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阿君也拨开诗娘,沉声道,“诗娘,你且让开吧。”
诗娘的一双眼,便有意无意的在阿君和我身上撇。我思索良久,方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乏力道,“够了够了……”
是以这戏剧性的一幕闹到了这样一个段落,便这样终结颐尽。
皆是因着我待那骅登放了些狠话,将他伤得有些深。
我是这般说的,“我先挑引你的火麒麟,乃是缘起,我在尾山上,从未有过一日安宁,日日皆在想着如何逃出生天,缘分之事,难以阐明,我待你有几分的心思,你亦明了。你屋子里有几多名夫人,我心中也很了然。你待我好,全然因着我心思不向着你,不似你的那些个夫人一般,将你似星子旋着月光、葵花向着太阳那般众星拱月的捧着护着爱着,也不似你寝殿里的夫人那般为着你捻酸喝醋,嫉妒一番。骅登,万般无奈皆是缘,缘起之,缘灭之,皆有因果。见今我便在此断了你的念想,我随阿君走,若是有缘么,千里之地,也还有个相见的时候。我如此讲,你可明白?”
语言之骇,情之一字,果然是世间伤人最深的东西。那么一番话娓娓的阐述开来,骅登便是红了眼,哽了喉,我怕他再要动手,差点儿在阿君面前挺身而出一回。只不料最后骅登只是摆了摆手,面色如土般道了句,“你们走吧。”
我咬了咬唇,暗自思量着,上头那番长篇大论的话其时是闲暇时候我自己编的破落段子,见今使在此处,说得很是流利叹息,想来很有些伤人的功力。我也确确实实没想到,就这么一番宽慰他的话,在百年后,竟会一语成谶。哎,都怪我这张嘴。
我点了点头,彼时心里头想的是,在尾山上闹的这么一出荒唐的风流帐,终于在此时此地打了个结,见骅登犹自处在伤怀中,半晌,我才鬼使神差的冒出一句很没头脑的话。
我便是幽幽叹了句,“骅登,谢谢你待我好。”我又啰嗦附了句,“离音之事,我从未怨过你的。”
他勉强回我一笑,宽慰我道,“无妨。”随之拨开雾色,腾着云雾飘走了。见他愈行愈远的沉痛背影,我心中也怪不好受的。在及后忆往昔岁月中,每每思及他,我总会不由自主脑补起他待我的蔚然一笑。那笑于我而言,仿佛这一切的闹剧,都成了最美的镜月水花。
到了此时,阿君才将手上的扇子收起来,嗯哼一声道,“小猫的那些大道理,悟得倒挺通透的么?”
诗娘使了个咒在伤口上,潺潺的血便消停了。她媚眼向我这边一扫,半分怨怼半分埋怨吐出三个字,“惹事精。”
我蹙了蹙眉,心里千头万绪,想的是,若不是她多手造了一个人偶出来,现今或许便不会闹到这样的一个境地。但总而言之,她算是抵身护我一场,这笔帐便大手一挥,从头另算了。
是以我当时并无回她一句什么,随着他们俩探着云头回斐弥了。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在尾山上闹的这一出,差点没折腾掉一条小命,最后还是乖乖夹着尾巴回到斐弥,做阿君身旁的一只小猫。
但我却无法将这些事当做没有发生过。
因着在尾山上受了三味真火的炙烤,伤了身子的根基,回到斐弥之后,得了阿君的旨意,我便日日到那口池子里泡着。泡到日上西山,夕阳斜照,又裹好袍子回房去了。闲来无事便在庭院里摆弄下花草,顺势画画花草虫鱼,日子过得也算太平。
只是身边少了个姒姒,阿君说,她心灰意冷的回家去了,也不知啥时候才能再见到她。
我幽幽的想着,又将身子往青碧色的池水里沉了沉,抬眼望了望天,只有离群的知更鸟在头顶上盘桓,声音稀拉稀拉唤着,“拉拉索,拉拉索,归去来兮,归去来兮,胡不归?”‘
泡完了,我将衣襟上的水绞得半干,又拖着湿答答的衣裳回去了。
我又开始了在斐弥上风生水起的日子,心境却似一夜之间起了波澜,不大安平了。
是夜,我待在揽竹轩内,见着无趣,便拿起几张宣纸,和着研磨,随手在纸上勾勒一番。
首先画的是火麒麟,古代的传说中,麒麟乃是集龙头、鹿角、狮眼、虎背、熊腰、蛇鳞、马蹄、猪尾于一身的吉祥之宝,我依样画葫芦,画着画着,却只觉得火麒麟不似火麒麟,成为一只四不像的动物。
如果不幸被它看见了,兴许会拿着宣纸比照一番,而后摸着下巴,喃喃道,“你画的是只毛毛虫吧?”
于是我又将那纸揉成一团,接着画别的,正当我怡然自得其乐之时,忽而风至。有一敛身影踏着月色入了屋。
宣纸上笼络了一潭黑影,阿君咳了咳,抚了抚手上的扇子,沉声问,“小猫竟是在作画?”
