藜湘一字一字从牙间咬出一句话。
凉风渐作,那风将宫女们新挂上的大红灯笼吹得摇曳不定。远远看去,皇宫宛若一片红海,千万只红灯笼被风吹动,好似红海在翻涌着,海水渗进藜湘的心底,更加波涛澎湃了。
御花园。秋来百花杀,唯菊笑翘楚。
那些千姿百态的秋菊,有的如少女亭亭玉立,含羞只绽开了半蕾;有全盛开的菊,碗大的朵儿,撑开一张张金色的伞。花瓣卷着流泻下来,如同瀑布一般,又如同龙飞凤舞的矫姿。
它们挨缠着努力盛放,似乎一齐在为人间即将举行的喜事而阔笑。
繁茂的花深处宫道,差点就将本就不宽的宫道覆盖不见。
谦承牵着他的皇妃,缓缓地在花中小道漫步着,一时间,美男俏女,景致如画。
钰鸢着迷一般凝视着她夫君的侧脸,不动声色地将手轻抚着自己的小腹,正要开口,却让谦承先抢了一步。
“两日后便是三皇弟的大喜之日啊……”谦承惬意地微微扬起的脸,朝着温煦的日光眯起了细长的美目,那些暖色罩上他精致的五官,添了几分柔和。
不知从何时开始,煜启与藜湘的事,钰鸢并不想提及半分。或许,就是几个月前知道谦承曾与藜湘一同在沁园赏莲之事开始。
这种莫名地不安一直没有消除,总觉得自己直到今时今日还无法真正明白谦承的心意。
“贺礼我还没想好,不如由你来打定主意吧。”钰鸢尽量避开关于那个女人的话题。
谦承默了默,钰鸢好似看到他柔和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异样,但仔细看时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东面有你最爱的粉瓣菊,到那儿去看看吧。”钰鸢张口欲要说什么,然而谦承已经再次牵上她的手,走开了几步。
钰鸢任由他牵着,跟着他。可背着她的谦承也许看不见,钰鸢琥珀一般的眼眸染上了一层水雾。
突然,钰鸢看到谦承的鞋边上闪着碎光,她疑惑地细细看去——
那是什么?金色的粉末么?
谦承鞋沿上怎么会有这些东西,他去过了哪?
昨夜谦承一直在书房,钰鸢确定书房整夜都是通亮的,谦承颀长的身影映在了窗上。他一夜未眠,似乎在看着什么有趣的书入了迷,而钰鸢也一夜未眠,倚在寝房的床边,看他的专注的身影。
今儿一早他们一刻也没分开,谦承根本就没有外出。那么,他鞋上的金色粉末从何而来,不可能在澄靖宫里……
“钰鸢?怎么了?”谦承突然停住脚步,他的衣摆晃了晃定下,盖住了他的黑色的鞋。钰鸢的思绪也由此戛然而止。
“没……没什么……”
钰鸢勉强一笑,但面色却有些苍白。
谦承轻轻皱起了眉头,缓缓将手抚上钰鸢的脸颊。钰鸢以为谦承发现了异样,紧张地呼吸变得急促,目光微微一斜,盯着谦承抚上来的手。
“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宫外的翠山馆中。当时,馆中也像这样,一地的粉色菊花。”
钰鸢心下一酸,张大了双眼,怔怔地看着谦承。她的泪花在眼眶中游动了几圈,沾湿了下眼睑的睫毛,最终滴落到谦承的手背上。
谦承指头轻缓地为她拭泪,“怎么了?”
