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走过去推着孙垒肩膀说:“醒醒,这是怎么了?”只见孙垒两眼布满血丝,满脸通红通红,眼睫毛上还挂着几个泪珠子,忙递过一块粗布手巾说:“快擦擦,你看你这副模样,跟七老八十一样!”
孙垒摘下毛融融的山羊皮帽子,挂在车厢挂钩上,把老虎皮短袄的袖子翻卷过来敞开怀襟,接过手巾擦了一把汗说:“啊呀!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留根儿了,他们已经搬家了,老宅子大门边上都长满了荒草。”
葡萄伸手给他掩上怀襟,说:“那是你想家了,留根儿和杏儿能搬到哪里去?赶紧的擦擦汗,别叫风吹着凉了!”
一个黑黑实实的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挨到他的跟前——那是二儿子孙岗,清河的弟弟,问:“快到老家了?”
孙岗屁股后面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挤过来扒着车窗说:“爷爷,奶奶,爹,老家在哪里?还没有到嘛?” 这孩子是孙岗的小子孙胜。
孙岗媳妇是个东北姑娘,老家直隶,看儿子跑忙过去追,小儿子孙海和媳妇坐在娘身边,媳妇怀里抱着一岁多的孩子。
一说到了老家,孩子们高兴,孙垒也抖擞起精神,笑嘻嘻地说:“顺着胶济铁路一直往前跑,到了坊子站,还得雇辆马车跑一两天。”
车身突然颠荡起来,火车还没有进坊子站就开始慢下来,旅客们开始鼓捣行李准备下车。葡萄从座位上站起来,收拾包袱,孙岗伸手打了个舒展,就要取下行李,孙垒说:“不忙,不忙,这一忙就要出错,慢点儿来,不着急。”
葡萄递过手巾说:“看你,真是人老了,快擦擦脸上的汗!”
孙垒接过手巾,说:“在北满的时候还冷着呢,一进山海关这天就热了,到了济南这边更热了。”
火车进站,站台两边嘈杂的声音潮水般地涌上来包围着人的耳朵,用旧道木夹起来的围墙上,有卖烧鸡的,卖甜酱的,卖瓜子的,卖包子的,还有卖春不老的,一股劲儿乱喊。
火车进站了,那些脚行推着手车走上来,检票员手里拿着钳子,开了栅门,等待收票。
等不得火车停住,就有人从窗口扔出行李,又从窗口跳下车去,看人们着急,孙岗和孙海着了急,扛上包袱要向外撞,孙垒连连说:“不慌,不慌,慌什么?”
等车厢里人都走空了,孙垒才带这一大家子人开始下车,孙岗和孙海脚步快,走得急,葡萄招呼儿子看好自己媳妇和孩子。
孙垒背着褥套,看着他的两个儿子,摸着胡子茬笑模悠悠地说:“青年人就是爱抢先儿!”
葡萄说:“哼!两头小牛犊儿!”
人群拥挤,孙垒一时走不出栅口,他们在月台上停住脚,扬起头望着站上的房屋树木,等旅客走完,月台上人稀了,孙垒才带上一家大小走过栅口。
候车室里,一个人正在准备进站,孙类一愣,满仓。
孙垒拉着他的手好半天,满仓才认出来,激动地说:“叔!怎么在这里碰上给你了。你这一去都十七八年,怎么不写封信啊,一点音讯都没有啊!”
孙垒说:“甭说写信,一想起家乡啊,我心上就刀剜的疼!”又扯住满仓的手说:“来吧!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你两个兄弟,孙岗和孙海,这是你两个兄弟媳妇。”他捋着嘴巴上胡子茬笑眯眯地站着。
满仓笑咧咧地说:“唉呀!出去的时候,这两个小子嘴上还没有毛儿。等一回来,老婆孩子一大堆了,咳!真是岁月不由人啊!”
孙垒又对满仓说:“说了半天,还不知道你要去干什么?”
孙垒一问,满仓一下子红了脸,啃啃哧哧地说:“我,我要跑关东!”
孙垒说:“怎么,你也要下关东?”他又问:“你到底为了什么要去关东?”
满仓说:“要去那边做点药材生意!提起来一句话说不完,咱先找个地方住下再说。”
满仓猫腰拾起瓦刀,就势双手一抡,把被套扛在脊梁上,就向城里走。孙垒和孩子们背着行李,提着包袱,在后头跟着。
进了客栈的店铺,店掌柜是个高个子清瘦的老头,听孙垒说是老孙头的老兄弟,搓着两只手走上来,从上到下打量孙垒,又攥起孙垒两只手抖了两抖,说:“真是一点不假!老子英雄儿好汉,你和大哥精神头儿一模一样。”
孙垒听店掌柜说和大哥是老交情,忙拱了拱手说:“承蒙老哥哥您还记得我大哥,今天住店还多麻烦……”
店掌柜的也说:“没的说,出门在外都是一家人,你这才从关外回来?带回不少银子钱吧?”
