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照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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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照当楼-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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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爷。”

  我轻声唤了一句。

  他才抬头,看是我,又是这副打扮,青裙缟袂,微微一愣。

  “你叫我什么?”

  “少爷。”

  他看着我,足有几秒。

  “你想留下来,伺候我?”

  “我、我觉得,少爷缺个丫鬟,我也缺个糊口的生计。”

  他想了想,收起面前的“作品”,换了一张白纸——我看清了,他刚刚是在作画,长锋善画的一树梅花,线条婀娜多姿。

  他在纸上写了什么,交给我。

  “你拿着这个,去江北顺成路刘公馆,那儿的刘将军是我的好友,他会安顿你的。我这里,不是个合适的安身之所。”

  我接过那纸,看了看;又抬头,看看他,他的眼睛告诉我,哪怕我就此走了,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于他也是无所谓的一件事情——就像那日在集市上,原本就是陌路。

  “少爷的字,真漂亮,沉稳中暗含苍劲。”我把纸轻轻地折起来,指着他桌上刚做的画,“只是那画……”

  “这画怎么了?”

  “这梅树的立干、出枝、勾叶、点叶,还是用弹性更强的硬毫体现得好些;”我指指他的笔筒“可我看,少爷的这些笔,都是软毫,限制了少爷的发挥。”

  他的眼中有些许不易察觉的神采一闪而过,而这足以鼓励我了。我走近他,渐渐觉得呼吸急促;我维持着自己的平静,离他越来越近,慢慢地低下头,拿起一只笔,点水润开、压平,毫尖不齐,中有空隙。

  “少爷,毛笔有‘四德’,尖、齐、圆、健,少爷这笔,‘齐’‘圆’不足,是少爷公务繁重,没有时间好好保养清洗的缘故吧。”

  他笑了。

  ——他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的笑容。他不笑的时候,沉静忧郁,让人心疼;笑的时候,竟似扫去所有的沉郁,天真、灿烂。那笑容,竟仿佛显得恍如隔世。究竟,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呢?

  “你会弹琴吗?”

  他一指临窗的那架筝——后来我听说,那琴,原是摆在书房,少爷把它移到卧室,只为日间夜里多看它一眼。

  我慢慢地走过去,一架好筝,高音处桐木紧密,低音处桐木稀疏,琴头琴尾都是上好的紫檀——换在别处,这样一架筝,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夺取我的目光,只是这里,有更夺目的。

  我的指尖几乎触到了那琴弦,桐木的纹理间竟刻着四个字,我的手便悬在了空中——

  “渝雯雅音”。

  渝雯……我的眼睛似乎被刺了一下……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只是不愿去想。

  “你会弹?”

  他又问了一句。

  我收回手,“我不会,我只是个丫鬟。”

  他有些失望。

  “而且,即使我会的话,这琴的主人也不希望旁人、特别是女人碰它吧。”

  “也是。”他点点头,完全没有听出我话中的醋意,是啊,醋意,这只是我的荒唐。

  他把目光投向那琴,我知道,他已陷进自己的思绪中,现在,占领他脑海的,该是一张娇嗔佯怒的脸吧——果然,他的脸上露出一丝浅笑,带着爱怜。

  我转身向门口走去,便是自此离开,再不回头,也许,于我也是好的——一定是好的。

  “你叫什么名字?”

  “闻锦蝶。”我没有回头。

  “闻锦蝶……”他喃喃地念道,看着手里的那对耳坠子——一对玉蝴蝶,爹爹给我取名字的时候,就打了这首饰,这么多年,它们一直在我耳畔,正所谓,“闻锦蝶”。

  “难怪……这玉蝴蝶在你耳边,倒真应了你的名字——你这姓,加这名字,称着这耳畔玉蝶,真巧,甚至让人想象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典故?”

  这并不是巧合,他也不知道,这“闻锦蝶”三字,并不是我的姓名,只是我的名字。 

  他果然帮我拿回来了……我没有回头,我知道自己若是回头,便再没有去路。

  “……以后,我就叫你小蝶好吗?那间屋子你就住着吧,平日里听老吴的安排吧,我家人少事少,又有老吴和阿三在,你不会太辛苦的。”

  他是要我留下做丫鬟了吗?我知道,我应该不回头径直离开,永远不要回头,永远不要回想,这样对我是最好的;娘教我人情练达,我较一般女孩更懂得怎样对自己是好的,怎么样自己是坏的。

  “谢谢少爷。”