钰鸢回过神来,抬袖擦了擦泪妆,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她恬然一笑,这笑让满园的菊花瞬间光彩尽失,“嗯当时我们都互不知晓身份,我是‘玉’小姐,你是‘钱’公子。”
谦承淡淡一笑,那笑颜就如同当初初次见面时,他始终挂着的如清泉一般干净的笑。
“玉小姐,你还记得这个么?”谦承钰鸢面前张开手掌,一支素雅的南海贡珠钗躺在他的手心,钰鸢的笑颜再次止住,不可思议地看着那支珠钗又抬眼看着谦承。
“这支珠钗……”
“当初你去翠山馆就是找这支遗落的珠钗吧?”边说着,谦承轻柔地将那支珠钗插入钰鸢的发髻之中,那颗珍珠在日光之下有一圈柔和的深浅光变幻着,“地上捡它时,你人却已经离开了。我在皇都寻一名姓玉的小姐寻了一个月,始终不见人影。直到父皇将你配婚与我,我才知道你不姓玉,还是姬贵妃的侄女。你一直离我那么近,我却错过了那么多年……还好,上天垂怜于我,让你成了我的皇妃……”
“谦承……”钰鸢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是谦承第一次对她说那么多的话,真实得令她无法怀疑。
他墨色的眸中盛满了真诚,“在我们再次相遇之后,我就决定了不会负你。所以,别再胡思乱想了好么?”
钰鸢无法自己,她埋进谦承的怀抱之中,嘤嘤而泣,“上次那幅美人画,真的是我多心了,对不起……”
谦承抱紧了她,手抚着她披肩墨发。
这是,他那柔和的目光突然深邃起来,缓缓而道,“今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我对天发誓……”
这话在他心底却是——
今后再也不会草率地贵将妃丹青放在书房中让人发现了,我对天发誓……
在离谦承钰鸢不远处的御花园小亭中,有两名男子对饮叙话。
“煜启,大婚在即,你却似乎心事重重。”季扬举起琉璃杯,碰了碰煜启手中的酒杯,然后扬起头一饮而尽。
若说是按宫中规矩婚前不能见准皇妃而惆怅,季扬是不会相信的。煜启那家伙怎会将宫中规矩放在眼里?他要见他的准皇妃,谁也阻止不了。除非心中另有一事,才会令他拉上兄弟躲在花团锦簇之中喝酒。
煜启晃了晃杯中美酒,醉眼惺忪地盯着杯身,“没什么,好久没能和你喝酒,突然想了罢了……”
季扬伸手便夺下煜启手中的酒杯,目光打量着煜启,抬头将酒饮下,“喝醉了口中满是胡话。”
没了酒杯,煜启胡乱地在桌上摸索着,喝了三个时辰的酒已经使他醉得不轻,眼前所见模糊成了一片,他乱寻了半天才抓住酒壶,于是将酒壶抬起,欲要里边的酒畅饮下肚。
可惜了,仅有几滴琼浆滴入舌尖,他抖了抖酒壶,已经一滴不剩了。
好不痛快。煜启将酒壶往石桌上一甩,青花瓷酒壶“哐哐”响着滚了几圈才停下。
“你什么都不愿意说,那么我走了。”季扬说着便握起摆在桌上的万宗宝剑,从座上起身后,似乎毫不在意身后那个醉如烂泥的三皇子,竟转身走开了去。
“无良侍卫……”煜启抓了酒杯直往季扬背上砸去,口中喃喃不清,“你给我回来回来……”
季扬身形稳住,往后微微一侧头,狡黠一笑。
无奈,每次都要这样这家伙才肯开始讲故事……
“季扬,我很担心……大婚之日会生出意外……”
正文 【一百六十九】喜结连理(三)
【一百六十九】喜结连理(三)
铜镜映着一张女子清丽姣好的容颜,肤如凝脂,双颊好似桃瓣,淡淡粉色的薄唇微微张着,那流光潋滟的双眸,堪比她发髻上垂下的晶莹剔透的紫玉。
藜湘细若柳叶的眉稍舒展开来,镜中的那张脸也跟着清然一笑。
