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君一把将我从床畔捞起来,又俯身拣起那卷书,瞅了眼,眉眼低了低,淡淡道,“这是……?”
见他心内起疑,我心里咯噔一声,趴在他身上想要将那卷书夺走,却不及他快,只得哭丧着脸解释道,“那只是一本很普通的《青丘见闻轶事之斐弥篇》罢了……”
他放下药碗,拿起来好生端详了会儿,方沉吟道,“还压在枕头底下,小猫果然……”
话音未落,屋外忽而卷起了怪风,吹得窗棱都止不住在暗暗作响。风悄无声息灌进了里屋,将阿君手上的那卷书很不小心的翻了两页……
上头的字甚是触目惊心,我吞了吞口水,甚惊异将他望着。
上面是这般写着的,近日在碧水客栈流传出一个甚奇异的毽子,毽子通体雪白,只几缕鹅毛之发点缀其间,其间参杂几缕九尾狐毛发,烧而未有异味,拉扯不易折断,物以稀为贵,因此这个毽子乃六合之内四海八荒里绝无仅有的一个以九尾狐毛制成的毽子云云。
我瞄了一眼,在这段白描之后,又洋洋洒洒的写了毽子的制作工艺、重量、形状等等,想是写书之人觉着这般不够吸引人,于是乎,将标题华丽丽的命名为,《青丘的族长啊,无端献出菊花为哪般?》
我看得云里雾里,不禁悲从中来,大呼:标题党!这只是华丽丽的标题党哪!
阿君呆了呆,面上神色变幻莫名。
他慎了慎,闷哼两声,“这班兔崽子,闲暇无事便爱乱编书籍,没的乱了分寸。”
我嘿嘿傻笑着,趁机夺下他手中的书,愤愤道,“其实……他们也就是图个销量罢了,这里面说的大抵是别人的家长里短,越是火爆劲辣越是能吸引眼球……”
正当我深思胡乱游走之间,忽然觉着脖颈处有一点刺痛。我睁开眼瞧了瞧,阿君他竟俯身在我脖子上咬了一记!
他的身形覆盖在我身上,乌黑的浓发只用一丝帛带轻轻挽着,其余的披在肩上。我闭着眼动也不动,只感觉他噬咬之处,皆似埋了火种,在肌理之间,细细密密的熨烫着炙烤着,脑中轰然一声,爆出了灿如烟霞的火花。
他埋下的火热在我肩头处蔓延开,唇舌在我肩胛位置缓缓游走,我胸口潮湿一片,身体止不住颤抖,嘴里呢喃着只蹙着眉唤出一声,“痛……”
=皿=呜哇,他的那口狐狸牙齿也忒锋利了吧。
他终于停下来,俯在我身前眉目转也不转的盯着我瞧。
我心中揣揣,将阿君的脸看了又看,小心翼翼问他道,“阿君,你生气了?”见他半晌不出声,我双手捧着书,十分勉强与他道,“我将它毁了得了,你千万别置气……”
我心中自十分无奈的叹道,可怜的书哇,虽然我心不甘情不愿,但是,君要你SHI,你不得不SHI呀。
没料到阿君一双桃花眼自我肩上抬起,轻飘飘望过来,将我的手压了压,道了声,“罢了,你且收好了,明日起,这世间也便只余你手上这残本了吧。”
我霎时一个头变作两个大,内牛满面的想,阿君,他果然是只妖孽,果然是一只腹黑得要命的妖孽。
我且咬牙切齿的想着,给他咬一次换一本将来价值连城的残本,这买卖,忒值了!
待我将书本藏匿好了,方觉着我们俩着紧贴着的姿势,忒亲密了。
我往后挪了挪,没头没脑问他一句,“那个……阿君,我们还上药么?”
他一双眼燃得灼烈,只一刹,便烟消云散,化做消沉的黑雾,扑朔沉谧着铺陈在我面上。
他开口,声音暗哑道,“上。”
我甫得了自由,四脚朝天躺着,又径自道,“那方才被咬的肩胛骨也麻烦你擦一擦吧。=皿=”
刷子在肩胛骨上轻轻扫着,因着有些痒,我嘴上便没来由敛了笑,方阖上眼,却觉着刷子行进的方向甚是、甚是不同寻常。'
我脑海中似起了声惊雷,双手忽的护住胸前,急声道,“这儿、这儿不必上药……”
厢房里的烛火忽而灭了,阿君的手轻轻抚上我的头发,我的额头,我的鼻尖,轻声安抚道,“小丫头片子,某不看便是。”
屋里黑灯瞎火,只他一双眼灼灼的将我望着,似燃着两簇小小的火苗。
我的心突突的跳着,遮着他的眼,待他道,“你把脸转过去嘛。”
他不由得好笑,嗤声道,“小丫头。”脸便转向殿外,望向那一冉一冉无尽的夜空里。
庭院的风息息不停的吹着,抚在心口上,像是漏进了一大片的夜光,只一只药刷,轻轻的抚着。
阿君转头望向殿外,只淡淡道,“那三味真火厉害得紧,你一介凡人之身,还是得每日到池子里将养着,再配上某的这剂药方,方能快些好。”
我喏喏应着,望着他漆黑的发,脸不由得红了红,幸好他没看见。小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着,胸前只一条精致的素锦束胸。
我在心里叹了句,今夜,真静啊……
我同阿君寒暄了几句,又忙着打哈哈,心里甚糊涂,不明不白便将一句话脱口而出。
我问的是,“阿君,你可是欢喜诗娘的?”