  然而,我终是转过身,端端正正地向他行了个鬟婢之礼。

  飞蛾扑火。

  傻到扑火的,不是只有飞蛾,还有锦蝶。

  娘若在天上看我,从那一刻起,一定已经开始难过。 txt小说上传分享

10 阴虹
那日之后,我不去想那个名字,更不会在少爷面前询问关于那名字的一切。

  常常,我会问自己,自己这样做究竟想得到什么;而常常,在我还没能想到答案的时候,他匆匆的步伐、紧锁的眉头会给我一个暂时的答案。

  记得娘以前常常会做一些精致可口的小点心,我无视吴管家的几番责骂,怪我糟蹋粮食、又把厨房弄得乱七八糟,只顾自边回忆边试验,直到觉得几近娘的手艺,再小心翼翼地把点心端出来给少爷尝,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如果他的目光捎带赞许,眉头略有舒展,便慰藉了一切辛苦;

  闲来无事,我翻看少爷读的书籍,只要有机会就会陪他一起看书,如果能在他语塞的时候提醒他,或者在他迷惑的时候发表一点我的看法,就会让我开心很久了;

  偶尔,他和我说话也会多一些,轻松一些,甚至玩笑着。

  “小蝶,你好象懂得很多,又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一看就懂。真不像个小丫鬟。”

  我收起手里的书,“少爷觉得我像什么?”

  “像……女特务。”

  我笑了,真的是笑了。看着他,也不解释,我相信,总有些东西是特务装不出来的。

  “你笑什么?真的被我说中了?”

  “少爷觉得我像是特务,我就是特务。”

  他也笑了。“你不像特务,有时候你倒是真给我山中高士的感觉。”

  山中高士……

  曾有人这么评价爹爹,我是以此为豪的。

  而今,这话评价我,且又是从他口里说出,只让我忽地想到《红楼梦》。

  既然有“山中高士”,自然也有“世外仙姝”了?

  似我们这般,一同读书、相对闲谈,心却在殊途,勉强说来,也许真的能算得“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我没有再说话,他也就此无语。看他的神色,想必也在心吟这曲《终身误》。只是,我在为此情此景伤心,而他在怀念另一番情景。

  这样挡不住、挥不去的忧伤,止在那夜——他接受任务,前往武汉。

  他的笑,到底是嘴角泛起的,还是心里浮出的,在我眼里,是了然的。那夜,他终于是真的在笑。

  “小蝶,你来这儿有一年半了吧?”

  “一年五个月,少爷。”

  “哦,这近一年半的时间里,我有没有什么变化?”

  “变化?少爷指什么?”

  “样子,我的样子有没有什么变化?”

  一年五个月以前,他的样子——人群里,一袭戎装……

  他这话问我是问对了,这形象,一直被我放在心尖上辗转,时时都是鲜活的,都是生动的。

  “没有,少爷一直是这个样子。”

  他笑笑,又转向镜子。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今夜真的奇怪得很。

  他就这样认真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旋即,他又笑了,急忙用手指抹开皱紧的眉头;目光落在指间的戒指上,眉头又皱了起来。

  他怔怔地看着戒指,几秒钟,突然转过身,大步走到书桌前,猛地拉出椅子坐上去,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展开看着,那目光……竟是邪佞残忍得让我不忍猝睹……竟仿佛是两年前,那置我一家性命鱼肉般于刀俎的人。

  “少爷……”

  我感到异常的恐惧,低低唤道。

  他沉浸在自己的阴狙中,全然没有反应;他燃着一根火柴,烧了那张纸,阴虹般的火光中,他又笑了……

  那一整夜,他都没有离开过书房,甚至没有离开过那张书桌,他在心里演习着早已酝酿好的阴谋;第二天,他走了,我去找那燃纸的灰烬,看到几个残存的字:大时代……修理部。

11 虚负
在武汉,他见到了已被人称作“陆太太”的扈渝雯。

  他压制着激动告诉她,她的间谍任务结束了,“请”到雅德利之后,她可以随他一同回重庆了。他没料到,渝雯根本没有他想象的那样兴奋,应该说,她一点也不兴奋,眼角眉梢,似乎还带着忧惴。

  “我们先把其他事情放下,找到雅德利是大事。”

  她只说了这样一句话,那语气,倒真的像个冷静沉稳的特工了。

  他意识到,渝雯变了,可他压抑了脑海里隐伏的其他解释,只去想,那变化,仅仅是一个女人经历了某些事之后的沧桑而已。

  “那些###……今天的行动没有取消吧?”他甚至不愿意提及陆涯这个名字,看来是,人同此心。

  “没有,他们早就商定好,今天下午三点钟在我家里召开秘密会议。”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你家……”