孙垒说:“哪里来的银子钱?除了老婆孩子,还不是跟光着屁股回家一样。”
掌柜的笑了,说:“下关东的老客们,有几个不带银钱回来的,不落钱谁肯舔着个老脸回家。”
孙垒说:“这倒是一句真话,可是老哥哥不会没听说,一辈子剩不下钱,把身子骨扔在关东的人多着呢!”
店掌柜领着进房间,拿了把笤帚扫着地问:“怎么样,东北又开战事了?”
孙垒说:“小日本自从六年前占了东北,咱这日子就不好过了,现在北平那边形势很紧,政府也在增兵,现在关内关外都流传,日本人很快就要打进来了。”
店掌柜的说:“以前是军阀,各人扩充自格儿的地盘!现在日本人来打咱中国,政府能答应吗?咱们的军队难道就是是后娘养的。”
满仓说:“可别指望那些兵!欺负咱老百姓挺霸道,到了日本人跟前就熊包了。掌柜大哥,你忘了民国十七年济南杀人的事儿了?政府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绕到济南北上,不敢得罪日本儿。”
掌柜的连连叹气,出去招呼饭菜。
2
看到没了外人,孙垒问满仓:“咱村上怎么样了?留根儿家和你家日子过得舒心吗?”
满仓说:“叔!不瞒您说,你这一走,留根儿和杏儿可是受苦了,村长带人扒房子,连地也没有了,杏儿和留根这几年一个外出贩煤,一个在家养蚕,算是挣了点钱,又在河边和山坡荒地上开了几亩地,地上长不出东西,就养果树。”
葡萄说:“满仓!你家几个孩子?留根儿和杏儿哪?”
满仓一听,眼泪刷地流下来,对着一家人说:“留根儿和杏儿听老叔的话,在家里守着,日子虽然苦了点。可现在添了五个孩子,大根娶了媳妇,最小的五根儿也一岁多了,咱们村前面那块水塘前面,留根儿开了一大块地,这就是他家的宝地,每年打下不少粮食。我家媳妇可遭了罪了,头胎是个儿子,六个月大就流产了,以后孩子一直怀不上,一到三五个月就小产,找郎中看了,说是隔几年再要孩子。这不打算今年明年再要一个。”
葡萄几个人各自回屋歇息,孙垒和满仓睡在一屋拉呱,满仓一场话,引起孙垒满腔的愁闷,说:“日本人要开战事了,你还去东北吗?不去了?那好,咱爷俩不拉了,早点睡觉,明天一起回村里去!”说罢两个人各自躺下休息。
第二天一打明儿,满仓和孙垒到街道上里雇了两辆骡子车来,把被套和包袱装在车上,满仓、孙垒跨上里辕,赶车的把式跨上外辕,甩鞭子依哇两声,车子向前移动了。
孙岗、孙海两口子和孩子们坐在后面一辆骡子车上,在后面跟着。
大车走过一座大桥出了城关,向大山深处走去。正是仲春天气,柳树开始发芽,青青的麦苗也长得老高了,经过一个严冬的土地开冻了松泛起来,田野上有人轰着牛驴在翻耕土地,仨一伙儿俩一伙儿的人们在犁地。
孙垒一踏上家乡的土地,就像是投进母亲的怀里,说不出身上有多么熨帖,说:“东北季节晚,四五月里才犁地呢!”
满仓说:“咱这里也比过去犁得早了,我记得小的时候,麦芽儿发种棉花,谷雨前后才种高粱谷子,大伙儿觉得庄稼还是犁早点好,老俗话说:‘秩儿秩女秩庄稼’,就像老孙叔你早早有了三个大小子,也就帮上生活了。要是老得哼哼拜拜地才有孩子们,等老了孩子们还没长大呢!”
葡萄说:“看满仓会说的!”说起回老家,就觉得回到老家一辈子才有落脚之地,心上才踏实:“满仓!俺回去就在在村里落脚,不知道留根儿的院子还有没空房?山岭上、河滩里还有没有荒地?”
满仓说:“那有什么说的,留根儿那里住不开,孙岗孙海就先住在我那里,我和留根儿帮着你们一家子把房盖上,再合计合计开点儿荒地,也能要个十亩八亩,再打着个短工,要不做点生意,这日子也就过得去了。”
孙垒说:“走遍天下,还是指望着两只手闹饭吃。”
满仓说:“可不是,老叔你和留根儿用两只手盖起房屋住处,再用两只手刨土种地,我还用这两只手倒腾点药材。”
葡萄也说:“咳!走南闯北,还是为了找一个窝,走遍天下,还是为了端个饭碗哪!”
这两辆大车,在春天的阳光下,叮叮当当迎着南风走去,到了第二天太阳平西,才过了冯家坡村边的乱坟岗子。
孙垒老远望见村头大槐树的枝干在太阳下闪着光,天气和暖,桃树、李树、杏树正是放花季节,映着夕阳散发着香气,梨树的嫩枝上长出绿叶,生了茸细的白毛,黑色的棉花虫儿在树枝间飞舞。
孙垒用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跳下车来笑着说:“到家了!可算到家了!”
