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就把所有事情都摊开了说,你的娇妻已经承认了,她就是黑室派来的卧底!现在既然大家都摊牌了,这出戏再怎么也唱不下去了……”
我将脸扭向一旁——一瞬间,我竟完全不知道如何面对他受伤的眼睛。
老吴冷笑着走进我们,“什么车祸?什么失忆?都是骗你的!傻瓜!”他是笑着说的,却是恨不得字字杀人,“你还一厢情愿的以为她真的回到了从前,真的对你有感情,真的心甘情愿嫁给你?!”
我很明白,他是故意的想要彻底激怒秦敖。
“她一直在骗你——对你的好、对你的千依百顺、柔情万种——都是骗你的!她只是要揭发你、利用你、消灭你!”
他恨不得变本加厉,他恨不得把我对秦敖的伤害在此地一幕一幕重现一遍方能尽兴。
“哎呀呀,举案齐眉,筝箫合奏,比翼连理,山盟海誓——这些,都是骗你的,傻瓜!”
我始终将脸朝向一侧,我从来没有去想象,当一切揭开的时候会是如何次第——我希望,最好,到那时,我与他真的、已经不共戴天,无论他死,或是我死,都是好的——我不去看他,只以余光看到,老吴一边讥讽着,一边拍着他的肩——他整个人在老吴嘲弄的拍打中一下、一下地震颤……
我慢慢地闭上眼睛,喝了一声,“够了!”
一言出口,我惊诧自己声音的响亮。
我在骤然间将眼睛睁开,决绝地转身,一步步走向秦敖,在他眼前,站定。“他说得没错!有种的话,你就让他们立刻杀了我!”
他看着我,还是那样的目光,那样的表情——我忽然觉得自己如此仇恨这样的目光——他爱我,一个汉奸,服务于这群禽兽的汉奸,如此爱我。
“其实,在内心里,我早就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你不知道,当我必须要在你面前摆出一副娇美柔和的神情时,当我必须要和你扮作举案齐眉、恩爱无比的夫妻时,我心里是多么的难受!今天我终于可以对你说,你对我的每一次触摸、你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让我觉得无比的恶心!”
每吐出一字一句,都要咬牙切齿,以防止身体的颤抖背叛了我自己。
他的脸色,很白很白,他直了直微微颤抖的身体,慢慢地,嘴角竟露出一丝笑意。
老吴审视着秦敖,他脸上的绝望给了他一种异样的快意,像是一个病人忍痛切除了身上的毒瘤。
“藤原!”老吴指向我,“杀了她!”三个字,穷凶极恶。
藤原仰起脸,“好,我今天就要为卫门兄弟报仇了!”
我慢慢地转向藤原,看着他,微微笑笑——藤原那一张奸佞淫邪的脸,给我心里的恐惧,远不如此时此刻的秦敖。
“卫门就是我杀的,来啊,为你的兄弟报仇吧。”我一步步走近藤原,以细柔的声音,对他说,以恬如的眼睛,看着他……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间里,我拔下头上的簪子,直直刺进了藤原的喉咙,他甚至来不及叫一声,倒了下来。
秦敖眼里浮现了震惊,也许他从来也没想过我会有如此的力量。
藤原倒下的一瞬间起了沸腾之势,所有的日本特务,端着枪,像一群狼围攻猎物一般,将我围在猎网的圆心。
我拔下藤原喉咙上的簪子,血滴溅在我脸上,拭去血滴,慢慢直起身,转向他们,“我命该绝,暴露了身份被你们抓到这儿,今天横竖便是一死,我能多杀一个日本人也让我死前多一份荣耀。”我把簪子举在身前,“你们来吧。”
老吴看这架势,知道我已抱了必死之心,不敢再让其他人贸然上前。
我没有看到,老吴低垂的袖口间滑下一只枪,他已不动声色的将手指抠在扳机上;我只看到有个身影飞速向我接近,我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除了将簪子推进那身影的胸口……
紧接着一声枪响,那身影紧紧抱住我,飞快地闪到一旁。
“秦敖!你疯了?!”在老吴焦躁忧惧的叫声中,我才看清那身影的形容……
血顺着我的手淌下来,那温稠的感觉,像刀子扎在我手上,我一下子放开手,怔怔地看插在他胸口的簪子微微抖动。
他勉力站着,换了另一只手拥着我,转过身,面对着一脸愕然的老吴。
“这个女人是怎么对你的,你、你居然、还护着她?!”