  “就是、大时代无线电修理部。”

  “你的家,在重庆。”

  他慢慢地把头转向她,一字一句地说。

  渝雯看他一眼,两下无语。

  两个人坐在同一辆车里,驶向同一个目的地,心里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念头。

  “都过去了,那段事,连同那个地方,会从我们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对她说,用安慰的口吻。

  刚才的话,应该说是话外之音,重了,这一切,本非她的错,他是不该对她有一丝责难半点讽刺的。

  她想说一句“有些记忆是抹不去的”,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

  他又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让她再也抽不出来——他本想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理解和体谅,若是知道她把手抽出来这样一个动作,还有别的意味,也许就不会这么做了。

  “秦敖!”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惊叫道,你刚才说,“‘那段事,连同那个地方,会从我们的世界里彻底消失’,是什么意思?”

  大时代修理部……昨晚,他烧掉的纸……原来,这场狩猎中,那些共产党,也是他目标的一部分——秦敖,他把共产党这场会议的消息偷偷通知给了日本人!

  下午三点前,日本人会派遣一支队伍埋伏在大时代修理部附近,将与会的地下党一举歼灭——这就是昨晚他目光中的阴狙所蕴含的全部意义,一箭双雕,既分散了日军的力量,利于偷袭雅德利住所,又泻了心头大恨——至于什么国共合作、同仇敌忾,他也顾不得了。

  看他没有回应,她又追问了一句:“为什么,你会这么关心陆涯他们今天的行动?”

  良久,他终于说话了,“我想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你这样的性情,一定会对他割舍不下的——在一起生活两年,就算是只小猫小狗,都会有不舍吧?”

  “你真的……”渝雯不敢置信的摇摇头,“你真的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日本人了?”

  她原也是极聪明的。他没有回答,这便是肯定了她的猜测。

  “渝雯,让你陷入这种境地,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我想尽一切努力抹去这一段……”

  一阵狂风灌进来,他惊住了——他的话还没说完,她猛地拉开车门,竟要跳下车去,被他一把拽住。

  “你要干什么?!”

  他一把把她按到座位上,恨恨地看着她。

  他们有过无数次这样近距离的对视,只是,从来没有一次是这样的目光,两颗心是隔了这样远的距离。

  “他该死!你必须忘记他,忘记这一切——这也是你的任务,同你嫁给他一样!”

  他几乎是怒吼着。她把头偏过去,不再看他;他心如刀绞地看到:她紧紧咬着嘴唇,眼泪一滴滴地落下来。

  一路、一战,他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日军的枪林弹雨中,他把她拉进怀里,不惜用身体为她挡子弹,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他们终于把在爆炸中震昏的雅德利架到已经体无完肤的汽车上,飞驰而去。越来越多的日本宪兵驱车追来,渝雯驾着车,左躲右闪,秦敖和他的战友李克江还击着。

  “这样不是办法,我们枪械不如人、车子不如人,早晚会被他们追上的。”

  李克江急躁地说,秦敖没有注意到,李克江对他讲话,却和渝雯有个奇异的对视。

  “渝雯,你让开,我来开车。”

  “我让不开,你开车和我开车有区别吗?”

  “我让你让开你就让开!”

  “除非你告诉我有什么必要。”

  秦敖不再说话,用力就要推开渝雯,渝雯紧紧抓着方向盘不放,车子偏离了路线,几乎撞到路边的大树。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想让我们跳车,你驾车引开日本人!”

  秦敖心头一疼——她还是猜到了……他不能再看她,形势所迫,他顾及不了,如果他真的这样死了,这样失信于她,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会怎样。

  “秦敖,谢谢你的提醒,这是个好办法,前面拐弯处,有个废弃的小房子,等我开到那儿,你们跳车,躲进去,再从后门出去,那有一条偏僻的巷子……”

  “不行!你给我躲开!”

  “没有这个必要,谁引开日本人都是一样的,我们现在换座位,平添一份危险。”

  “秦敖,渝雯……说得没错。”在一旁一直沉默的李克江终于说话了。

  “你给我闭嘴!!”秦敖猛地扭过头来,狠狠地看着他。

  李克江一怔,他是看着秦敖长大的,秦敖一直以兄相待,第一次,秦敖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尽管他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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