彼时我正在作画,怕他见到我画中之人,竭尽全力用身子遮挡住宣纸,嬉皮笑脸朝他傻笑道,“嘿嘿,诗娘可有好些了?”
他敲着扇子沉吟了声,“唔,她那伤口倒是无甚大碍的。”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而道,“倒是你这破落身子,自尾山上回来便不大爽快,怕是要好好疗养一番了。”
是以我的这句引开话题的问话,问得忒没水平了。
我半歪着脑袋,正托腮作沉思状,便见他拨开我的身子,兀自好笑道,“小猫方才画了什么,让某瞧瞧吧。”
我自然不依,将宣纸唰啦一声掩在身后,哂笑着,“没什么没什么,只不过胡乱涂鸦罢了,入不得你的眼,还是别看了。”
他眉毛挑了挑,眼光扫到案台上,随手挑出一团纸,拆开来,细细品着,摇头晃脑问我,“小猫这画的是……?”
我撇了一眼那团纸,面皮是薄得很,蚊子闷哼道,“那是……火麒麟啦……”
他捋了捋袖子,掩了笑又拆开一个团子,尴尬笑着,“这张画的又是甚?”
我脸皮都垂到地底了,站在墙垣边,颇认真地打量一番,才道,“这,是画的我表哥罢。”
他面僵了僵,干干笑了声,“倒是画得很传神的么。”话锋一转,又调戏我道,“小猫打算何时为某描一副丹青?”
瞄了个咪的,我怔了怔,思前想后,自然狗腿般与他道,“这些都是我练笔之作,当不得真……画你么,我还没有那个笔力,要是画虎不成反类犬,那会被你捏圆搓扁的。”我吐了吐舌头,耸耸肩膀无奈道,“所以轻易不会下笔,不过呀……”
我凑过去,不怀好意摸摸他站得笔挺长身玉立的身子,轻佻道,“若是画只全身毛茸茸的九尾狐狸么,还难不倒我。”
他眉眼一抬,眼里忽而闪了一丛光芒,几番明灭,手上也没闲着,刮了刮我的鼻子,道了声,“胡闹。”
我轻轻两脚将地上剩余的纸团扫到一旁,又将余下的宣纸卷好了,才坐到阿君身边,依偎着他,月光徐徐的照进来,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布鞋,想了半晌,竟不知要与他从何说起好。
我抬眼看了看他,白月光之下,他的眉眼都似凝了光彩,嘴紧紧抿着,鼻子尤其好看。我心中突地诡异一跳,也不知是因何而跳。
我伸手摸了摸那颗纤细的心,糊里糊涂问他道,“我在尾山的时候,你可有想起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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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手摸了摸那颗纤细的心,糊里糊涂问他道,“我在尾山的时候,你可有想起过我?”
他转头望向窗外,一双眼如沾了浓墨般漆黑乌亮,他敛了笑,淡淡道,“某怎么可能忘记小猫呢?”
我甚不解的望着他,他蓦然转过头来,眼里光辉灼灼烁烁,掩了一派汹涌深沉的墨色。
他复平静道,“就是想忘记也似乎不可能呢。”
我摇头晃脑在他身旁坐着,对于他这似是而非四两拨千斤的回答一筹莫展,又忖了忖,方摆摆手,语带无奈,涩然道,“你不过是在我面前显摆你的记性罢了……”
他伸手亲昵的摸摸我的头,我却猛地抬头看他,“阿君,那人偶……我是说诗娘制的那面皮玩偶,长得像我么?”
他放在我头顶的大手渐渐冰凉,眼中那一派灼灼烁烁的光忽而暗沉下去,半晌才放开手,淡淡道,“只不过是她用面粉搓的一团娃娃,与你有些形似罢了。”
我撑着额头,若有所思问他,“那么也似我一般有两个酒窝,笑起来傻里傻气的了?”
他一手支着颐,侧身坐在檀木雕花大椅上,神色也是淡淡的,面上浅浅一笑,“倒不似你神经大条,唔,也不若你这般能说会道的。”
他的手仍旧放在我头顶上,气息有些沉重。
我面上一时有些僵,脑袋里有些混沌,不大灵光之余,只浑浑噩噩想着一句没来由的莫名的话。
浮浮沉沉之时,耳边尽是那日与他纠缠,他道的那句,“其实她也是无心之失,你心里也不要太过介怀,不要因此事而怪罪于她。”
因着元气大伤,我面上尚有些苍白,自檀木雕花大椅上跳下来,踉跄走了几步,被他搂在怀里,沉声道,“身子尚未大好便总想着活蹦乱跳一番,真是一只不安分的小猫。”
我一爪子拍在他胸脯上,将头埋在他肩胛骨上,闷声哼哼几句,才道,“阿君,你与诗娘的那一纸婚约,是作数的吧?你是否因着诗娘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便不想我怪罪于她?”