“总司大人,明日便是藜湘的大婚之日,藜湘自幼无父无母,宫里边也只认您一个亲人。”她从梨花圆凳上微微侧过身,握住崔总司布满了老人斑的手,“在藜湘敬茶之时,希望您能坐在高堂之上,接受藜湘的孝敬。”
总司大人佝偻的身形一晃,怔怔地看着藜湘,那个孩子已经褪去了同孩儿时期的稚气,如今亭亭玉立在她的面前,让她一时看得不太真切。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眼神儿本就不好,还是因为泪水覆盖了长翳的双眼……
老人抚了抚藜湘如缎的墨发,眸中泻下慈爱的光芒,“湘儿,我盼着你和三皇子成亲的这一天也有好些年月了,如今已心想事成,不久之后我去陪贵妃娘娘,我也无憾了……”
藜湘眉宇一皱,心底的哀伤冉冉,她看似责备实则心疼地道,“总司大人,这话说不得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总司大人眼神放空,兀自呢喃着,然后低了低头,凝视着藜湘,“湘儿啊,贵妃娘娘早已不在了,若不是放不下你和三皇子,我是不想撑到这个岁数的……在这人心隔肚皮的皇宫里,真正长命百岁的人,想来也是一种折磨吧……”
“我……”藜湘张口欲要说什么,但却被崔总司一席话哽地哑口无言。她想辩驳,可却找不出一丝理由来。
“来,湘儿,我为你梳头。”崔总司别过身,伸出手来在梳妆台上摸索着,眼神真的不行了,明明是看见一把木梳了的,可一抓过去却扑了个空。
这个细节藜湘看得心如刀绞,她赶紧伸手拿起木梳,含着泪,哽咽不已,“每次藜湘大难不死都是您给梳头去晦气,如今就让湘儿给总司大人梳梳头吧。”
说着,藜湘从圆凳上起了身,将一副错愕表情的总司大人扶到圆凳上。藜湘双手环上总司大人的脖子,她的下巴也搭上总司大人的肩膀上。两人同时看着铜镜,一老一少,皆是泪光游动。
在尔虞我诈的后|宫中,这样的凝视显得弥足珍贵。
不想气氛过于哀伤,藜湘双眸一弯,浅浅一笑,“总司大人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大美人吧?”
“呵呵……”这话把总司大人逗乐了,她的手拍了拍了藜湘的手背,笑得身子一晃一晃的,“臭丫头,小嘴真甜,就会哄老人家开心。”
“您知道湘儿从不说谎的。”
……
大红蜡烛的暖光打在两人脸上,藜湘拿起梳子,轻柔地托起崔总司洁白胜雪的长发,在藜湘的眼中,那仿佛就是世间最美丽的颜色。
“一梳梳到底,祝您安康又寿延……”
“二梳……”
梳理白发的木梳还在藜湘手中微微地颤抖着,她的话还未道尽,早已泣不成声……
通往太子殿的九曲回廊中掠过一抹鹅黄色的丽影,那女子在两名宫女的引路下,小心翼翼地踩着碎步行走。
虽说身上流着皇室的血液,可她却不姓“轩辕”而姓“钟离”,但,皇宫中的一花一石一草一木,在她的眼中却是那么的陌生,以至于让她感到这一次的入宫,就像在梦中一般。
梦中,她是孩童模样,而她的父亲九王爷温和地牵着她的手,两人幽闲地在宫中漫步,父亲会告诉她,这里有她的兄弟姐妹,也有娘亲……
可那始终是梦,在她懂事以来,便知道身为九王爷的父亲是皇室的被驱逐者,而她,也和父亲一样,被血脉拒之千里之外,不得踏入皇宫一步。
今时今日,她回来了。却是被从未见过的堂哥太子召见才得以入宫。
心中千滋百味,说不清又道不明。一向闪着柔光的眸子突然黯下几分,她心底一片哀漠,如今父亲还在宫外的王爷府中,不若她这般好运气可以入宫。
从小她便知道父亲一定很想回到这个地方,见见自己的血脉亲人。
