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许多“无关”想清楚了,小鹏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开始思考未来。
小鹏对自己亲娘,一向感觉“美丽而不温柔”,如今发现她的“不温柔”居然到了这个份上,是个江湖人闻风丧胆的杀人狂魔,这倒是个大问题。
“不过,再怎么可怕,也是我亲娘。”想到这里,小鹏心里还颇有几分得意。“只要够强大,管她是大侠还是魔王。”
再转念一想,“娘一口气杀了这么多人,官府一定查办,要是被拿住了,娘是首犯,我是协从,一并问斩,那可使不得。这地方不能住了,得和娘远远地逃亡,马上走,立刻走。”
想透这一层,他也不等娘回来就先行动手收拾行装,扯下自己小床的床单,里屋外屋一通忙,衣物、武器、书籍、玩具、笔墨……,这也舍不得,那也放不下,都归置到一起,胡乱打了巨大的包裹,上肩试试,好在有几分武功,小身子骨还能扛得动。
随后,小鹏静静坐在床边等娘回来。心中盘算逃走之前该跟花花打个招呼,眼前又浮现出花花的笑脸,想着以后见不到了,不由地黯然神伤。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逐渐放慢,停在院门口。小鹏连忙跑到屋门口张望,只见自己的娘手里举个火炬,从马上一跃而起,飞落在院内。
张氏将火炬丢在门边,大步走进屋里。
“哈,我儿子还算聪明,行李都收拾好了。”张氏在儿子头顶撸了一把,继续走向床边那个大包裹。
小鹏面无表情,在弄清母亲本意是表扬还是嘲讽之前不忙得意。
果然母亲接下来将那大包裹拎起来猛地一抖,包里的东西飞得满屋都是,还有个砚台重重砸在墙上。
“你这是搬家还是逃亡?连砚台都有?凡是银子能买到的东西都不许带!”
“是。”小鹏点头应道。
“别忙收拾,把砚台捡来,磨墨,我说你写!”张氏说着,将一块白布拍在桌上。
水缸早就搬到院里和泥当杀人凶器用了,小鹏只得倒些残茶在砚台中,狠命磨墨。
张氏一边忙活着收拾行李,一边字斟句酌地口述:“飞虎寨,王大虎,谕令乡民,日后谁敢再不缴岁贡,杀光全村!这上浦村就是你们的榜样!”
“上浦村”就是眼下他们居住的这个村子。小鹏认真书写着,心中打鼓,娘这是要做什么?为什么让我写?这些文字又是什么意思?
“快点,写完没?一个土匪头子写字哪会那么工整?”张氏收完行李,见儿子写字极慢,很不耐烦。
“‘谕’是哪个字?”
“随便你!”
“是!”小鹏草草写完,将白布递给母亲。
张氏扫了一眼白布上的“王大虎遇令乡民书”:“好,很好!写得乱七八糟,还有错别字,很像山大王手笔,就是它了。”将白布捏在手中,提起行囊,“儿子,我们走!”
小鹏见“银子买不到的”珍贵物品例如那柄“断水剑”,都已被母亲打包妥当,自己也不敢再拖延停留,只从地上捡起去年花花送的残破布老虎,塞进怀里,跟着母亲匆匆出门。
出了房门,小鹏愣住了。
天空是红色的,血色天空!
远远近近地,还传来一片“噼啪”声。
张氏提起火旺老婆和那小孩平三的尸身丢到屋里,说道:“你们就代替我们娘俩了。火旺这名字起得很好。”又将尚未熄灭的火炬捡起来,进屋将灯油四处泼洒,点燃了床褥和门帘,转身而出。
小鹏心中隐约感到,很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连忙冲出院门,果然看到全村房屋都已起火,包括花花家。
小鹏大喊:“娘!你!你杀了全村人!”拔腿向花花家冲去。
张氏冷着脸一个跨步追上,揪住小鹏,纵身上马,将小鹏放在身后,喝道:“坐稳!走了!”
小鹏哭喊:“你为什么杀花花和她娘!”
张氏冷笑一声:“你倒是怜香惜玉。”一抖缰绳,纵马疾驰。
小鹏身子一拧,从马屁股上滚落下来。
张氏急忙勒缰,圈马回身,怒道:“你干什么!”
小鹏用手背狠狠一擦眼泪:“我不跟你走!你是坏人!”
张氏沉默片刻,声音低沉缓缓道:“斩草要除根,作案需灭口,儿子,混江湖的手段不狠活不长久,这是我教你的江湖活命第一课!你以后会懂。”
“我不懂!我以后也不懂!”小鹏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随即转身奔跑,“我去救花花!”
张氏衣袖挥起,一条灰色长索飞出,将小鹏层层缠绕,凌空拉了回来,顺手将四肢乱挣的儿子捆在自己后背,恶狠狠地说道:“再放一个屁,我就杀了你!”
