、恨过的人!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去赴死,无能为力!无能为力!连同死都只是一种奢望!这个荒谬的、黑暗的、冰冷的世界,他的手伸出去,再也握不住那一只温暖的手,只余冷风而已,只余一个人孤零零在尘世中游荡几十载而已!
他死死按住快要窒息过去的心,无力地闭上眼,脸上是汹涌的泪水,天地在一刹那间寂灭!
尾声 文 / zxiao200257
那一场毁天灭地的沙暴毫无预兆地降临,也毫无预兆地消失,就在人们以为灭顶之灾即将到来的时候,一切都慢慢沉寂了下来!
这一次灾难灭亡了一个国家,而无数的生命却毕竟存活了下来,惊魂甫定后,人们开始揣测纷纷,于是不久,民间就开始疯传这一次蹊跷至极的沙暴原委。
那是一个老掉牙的俗套。
花心的驸马得了公主还不甘心,又与王后身边一个侍女纠缠,公主伤心气愤之下便化作铺天盖地的沙暴,生生埋了那两人,却最终心存慈念,放过了全城百姓!
所有的人都为公主的痴情伤心摇头叹息,继而恶毒诅咒那一对男女,是他们害了公主,也累得全城百姓受这无妄之灾!
世人道听途说,揣测着、臆想着、更改着,被市井小民添油加醋的流言成了真相,而真正的真相,却腐烂在了当事人的心底!
但随后,这样的流言也不再被人提起,沃野的铁蹄踏来,战争、反抗、杀戮、掠夺,大漠千百年不变的弱肉强食在这里又一幕幕发生!
光阴荏苒,胡杨树的叶子青了又落、落了又青,转眼又是十余年后。时光是一场浩大的潮汐,慢慢袭来,将一切席卷而去,关于前朝的传说,只余大漠上零星的碎语。
落日洒余晖,夕照千里。
大漠之上,一场厮杀刚刚接近尾声,一伙盗匪打开驼背上一个个的实木大箱,立刻被那金银明珠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一个个都纵声欢呼起来!
老大独狼啐了一口,一巴掌扇在驼队的领队脸上:
“妈的,还给老子装模作样,驮了这么多的宝贝想从我独狼的眼皮子底下走过去,简直是找死!弟兄们,东西搬走,这几十个人全都给我砍了喂狼!”
盗众们又是齐声高呼,一个个举起明晃晃的大刀在人堆中把自己的猎物拉了出来!
这一队被打劫的驼队中有护行的刀手,做买卖的商人,也有随行的普通百姓,一个个被拉了出去,都忍不住高声惊呼求饶,却根本无济于事!那一群盗众哈哈怪笑如看好戏,手中的大刀毫不留情地落了下去!
忽然声声闷响,似乎有什么暗器破空而来,举刀杀人的盗众们个个尖叫哀嚎,手中的大刀全都砰然落地,一个个顿时呆若木鸡!
“谁这么大胆敢坏我好事?”独狼一声怒喝,手中的一双铁锤轰然砸下,只砸得尘土飞扬,地面陡然凹下一个大洞。
忽然有朗朗清音响起:
“你既已经得了钱财,为何还要大开杀戒,伤人性命?”
众人转头,不知何时,一峰骆驼上竟悠悠然坐了一个青衣人,面丑如怪,神态却是一派轻松闲散。
见到那样一张怪脸,独狼也忍不住暗暗吃了一惊,他一振心神,怒喝:
“哪里来的精魅鬼怪,竟敢管起老子的营生来了!”
那人一声轻笑,翻身下来,朗朗说道:
“我不是精魅,也不是鬼怪,只是想奉劝你一句,杀孽太多,终会不得善终,拿了钱财就去吧,留这些人一条活路。”
“多管闲事!”独狼骂一声,抡起大锤便向那人砸去!
那一锤呼呼生风,向着来人头顶砸落,那人却不躲不避,仍然负手站在那里,微笑注视着他!
盗众们呵呵叫好,而驼队中的百姓却齐齐惊呼出声!