隔了良久,他方转过头来,将我紧紧的看着,嘴唇抿着,久久不置一词。
离歌之上元
药刷仍在我一副蝴蝶骨上细细的扫着,他的眼底一派暗沉,过了许久,方沉吟着道,“小猫说呢?”
他的这幅打商量的口吻,我斟酌片刻,仰头望着他,瞧向他被月光照得愈发沉谧的脸,瞧着笔挺的鼻子。清晰明丽的轮廓下,还伏了淡淡的阴影。
我睡得脚底发麻,一双手撑在脑后,带着几分好心的猜测道,“你莫怪我太过八卦,毕竟相识一场,我总归要担忧你的终身大事的么。按我说……诗娘又能干大方,又美艳绝伦,便是街口那些未见过世面的榆木脑袋,指腹为婚得了这么一门好亲事,也怕要将她好好捧在手心里关爱,哦不不,捧在手心里,估计还怕给化开了……”
阿君晃了晃纤长的手指,轻轻夹了夹我的鼻梁骨,好笑道,“小猫在径自乱说些什么呢?”
我摸摸鼻头,心内唏嘘道,也难为他,在一片黑灯瞎火里,还能寻得我的鼻子。
在我兀自出神之时,阿君好笑地拍了拍我的脸,荡出浅浅的笑,“小猫,回神了。”
我利索的将衣衫裹好,阿君双手一挥,那盏芒星的烛火又复光明,豆大的光影萦萦濯濯,晃得人心里一紧。
药覆至的地方,有着清清凉凉的感觉,药香淡雅香馥,熏得人昏昏欲睡。
我半倚在枕头旁,望着阿君欣长的身子,糊里糊涂问他道,“阿君,你觉着我怎么样?”
他面上的脸色有些稀奇,很快回复平静,抽出手摸摸我的头,甚和蔼可亲道,“小猫自然是很好。”
又是这幅大家长的嘴脸,我有些置气,板过身子背对着他。
他半晌没有动静,过了许久,才咳了咳,打趣道,“小猫去了尾山没多少时日,便将骅登迷得三迷五道的,还能不好么?”
我自是嘟起嘴,赌气般与他道,“诗娘说我是惹事精。”嘴唇翘得老高。
他掐掐我的脸蛋,甚平和道,“放心,天塌下来也有某担待着。”
有隐隐的药香自他十指间传来,我心神一动,忽而感动得想落泪,喉头哽咽,便怔怔的不想动。
阿君见我乏累得紧,体贴的将云被拉上来一点,又掖了掖被角,摩挲着我的头道,“夜深了,小猫早些安置吧。”
我自云被里伸出手,又耷拉出一个小脑袋,将他的襟摆扯了扯,软语呢喃道,“阿君……”
他脚步晃了晃,低下头将我炯炯望着,淡淡问着,“嗯?小猫想说什么?”
我躺在床榻上,眼力所至也不过是他时常穿着的那身常服,白色袍子被我拽得有些发皱,上头的纹理花色活灵活现,像是要自上头腾云驾雾飞出来一般鲜活。
我怔怔发了半会儿呆,方望着他的衣袖,涩然开口,“阿君,其实你喜不喜欢我?”
当时我一定十分的窘,手还拽着他的半截袍子,头埋在云被里低得要抬不起来,如若我那颗纤细敏感的少女芳心,低至尘埃。
他稳稳当当的站着,连步伐也未移动分毫,只默了默,甚轻巧“哦”了一声,复道,“难道小猫喜欢某不成?”
他的那副吊儿郎当的习性,我心中有些发愠,将他眉目淡淡的扫了扫,方觉着自己这般考虑事情忒不周全了,想来我这胆子也养得忒肥了,居然胆敢在一只修炼了万万年以上的老妖孽面前大放厥词表明心迹,可想而知彼时我是多么的不明智。即便我不将他万万年的修为放在眼里,也要将他经历过的那些美人儿想上一想,更别提他见过的万万年的世面了。
斐弥山上的人,哪个不生得一副狐媚的样子,哪个放眼四海莫不是仪态万芳。阿君在万万年里见过的美人,兴许比我见过的活人还要多得多。如此一想,委实泄气。
我思前想后,方捂着我那颗不大见得光的芳心开了口。
我道,“方才我只是同你开开玩笑罢了……你不欢喜我,我自是不会喜欢你的。”
他低眉,双手交叉在胸前,似轻描淡写在说,“唔,小猫的这个强盗逻辑……可不是贪着有趣么?”