他微微弯了脊梁,急促地呼吸,没能说出一句话;老吴观察着他的表情,失望于秦敖并没有他所想象的怒不可遏地发狂——眉头慢慢地拧做一团,猛然地抬头,“你……其实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啪”地一声,他将手里的枪狠狠地砸在地上,一面不住地点头,一面逼近我们,“我明白了……那天你喝得烂醉为的就是这件事对不对?那天在街上,你也是故意撞翻旁边的鸡蛋摊子给黑室的特工看的,对不对?”
我忽然感觉,老吴这几近歇斯底里的声音像一把重锤一下下砸在我心上,砸得我喘不上一口气……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你疯了吗???你背叛我们,不计代价、暗中保护这个女人!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
秦敖嘴唇抖动了一下,竭力调整呼吸,想说出什么。
“混蛋!混蛋!”老吴喘着粗气,“弟兄们一起上,拉开这个疯子!杀了这个女人——”
他的手慢慢地移至胸前,紧紧地握住我的簪子——我忽然意识到他将要做的事情……
他终于发出了声音……一声悲吼,他拔下插在胸口的簪子,周身剧烈的颤抖,血水泉涌而出……
他借着我的身体支撑起自己,把簪子对准自己的喉咙。
“她是我的女人……如果你们今天杀了她,我也不会独活,你们日本人就……再也别想得到任何情报……”
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吐出这几个字。我看到他的眼睛似乎有闭上的趋势,旋即,又勉力睁开,“我再说一遍,她是我的女人,我不能、看着她从我手中失去……”
泪水,滑过我的脸庞、脖颈,又滑到他的手背上。
那泪滴,似乎灼到了他,他的手微微一颤。
老吴在那里,气得发抖,旁边的两个特务看着他,有些怵目,鼓足勇气,上前试探地问道,“老大,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老吴一脚踢在那特务腹部,“带下去!带下去!!把这两个疯子都给我带下去!!!关起来——”刚才那猛烈的一脚完全不能释放他满腔的怒火,这咆哮,近于丧心病狂。
我的身子忽然一沉,揽着我的那只手慢慢松开……
一张脸在我眼前慢慢地滑落……
一如半年多以前的那一次,这张脸在我眼前慢慢地滑落——那时,那双眼睛,怔怔地看着我,满脸的痛苦诉说着他的不解;而今,那双眼睛,释然地、安然地看着我,又仿佛穿透我的身体,静静看向那遥远的地方。
被我唤作“丈夫”的那个男人,在我满眼的泪光中,轰然倒地。
57 求死
他们把我关在一间潮湿昏暗的牢房里,把秦敖抬到囚牢最里面的一间医救室治伤。
我看到时时有大夫从我牢门前急匆匆赶过,折回时,手里抓着一团被血水浸透了的纱布。
我只坐在那儿,阖目静候。
我隐隐地察觉,牢门外,有双眼睛正在看我,一言不发,只冷冷地看着我,仿佛是一道寒光掠过我的身体,轻轻的脚步声,那双眼睛离开了,带着它的怨愤幽幽地离开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咣当”一声,牢门被打开,我睁开眼睛,一个日本特务杀气腾腾地看着我,朝一侧挥挥手,两个人抬着昏迷的秦敖走进来,把他放在地上一张草席上。
我微微抬头, “他死了……”我并没有看秦敖,只看着那特务,目光地带着的,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怔忡。
那特务没有回话,扬长而去。
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站在那儿,监牢里唯一一扇一尺见方的小窗子前,只将那一息尚存地男人遗在身后。
“渝雯……”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醒了过来,气息微弱地唤我。
“渝雯,答应我,不要再那么激烈,他们毕竟有所忌惮,最终会放了你……”
看我不回答,他又将话重复了一遍,我不愿再听到这气若游丝的声音,便冷冷道,“我宁可死,也不做日本人的俘虏,”我回过头,看着他,“更不会做日本人的狗!”
我恨不得,这话,能像那簪子一样,在他胸口再扎一记——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一个女人内心的残忍可以到达的程度。
他咬咬牙,想站起来,却又重重地跌倒,无力的靠在墙上。
忽然间有些话堵在喉咙里,受他的恩、为他所救,似乎成了我最不能接受的事情,我冲到牢门前,摇着牢门上的铁栏,冲着两个日本守卫的背影大喊起来。
“你们这些禽兽,有种就一刀杀了我!”
两个守卫像看动物一样看了我一眼,并不理睬。我忽然意识到这里的人也许并非全部懂得汉语,便用日语恶毒地骂道,“我诅咒你们全家老小都不得好死!”
果然,一个守卫闻言皱紧眉头,我得计了,趁热打铁般地极尽咒骂,“这场战争,你们一定会败的,你们全部都会身死异乡,再回不得家乡,再见不得妻儿!”