小鹏心中一寒,不敢再出声,只能把眼光向花花家望去,只盼花花的小身影能从火场中跑出来。
黄骠马重新开始奔驰。 路过村口路边大槐树时,张氏一甩手,不知从哪变出的两把匕首戳着那块“王大虎谕令”飞出,钉了在树上。随即毫不停留,向南疾驰。
小鹏尽力扭过头来,看着火海中的“上浦村”,一手按着怀中花花送的那个布老虎,全力克制着哭声,眼泪却已决堤。耳边隐约响起花花的稚嫩嗓音:“小盆哥哥……”
***
排骨在树林中奔跑得很快活,心中涌起的某种很熟悉的感觉让他只想永远这样跑下去,似乎继续跑就能从中抓住什么往昔的记忆碎片。然而没一会儿他就开始气喘,刚刚吃几个番茄积累的体力又消耗殆尽,丹田中也空空如也。无奈收住脚步,两手叉腰,踉踉跄跄地漫步而行。
好在山不高林不大,排骨很快就穿出树林来到了山的另一侧。从京西的山巅望向东方,城市灯火将阴云密布的夜空映得通红。
“红色的天空?”排骨皱起眉头,脑海中一个画面蓦然闪现,也是一个夜里,也是一个红色的天空。那是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排骨情不自禁向自己怀中按了一下,似乎那里该有一件宝贵的物事。然而只摸到了自己光溜溜的胸膛。
排骨闭上眼,双手抱住头,狠狠揪着自己头发,可怎样也想不起这记忆片断代表着什么。只感到心里异常难受。
“我的过去,与这红色天空多半有关联”排骨再次抬头,“先去那里看看吧。”再度迈步,向红彤彤的东方走去。
第8章 各路追兵(上)
“逃亡的人都要隐姓埋名的,”母亲对身后的儿子说道,“不过我们的名字本就是假的,也无所谓埋不埋。以后我叫白三娘,你叫白鹏吧”。
小鹏不吭声。
“白鹏!听见没有!”白三娘吼了一声。
“随便吧。”白鹏小声答道。
长久的沉默。
直到天色微明,马蹄声渐渐放缓,走进一片树林,停住。
白三娘下马,任浑身大汗的黄骠马吃草休息,也解开了儿子的绑缚。
白鹏依然低头,不肯看自己的娘。
白三娘叹道:“当年你爹杀人不眨眼,你娘我眨眼就杀人。却生出你这么个软心肠的窝囊儿子?”
白鹏猛抬头,眼中都是愤恨:“我不想杀人!我要做大侠,不想做魔头!”
白三娘冷笑:“你以为大侠杀人少吗?”
“大侠只杀坏人!”
“哈哈,”白三娘大笑,“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老天爷都不知道,你能知道?”
“花花就是好人!周姨也是好人!”
“一个满脸鼻涕的呆傻丫头就让你神魂颠倒了?你为了她就跟亲娘翻脸?”白三娘咬着牙,“你这样下去,将来见到真正美女还了得?早晚得死在女人手上!”
“就算我死,也不想花花死!”白鹏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从小被人歧视,能有个对他好的人,让他倍感珍惜,何况这个人又是那样可爱的小女孩。
“你!”白三娘抬手就要打,却没打得下去,看着儿子梗着脖子大义凛然的样子,心中一阵无奈。
白鹏背转身去,狠狠踢着脚下一丛小草,懊恼自己不该捡那个风筝。
许久之后,白三娘一声长叹:“好吧,你不杀人,你就做你的好人大侠吧。但是先把武功练好,否则一个草寇就把你杀了,还做什么狗屁大侠!”
“杀就杀,我不练!”
“好,你骨头硬,先不跟你啰嗦,先离开是非之地,安顿好了再慢慢收拾你。”白三娘将包裹套在儿子肩头,一蹲身将儿子背了起来。白鹏却并不配合,身子像烂泥一般东倒西歪。
白三娘冷冷说道:“不想死就抱紧我。”说完猛然启动,一飞冲天。白鹏“啊”地一声,软塌塌的身体险些从中折断,赶忙四肢并用箍住母亲。
三娘一跃数丈,既高又远,白鹏随母亲从空中落下,眼看大地扑面而来,吓得紧闭双眼,只听耳边风声呼啸。过了片刻,惊恐之心稍解,复又睁眼,看着飞快倒退的树木,体会上下起落的眩晕,心中惊叹:“娘的轻功这么厉害!简直就是仙人啊!我要是学会了……”忍不住口中说道:“这个我想学!”
白三娘简短回应:“练好内功再说!”