满仓纵身跳下车辕,说:“这才是真正到了家哩!”他一看见留根家的土地,就高兴起来,走进梨树行子,单腿跪下把手伸在垅沟里一刨,用手指在潮黄土里轻轻描着,捏起一颗谷种,拿到眼前眯细了眼睛看了看。
孙垒走过去,弯下腰来问:“出了芽儿?”
满仓说:“刚扭嘴儿,是我离家前一天,留根和我才犁的地种上。”说着,又把那粒谷种好好放进垅沟,芽儿朝下插进土里。先拨拉点湿土,再埋上潮黄土,然后拨上干土盖好。
留根儿的四小子已经四岁多了,跟着留根儿,在岭上忙活,离着大老远看见满仓和大车,心头一阵颤抖,从窑疙瘩上跑下来,一眼看见孙垒,脸上立刻露出笑容,说:“我叔回来了!”
满仓指点说:“这是咱孙岗兄弟,那是你兄弟媳妇,还有咱几个侄子。”
孙垒走到留根儿面前站住,歪起头左看看右看看,两手扳着他的肩膀撼动了一下,又拍拍留根儿的四小子,提高了嗓门说:“好孩子,长了这么高!留根儿,你行啊,这是第几个?”
满仓说:“这是老四!五个孩子里最调皮的一个。”
葡萄说:“留根儿,杏儿哪?”
留根儿说:“前些日子你和我叔捎信儿说回来,这不,杏儿一直在家里等着,一大早做眼皮直跳,说是喜鹊也叫,今天你们一准回家来。这会儿正在家里收拾晚饭呢。”
村头一个破院子门口,是一个篱笆扎城的鸡舍,一个老太太在墙角晒太阳,拄起拐杖站起来,弯着腰出了一口长气,从门后抓了把土粮食,嘴里打着咯咯咯把鸡叫过来,看着鸡群吃食儿,看鸡点着头再也看不见啄食,才一步一步走回去重新坐下。
留根儿走过去扶着奶奶的肩膀说:“奶奶!快家去吃饭吧!”
老太太抬起头,自言自语:“唔!是你啊,我不饿。你帮忙给我把鸡窝门堵上,别住插棍。” 留根儿走回来,提起栅栏门把鸡窝门堵上。
第九章 回家(下)
第九章 回家(下)
3
杏儿在家里烧着大锅,锅里煮着咸糊豆,一边拉着风箱,一边想着自己的日子:她自从做小姑娘的时候,针头线脚不离手。自打过了孙家的门,一年四季不离锅台、碾台、磨台,一天到晚没个空闲。
留根儿脾气倒是温顺,知道怎样体贴她。可庄稼人也爱闹庄稼性子,一闹起来,就像是开春时节打了个闷雷,叫人想不明白。有时候翻脸不认人,举起拳头就要打。每每到了这份上,杏儿就把头伸过去说:“好你留根儿,敢打媳妇。你打吧,打吧,照我脑袋打!把我打死倒好,看谁给你做鞋做饭生养孩子,伺候老人?”
这时后,留根儿就悄悄地把拳头收回去,傻傻地笑笑说:“嘿嘿!我哪里打你,真舍不得!”
杏儿就斜起眼睛用余光瞟,酒涡的笑意挂在脸上,说:“我看你也是舍不得!”说完在男人脸上亲一口,还看看旁边有没有孩子。
想着想着,大锅里淤出糊豆沫子,把高粱杆儿编成的锅盖都掀了起来。看看灶火屋外,太阳下山了,夜幕初起,杏儿把怀襟掩紧,走进堂屋门。大孩子已经自己过了,老二十五岁了,领着老三、老五在磨盘上玩推磨子。
“老大,领着弟弟玩,别走远了。我去看看你大。”杏儿叮嘱道。
孩子很听话,,一起应声,就听外头有人说话:“不用出门看了,孩子他大回来了。”
说话的是满仓,后面还跟着一大帮子人,还有两挂骡子拉的大车。
孙类和葡萄也在里面,葡萄善意地取笑她:“杏儿成了五个儿的妈,知道心疼孩子他爹了。”
杏儿脸红了:“婶儿,你这一回来就笑话我了。”满仓在一旁招呼:“该吃饭了,出完了我还得回家,要不媳妇一个人早就关门了。”
大伙儿笑。
第二天,杏儿起来抱柴禾做饭的时候,回来坐在炕沿上看了看,留根儿蹙着眉梢,枕着两只手睡得死猪一样熟。透过木头窗户,旁边侧屋里大床上,五个孩子脸面朝天躺着,胳膊腿压在一起。杏儿微微叹气说:“累了,累了,孩子们都跑累了!”
然后走进堂屋,摇摇留根儿的胳膊,说:“起来,起来呀!”
留根儿醒过来,伸直右手和左脚,打了个舒展说:“嗯,天亮了?”
杏儿说:“早亮了呢,看你们一睡起来就没个醒。”
留根儿坏坏地笑:“还不是因为你,夜儿晚上我可被你折腾得不行,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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