秦敖明了我的心思,勉力撑起身体站起来,踉跄着奔到我身边,一手拦住我,一手捂住我的嘴,“渝雯,别叫了。不要叫了!”
我看到,那个守卫忍无可忍,抄起了手边的刀。
刀刃的寒光似乎点亮了我的眼睛,我使劲拉开秦敖的手,想要变本加厉的继续叫骂;我听到秦敖喘着粗气,夹着呻吟,以我再不能抗拒的巨大力气,从后面死死抱住我,捂住我的嘴。
他把头贴向我,以与他巨大力气不相称的声音在我耳边轻声地说,“渝雯,听我说,不要叫了,渝雯渝雯……”
我心里一沉——我感觉到后背的湿度……
我慢慢地转过身,果然,伤口崩裂,血水浸透了他的上衣前襟,也浸透了我背后的衣衫。
他微微苦笑,看着我,“看在它的情份上,渝雯,不要再骂了。”
我怔怔地扬起手,轻轻抚在他胸前的伤口上。
心底里,忽然有决堤的声音……
我把脸慢慢移向他,抵着他的脸颊,声音里带着颤抖地问道,“秦敖,你告诉我,有人在逼你是吗?你不是汉奸对不对,唐大铭、李克江、刘钊、砍手,他们的死,和你并没有关系,对不对……”
我看着他,眼里是一种近于恐惧的期待,倘他回答“是”,哪怕只有这一个字,我就会无条件地相信他。
他摇摇头,“没有人逼我……”
我的心缓缓地沉静下来,以手指在他伤口来回摩挲,任心中的怨毒慢慢流向指尖,蓦地,弯起手指,看修长的指甲狠狠地、剜进那伤口中。
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后退一步,重重倚在牢门上;汗珠顺着他鬓边的头发淌下来,待他再抬头时,嘴角隐约挂起的笑意灼伤了我的眼睛。 txt小说上传分享
58 阑养
老吴放了我们,和秦敖“约法三章”。
我以自由为代价换得性命的延存。
那书房,我再没有机会踏入半步;一天24小时,都有来自阴暗角落的视线缠绕在我身上;没有他们的人陪同,我不可以擅自离开秦府;任何闲杂人等,打更的老头、卖菜的农妇,我都没有机会接触。
这样的监视,占用了黑龙会三四个人手,老吴非常愤愤于为了纵容秦敖的私欲,不得不浪费了力量,承担了风险。
与一只被圈养的动物唯一的不同是,我可以保留寝居的自由——这场“车祸失忆”“旧情复燃”的戏既然落幕了,我与秦敖的夫妻关系遍也就此名存实亡,我搬出他的卧室,一个人在秦家西厢房住下。
我能隐约感觉到,他们在酝酿一个不小的阴谋,将我软禁在此,并不是长久之计,不管那大阴谋是什么,等它启动的时候,便是我的生活再次遭受颠沛更置的时候。
初夏的院子里,我常常一个人在那儿,忽略监视我的一双双眼睛,明坐到夜,夜坐到明,静待接下来的任何命运。
他从那间书房走出来,这次,他又进去了两个多小时。
他走向我,“你就一直坐在这儿?”
我冷冷地看着他——我一直在这儿,在外面守着,一点一点地计算着时间,两个多小时,他可以整理多少情报,发出多少密电?
“既然你这么想进这房间,我成全你。”
他抓起我的手,向他的书房走去。打开门,心间一阵恍惚。
时空仿佛回到三年前,这样的书房,琴瑟丹青俱备于室,更有窗前两树桂花香浮;那时的我,只有一个念头,日日夜夜陪着他,春踏青,秋赏月,夏听荷,冬品雪。
一切的物是人非,难道只是因为我们生逢乱世?
他轻轻拉过我,将我按坐到古筝前的凳子上。
“好久没有碰这个了,我想再听一次你的琴声。”
我以指尖轻轻划过琴弦,清泉淌于山涧的声音将三年间的光景次第呈现的更加清晰……而今对他的恨,入骨三分的恨,让我忽然意识到,当初选择离开他,也许正是因为不愿抱愧于他——他是秦敖,我已然是另一个男人的妻子;而今,他却再不是我心中的秦敖……
琴弦上一通乱划,抬起头,恶狠狠地看着他。
他平静地看着我,“有时候你就是很执拗,你还没有看明白吗?现在的局势根本不是你能控制的,与其这样挣扎,你何不如好好享受当下你能享受的呢?”
我满心都在冷笑——你何曾变得如此多福,有的事情我享受得起,有的事情我享受不起!
他不再看我,走到桌子旁,拿起毛笔;他低着头,一面写,一面幽幽地说,“渝雯,好多事,并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我没有那种力量……”
我怔怔地看着他——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