白三娘起起落落,如猿猴般快速掠过树林。时时警惕观察,发现人迹即落回林间地面潜行,遇到分隔山林的大片农田,便在林边小心观察,无人时再快速通过,或者索性兜一大圈绕过去。就这样,昼夜兼程,向东疾奔。
身后数百里之外,两只信鸽“扑啦啦”舞动翅膀,向着南方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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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十六,闽北天气已然渐热,人们大多换了夏天的装束,依然额头见汗。于是摆摊的、走路的都不免慵懒起来。
也有勤奋的,街边深宅大院之内,一个青年在硬土地上闪展腾挪,手中隐约拿着一柄剑,由于剑招奇快,只见白光闪耀,剑身已经看不真切。青年前胸后背的褐色短打服也早已湿透。
“好!”场边走来一人,喝了声采,“六师弟当真用功,早课完了还要加练,怪不得师傅选你做未来掌门!”
青年闻声收势,“我不是什么未来掌门,只是在师傅闭关期间代行处理日常事务。”
“这不就是代掌门吗?你还谦虚什么?”这位二师兄笑吟吟的,话中却明显有些酸味,“不过做掌门也不是武功强就行的,还要有头脑,每天只知埋头苦练哪行?要有头脑!”
二师兄皱着眉头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道:“何况你费弘的武功也未必就强过大师兄,更比不上师叔。”
“那是当然。”名叫“费弘”的这位六师弟面色平静,“一切听师傅安排而已。也请师兄多加点拨。”
“嗯,嗯,当然听师傅安排。”二师兄用力点头,随即,从怀中摸出一根布条来,“点拨自然也是要点拨的,现在我便来考考你,这布条上写的东西,你看得明白吗?”
费弘接过布条,眼光一扫,神色顿时凝重:“飞鸽急件!几时到的?”
“早上,辰时发现的,至于鸽子什么时候回来的,谁知道呢!”
看了眼演武场旁的日冕,费弘脸色阴沉:“已经午时了,足足两个时辰,现在才给我?”
“哟,掌门人气势十足,很好!不过我问问你,你看得懂这东西急在何处吗?你知道如何处理吗?皖西一个小村子被人血洗,跟我武夷派有何关系?这东西我及早给了你,你又能如何?”这二师兄脸上的笑容越看越是不善。
费弘冷冷扫了二师兄一眼,转身就走,口中高喊:“老陈,备马!”
二师兄看着费弘背影,恨恨地:“嘁,狐假虎威!”
到门口上了马,费弘向着山峦起伏处疾驰而去,街上行人纷纷避让。
在这建阳县,人们可以不认得新任县太爷,却不可能不认武夷派。武夷山周遭数百里,武学门派繁多,敢以“武夷”为名的,仅此一家,毫无争议。倒不是大伙谦让,而是所有“武夷某某派”的招牌二十年前就被武夷派前任掌门何榘连夜摘去了。理由是“他们没资格”。
何榘一口气得罪众多门派势力,自然麻烦很大。这些“没资格”的门派不肯干休,纷纷相约登门,有来动武的,有来评理的。何榘对动武的一概拳脚应对,对评理的……还是拳脚应对。因为何榘说:“我们练武的,拳脚就是道理。”
所有来找武夷派麻烦的人,基本上都是立着过来,横着回去的。有些人不得不卧床数月,更多人直接入了土。杀师之仇不共戴天,于是那些门派合力一搏,并且请来了两位高人相助。一位是武功盖世、威震岭南,号称“南霸天”的独行剑客莫怀德,另一位则是为人公正、德高望重的南少林慈济大师。
“南霸天”莫怀德一向以武力压人,不讲道理,却自号“以德服人”,只因他的宝剑上刻着一个“德”字。
大队人马抵达武夷派,慈济大师一上来就是义正词严地质问:“大家武林同道,过招切磋而已,为何要下死手!那许多人命施主如何交代!阿弥陀…。”
慈济话还没说完,何榘插了一句:“不分生死,也能算切磋?”便取了慈济大师的性命。
莫怀德一声冷笑,“德”字神剑出鞘,两人一个“以德服人”,一个“以武会友”,爆发了南武林传颂至今的惊天一战。
旁观者根本无法看清两人的交手过程,出招实在太快,两条身影从地面打到树梢,又从树梢打上房顶,盘旋飞舞,面目难辨,只听兵器相击声连成一片。最后粤人莫怀德短促喊了一声“丢!”就没了动静。半晌,何榘手提莫怀德的人头跃下屋脊,自己身上也是伤痕处处,鲜血淋漓,两眼放着凶光向众人走来。
与慈济和莫怀德同来的各派精锐高手吓破了胆,发一声喊四散奔逃。却被何榘追赶上去逐一“切磋”掉了。
这一战让武林中没了“南霸天”的字号,南少林则痛失一位高僧。有关各派也从此凋零。
双手沾满血腥的何榘并未收敛,反而主动出击,四处“切磋”,到得后来,多数高手听闻何榘登门,便主动认输。何榘还当真是为了切磋而来,听说对方认输,也就飘然离去。
这样一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被人将名字改了,变成“何所惧”,他也坦然受之,后来便以“何所惧”自称,独自行走江湖八千里,一路“切磋”未逢一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