可叹我想出这么一句回答,被他堵得说不来话。
他竟是以为我是在同他开玩笑么……这厮也太不解风情了吧。
看来今晚该说的不该说的,该误会的不该误会的,全混成了一团,我心里堵得慌,只苦心撑着额头,推脱道,“唔,我睡了。”
他踱了几步,将案台上置放着的药碗收拾了,也不知怎的弄得乒乒乓乓,在静夜里生出好一番吵杂,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静默下来。
我抬眼望着他,炯炯目光与他的不期而然的相遇,在静默里倒生出一份奇怪的尴尬来。
他的一双眼长得甚是好看,平素与他对视,往往是我先低了头,不去看他,见今倒是邪行,只消望他一眼,他便将目光移至旁的地方去。
我甚蹊跷将他望着,他又将目光移至一旁,转身与我话别。
我愣愣地瞧着他踱步走出寝殿,心中百感交集,只晓得盯着他瞧,在他将将要步出殿中的时候,叫住了他。
我支吾几句,只晓得讪讪问他道,“阿君,若然,我是说假如我喜欢你,你会不会也刚好喜欢我呢?”
他背对着我,半晌没有动静,默了一会儿,才淡淡道,“小猫思虑过多了。”
犹如一盆冷水从头泼至落脚,我在床榻上茫然怔了怔,复抬眼,只看见他甚修长的背影缓缓消失在夜色中。
由始至终,他都未转身看过我一眼,只不过行得匆匆,差点儿撞上我寝殿外浇铸的另一根粗大的云晶柱子。
我心中自是有些空空荡荡,躺在床榻上辗转 未眠,想的竟是,他若不喜欢我,为何又要将我带上这狐狸山中与他一同住着呢?
凡间有位甚有才情的女诗人是这般说的,“我若欢喜他,便低至尘埃里,但心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我悠悠的叹了口气,怔怔想着,在这些风月伤情里,光有尘埃没有养料,还是开不成花的么。
在那一夜,我那尚在萌芽阶段的痴情种子,便硬生生扼杀在摇篮里。饶是我的表白说得十分隐晦,他拒绝得也十分体面,我的面上依旧担待不得,只眼巴巴想着,往后我与阿君见面之时,少不得要尴尬上几回,他待人和蔼宽厚,虽对我体恤得紧,但往后若是娶了诗娘么,少不得要将我抛到九天云外去纳凉的。
如此一想,我在这斐弥山上,便不会住得太长远了。
我翻来覆去一夜未眠。待得天拂晓,隐隐听得几声鸡鸣,才懵懵懂懂揉着眼睛起身来。
斐弥山上晨曦微露,我直起身掐指一算,今儿不多不少,正正是腊八。自我随着阿君上山以来,不知不觉竟过了那般长的时间,抚心自问,我倒真真是有些想家了。
也不知斐弥山上的习俗如何,凡间常有这般的俗曲,常有髻头小儿绕着圈儿拍着手儿唱着:“年年有个家家忙,二十三日祭灶王。当中摆上一桌供,两边配上两碟糖。黑豆干草一碗水,炉内焚上一股香。当家的过来忙祝赞,祝赞那灶王降吉祥。”
天吐鱼肚白,我坐在桌边托腮腹内空空如也,便越发想念家中阿娘亲手做的腊八粥。米是白米、菱角米、江米、小米以及栗子细细熬煮而成,上头又撒了桃仁、松子花生等为佐料,如此一想,便动了心思。
我不由分说扯出昨夜作画余下的宣纸,磨了些许墨汁,在宣纸上游龙点凤般写了几个大字,“阿君,我娘唤我回家吃饭了,再会。”又趁着天未大亮,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山。
下山之时,有狂风在耳畔呼呼而过,卷起我凌乱的发梢及翩然的衣角,我回过头,一叹再叹,又转过身,很快消失在丛丛密密的山林里。
缭绕的云雾半裹住我的身子,也不知怎的,在我下山之时,总觉得有一双凌厉漂亮的眼,带着很深的意味,一直目送我离去。
那片沉沉的目光望得我背脊一凉,如同芒刺在背,我转过头,却只望见一片暮霭沉沉的青色。
也不知阿君见了那张字条,会做何感想,但因了思念阿娘的腊八粥,我脚下的步伐便越发的快。
一路疾驰了半日,大老远便是认得家中紧闭的紫金大门,“祥瑞耋耄”的青铜门环被我紧紧捏在手里,我喘了小半口气,方觉着眼底隐约浮起一缕酸涩,平素总听人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亦曾听闻“少小离家老 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这般的词句,以前总觉着文人墨客乃是无中生有,见今感悟起来,方觉着这情感甚是真切。
我在家门口做出一副踟蹰的模样,头皮发麻之际,抖抖手,叩了叩门环。
下人们很快便通传了阿爹和阿娘。彼时阿娘正在小厨房里蒸米,一听见我便横冲直撞行了出来,阿爹见了我,也只语重心长道了句,“你说踏平斐弥之时,便是归家之日。见今你人在这儿,斐弥却未灭,当真没志气。”
对于阿爹的这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