突然的,大锤猛地停在他头顶不过寸许的地方,而那凶神恶煞的独狼却直直注视着他的眼睛,仿佛被鬼魂附身一样,呆呆立在那里动也不动了。
他背对着众人,大家都不知道独狼究竟在他眼里看到了什么,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就这样呆呆地望着!
片刻之后,独狼忽然甩了大锤,转头就跑,他似乎心神大乱,连站都站不稳了,一路磕磕碰碰向前奔去,不住疯言疯语:
“鬼……他是鬼……眼睛会冒亮光……我动都动不了……鬼呀!”
众盗匪面面相觑,见向来杀人如麻,胆比天大的老大都失态至此,定是见到了什么极端可怖的东西,他们心下恐惧,一个个摸索着爬上马,眨眼之间全都逃得踪影全无!
死里逃生的一行人目瞪口呆,都还没反应过来,见那青衣人走近,不自觉都紧紧缩在一起!
那样可怕的一张脸!那动也不动就让凶恶毒辣的盗匪都慌张溃逃的诡异景象!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所有人心中都生出新的恐惧来。
而那人却微微一笑,停了脚步不再靠近,发出一声清啸,半晌之后,马蹄声响起,一黑一白两匹马自余晖中飞奔而来,那人翻身上白马,手上牵着黑马,一人双马得得远去。
见到那两匹马,这才有人想起大漠上流传了十多年的一个传说,不禁高喊起来:
“莫非他便是黑白双盗?是黑白双盗,原来是黑白双盗救了我们!”
黑白双盗,那传说中的人物,劫富济贫的侠盗,有着出神入化的功夫,十多年来,他的传说如同清风雨露,让生活在杀戮血腥中的大漠子民众口称颂!没想到今日竟然遇到了这样的人物!
众人沸腾起来,纷纷爬起来向着那远去的人高声道谢!欢声之中,一个半大孩子却安静下来,他看着那夕光中孑然的影子,忍不住喃喃自语:
“黑白双盗、黑白双盗,不该是两个人吗,他在为谁牵着那一匹马,另外一个人又是谁?”
听着后面此起彼伏的道谢之声,马背上的人转头望向牵着的黑马,微笑起来,乐乐,乐乐,如果是你听到这样崇敬的声音,只怕高兴得立时就要跳起来吧!
对着霞云万顷的天空,他喃喃念出那个已然刻在生命骨血中的名字,她的笑颜她的温情,纵然短暂如昙花,但它绽放时刻骨铭心的绚烂,却让往后的年年岁岁中,他所有的思念都有了着落和依凭!他可以微笑着面对所有人异样的眼光,可以毫不在意世人的误解与谩骂,也可以承受蚀骨的想念和孤单,他知道她的魂魄在陪着他,守着他!原来,真正的爱带来的永远都不会是绝望,而是,笑中带泪的回忆与思念!
马儿带着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踏过一个个的沙丘,走过一片片干枯的胡杨林,最后停在了一处废城中。
那是曾经的加梵皇城,曾经车马游龙,行人如织,他和乐乐牵手走过灯火辉煌的街道,不过十多年,倾国、战乱、瘟疫……一切繁华都在时间中碎为齑粉,只留这空寂的废墟,只留这满城乱穿的冷风。
他孑然回首,恍惚之中,忽见后面的黑马之上竟然就坐着他日夜思念的人,她穿一袭红衣,衣袂翻飞舞动,飘然不若世中人。
她策马缓缓行来,最后与他比肩,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微笑着看他!
巧笑嫣然,眉目依旧!
他心神震荡,颤颤伸出手去!
伸出的手被一只纤手握住,那手腕之上,还带着他曾经亲手为她绑上的鱼骨刺。
“乐乐,乐乐……”他唤着她,一刹那间热泪盈眶!
她却笑了,盈盈说道:
“刃,现在大漠上到处都是黑白双盗的传说,我们应该找一处绿洲,养些牛羊,一起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了!”
那一双含情脉脉的眸子里映出眼前的男子,年轻的样子,剑眉朗目,俊逸非凡!
他喉头哽咽,只是不断点头!
最后一丝光线也慢慢隐去。
一黑一白两匹马并辔而行,载着一袭寥落的孤影,奔行在一望无际的大漠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