我一瞬不瞬盯着他瞧,他眼里一派平和,睫毛在月光下抖了抖,在眼睑上投下一剪扇形的阴影。
我又琢磨着口吻,小心翼翼道,“抑或是,那日她因着你负了伤,你怕她面子上过不去,便连着上一笔帐也勾销了?”
他很淡定的扛着我放到床畔,挑了挑眉,仿佛不置可否。
我坐在床角,抓着他的衣袖左右摇晃,呢喃着,“阿君,阿君阿君……”
他背对着我,转身不知在案台上鼓捣着什么,厢房里隐隐散着八角、丹桂混着的药草香。
他本就身形高大,站在床边便挡了一侧的光,有淡淡的月光自他身后晕开来,看得我眼前颇有些模糊。
我又不折不挠的在他耳边碎碎念了好些时候,他才仿佛不怀好意的压在我身前,抵着我光滑的额头,与我眼对着眼鼻子对着鼻子,从喉咙里溢出来几个字。
他眼里深沉如深蓝大海,气魄十分骇人。
他道,“再说话,某便吻你了。”
他的气息在我鼻尖缓缓游走,我四肢都似酥麻了去,似着了魇般,战战兢兢坐在床畔,被他唬得一惊一乍,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过了半晌,他才轻轻拍了拍我的脸庞,在唇边勾起一缕笑,“小猫好生躺下了。”
我目瞪口呆将他好生望着,愣了半日,脑中已经被他三言两语打击得节节溃败,方才的一丝清明呼啦一声没了影儿,只剩下一团浆糊似的东西在莫名的搅拌着搅拌着,将我余下的神志尽数搅光。
我抿了抿嘴唇,哆嗦着声音问他,“躺下?”又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兮兮望着他,“阿君,我身子还没痊愈呢……”
他怔了怔,方好笑道,“某知道。”
我脸皮和着耳根尽数红透,支支吾吾,欲说还休道,“那、那你……想要我替你暖床?”又自言自语道,“可是我这床榻太小了,估计容不下你耶……床板会塌掉的……”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斜长,笼在床边,像贴了枚剪影。他边将我半拢高的身子扶低,边道,“躺好了,躺平。”
我甫接触床榻便哆嗦了一遍,刚躺好,便在床上咕噜咕噜一阵乱滚,待得滚到尽头了,才甚无辜将他看一看。
他摆手,甚无奈问我,“小猫竟是在做甚?”
我躺好方待他展眉一笑,自然而然道,“暖床啊,多蹭蹭……而且……”我又将余下的位置挪了挪,与他道,“这般大的位置,够你睡了吧。”
我见他嘴角明显抽了抽,方似笑非笑撇我一眼,扑哧一笑道,“你且再滚出来一些。”
我只得老实巴交往外蹭了蹭,问他,“够了没有?”
他双手交叉在胸前,似是忍笑忍得极辛苦,“再挪出来一些。”
我又赶紧翻了个身,恰恰好抵在床边。
他接住我半截身子往里挪了挪,刮了刮我的鼻梁骨,又认真叮嘱我道,“你这只好动的小猫,躺好了就别再乱动了。”
月光淡淡的撒进屋来,桌沿边尚有跳动的烛台火苗,屋里头一派静谧。我受了他的管制,趴在床上动弹不得,只微微一怔,便感觉他似是轻手轻脚挑起我的一敛衣角,有风呼呼的吹进来,我的肌肤上忽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屋里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此情此景真是十分要人命。我闭着眼,捂着鲜活得要跳出胸口的心,幽幽颤颤问他,“阿君,你这是要做什么?”
有什么凉沁沁的东西贴在我的背上,软乎乎的,一阵又一阵,轻轻痒痒的扫着。
阿君的声音异常的平静,我见不到他的脸,只听见他在我耳边轻声道,“你的身子被三味真火灼伤了,某在帮你上药。唔,小猫别再乱扭动了,会糊到内衫上的。”
我很努力的屏住呼吸,十分认命的躺着,糊着药膏的刷子一遍又一遍,很温和很轻柔的在我背上轻轻的来回扫着。我唏嘘且讶异的想着,没想到平常大而化之的阿君,在上药的时候,竟会比一般女孩子家还要稳当轻柔。
我悠悠打了个呵欠,似是忽而想起一件事,便打趣他道,“阿君,这药刷上的毛发,甚是柔软,不会是从你尾巴上扒拉下来的吧?”
他嗯哼一声,手劲加大不少,突然侧过身来面对面将我看着,抬起我的下颚,魅惑一笑,“小猫说呢?”
我呵呵怪笑着,身子被他陡然一扭,手无助的挥舞着,啪嗒一声,似有什么从枕头上被拨弄出来,掉在了床底下。
我本来就是趴着的姿势,想要拿起那东西已经是来不及。双手并着双腿,便想将那本书勾上床来,没想到把持不住平衡,差点自床上掉下来。
阿君一把将我从床畔捞起来,又俯身拣起那卷书,瞅了眼,眉眼低了低,淡淡道,“这是……?”
见他心内起疑,我心里咯噔一声,趴在他身上想要将那卷书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