可她同样也难过着,今时今日,那些血脉至亲怕是已经忘记了她父亲轩辕文仲的存在吧?她知道,宫里的人一向很健忘,特别是对于感情。
也罢……
女子舒了一口气,眉宇再次舒展开来,目色的灰暗也散去,恢复从前的盈亮。
忘了也好,相比之下,她更不愿意自己至爱的父亲在人心叵测的皇宫中生活。
至少在宫外,没有人会抛弃他们父女二人……
狭窄的回廊中,有一名穿着橘红色华裳的妃子领着几名宫女迎面而来,那妃子一手搭在宫女的手上,另一只手垂在腰侧姿态妩媚地甩着一张丝帕,看模样,也不过二十出头。
那妃子细长的眼梢高高挑起,目光是傲慢而又冷厉地,她嘴角还斜斜挂着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宫女侧了侧身,迅速小声地对身后的女子提醒一声,“二少奶奶,是朱妃娘娘来了。”
唐家二少奶奶君妍始终挂着笑,她不慌也不忙,学着宫女们的样子福了福身,道了声,“朱妃娘娘万福。”随即,便要继续跟着宫女走下去。
然而那个妃子突然停下了脚步,“慢着”
朱妃目光闪过一丝异样,斜着眼细细打量起君妍。
君妍转过身,温文尔雅地对朱妃微微颔首,“钟离君妍,见过朱妃娘娘。”
“钟离君妍?”朱妃不由地疑惑了一番,心下暗忖,似乎想起了什么,“哦——”地一声拖长了尾音。
“本宫今儿个好福气,这会真亲眼见了传说中的皇都大才女、九郡主钟离君妍呢。”朱妃似笑非笑的模样让君妍不免皱了皱眉头。全天下都知道九王爷被削了爵位,如今还有谁道她“九郡主”的?这朱妃摆明了是要欺辱她一番么?也不知是哪出惹了这位娘娘,令她这般冷嘲热讽。
或者说,见缝插针就是宫里人的特殊喜好吧。
君妍这么一想,心内添了几分警惕。
“朱妃娘娘见笑了,君妍在宫外早就听闻,朱妃娘娘棋艺卓绝,百姓们还私下赠了娘娘‘棋妃’的雅号,君妍心中早就仰慕已久。”
如今宫中姓朱的妃子也就只有朱中丞之女朱绡,不必说,眼前这位朱妃一定是盛名鼎鼎的“棋妃娘娘”了,但传言中也有几分出入,都说朱妃娘娘才气横溢,但她的温婉优雅也是出了名的。
可几日一见,并非如此……
朱妃冷冷“哼”了一声。棋妃?宫里有几个女人真正懂棋的,皇上也没陪她对过弈,有这般好才华也从未被人待见过。
于是,君妍的话在朱妃听来十分刺耳。直认为君妍那是在羞辱她风华不再。
不过是一个削王之女罢了,胆敢欺负到本宫的头上?
朱妃心下暗忖,这道九曲回廊的尽头可通往两处,一是供奉观音娘娘宗堂,方才朱妃也就是到那处祈福去了;还有一处便是太子殿,钟离君妍的去向一目了然。
“九郡主可是要去太子殿的?”朱妃巧笑,还没等君妍回话,朱妃话里藏针再添了一句,“太子殿下深居浅出,可是极少待见外人啊……”
全天下都知道昭和殿下身体抱恙,权欲无争。君妍本就与他从未见过面,更不明了如今太子召见的用意,朱妃一句正好戳中了她的心事。
更可况,朱妃那句“外人”,暗里在蔑视她已被承认的皇室血脉。
温柔谦让的君妍,一忍再忍,硬是没有发作。
“九郡主是本宫请来的贵宾,朱妃娘娘有何异议?”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男声,君妍与朱妃寻声望去——
昭和一袭暗黑龙纹华袍,四脚金龙纹的金冠在日光下璀璨耀眼,如今的他不似从前那个病态恹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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