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说:“早亮了呢,看你们一睡起来就没个醒。”
留根儿坏坏地笑:“还不是因为你,夜儿晚上我可被你折腾得不行,看你的劲头,还想要第六个儿子啊?”
杏儿打他的嘴:“坏死了,再叫你胡说。就是要我也不要儿子了,再要个闺女,齐全了。”
外面孙垒的声音:“留根儿,赶紧的,起来和我去地里看看,外头岭上还有没有荒地?”
留根而说:“叔,你这就见外了,你开什么荒地啊,还种原先的好地,我和杏儿开了不少荒地,够种了。”
“那也得和我去看看,这小二十年没回来,都有好几个孙子了,不多种点地哪成啊?以后孩子们吃什么。”
杏儿说:“孙叔,吃了早晨饭再去。”
孙垒说:“转一圈看看,回来再吃。这天,饭菜凉不了。”
村外,孙垒这里瞧瞧,那里看看,觉得什么都是新鲜的。一抬头看见前边堤上,大杨树底下站着个老太太,手里拄着拐杖,翘起下巴向北眺望着。杨树上一大群老鸦,似有千千万万,来回上下左右飞舞,越飞越多,呱呱地叫个不停。
孙垒慢慢走过去,看那老太太花白了头发,脸上的皱纹都耸了起来,不正是昨天老院子的老太太吗?
留根说:“叔,这就是我姑家里的婆婆。”孙垒仔细看轮廓还认得是姐姐家里的婆婆:“留根儿,夜儿晚上你咋不请过去一块吃饭?”
留根说:“我大姑没了,老人家见不得人多,看见一家子人就想起我姑父一家人,自己伤心。”
孙垒走到跟前,老太太眯缝起眼睛看着老半天才问:“你是谁啊?”
孙垒打起笑脸走上去握住老人的手,把嘴头对在她的耳朵边上,说:“我是孙垒,小垒子!”
老人听了这句话,慢慢抬起头来望着青天,两条腿颤颤巍巍,重复地说:“垒子?垒子?不认得了!不认得了!”
孙垒眯缝起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拍着老太太膝盖说:“大娘!我回来了,这还不好吗?你别哭了!”
老人撩起衣襟,擦着眼泪说:“哭哭好,哭哭好啊,这一哭,心里头就静便些。要是你姐和姐夫都还在,还有你侄子,看见留根儿家这群带把儿的孩子,那得多高兴!”
孙垒和留根儿一人架着老太太一条胳膊,走回来一进院子大门,见了葡萄和一群孩子,老太太擦去眼泪转悲为喜,说:“人儿长得还是那么干净,就是脚大点儿,留根儿媳妇也随你,打小就是双大脚丫子。不过也好,比我们这些小脚的走路稳当。”
又看了看孩子们,转过脸来对孙垒说:“好!孩子也好,大人也好!这一窝子都是喜人的。”
孙垒点头笑着说:“你老人家看着好,我心里就高兴。”
老太太说:“一个个五大三粗的。好,好啊!有了人,地也有,粮也有,将来啥都有啊!”
老太太亲手帮助杏儿,在堂屋里搭制饭菜。又叫留根儿从镇上打了酒来,掌灯时分,饭菜搭制停当,杏儿走进里屋,扫了扫炕,搬上吃饭桌,点上个小油灯,老太太说:“来!咱屋里吃饭!”
走进屋里,孙垒和根他娘把老人扶到炕上,坐在正中间,他俩坐在两旁。杏儿端上菜来:炒鸡蛋、腌鸡蛋、萝卜丝、萝卜片……大碗、小碟摆了漫漫一大桌子。
大根领着媳妇,媳妇抱着孩子,其余四个大大小小,站满了堂屋,后面满仓和媳妇一进来,炕上、地下两张桌子上全满了人。
四根爬到炕上,钻在杏儿怀里,三根坐在老太太一边,孙垒瞧了瞧四根说:“怎么这孩子长得这么俊气!”
葡萄也紧跟着说:“这个孩子长得瘦眉窄骨儿,秀气得像个闺女,完全不象大根二根三根一路孩子们,粗粗拉拉的!”
孙垒把四根拦在怀里,拽起手掌看了看,说:“这孩子聪明,将来长大了,一定是把能干的手。”
杏儿问:“孙叔,你怎么看得出来,你还会看手相儿啊?”
孙垒说:“不是我会看手相,我看这孩子眉清目秀,五官端正。叫他多念几年书吧!”
杏儿说:“要是供得起,就叫四根念书。”
4
吃着饭,老太太歪起头儿问:“小垒子!这些个年来,你是怎么闯过来的?咳!受了苦啊!”
孙垒说:“在关东三十年,这心老是在半空里吊着,一回到家里,坐在你老人家跟前,心上要多踏实有多踏实。”
老太太说:“你看你家老大,出去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回来下巴上胡子都长了。”
孙垒听到这里,盯着灯苗晃动,半天不说一句话。末了说:“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真是不容易哪!大娘,这个不是老大,是老二,老大是清河。在队伍里当差,好多年没有音信了。说不准就要跟日本人打仗了,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啊。”
老太太翘起嘴唇,骂:“胡子、官府不来折腾,小日本子又来揉搓咱老百姓,老天也不打雷,劈死这帮王八羔子!”
孙垒看老人急火攻心,连说话都困难,忙换了个话题,说:“看起来,叫四根多念几年书吧,咱们一大家子就是缺少念书人哪!到处受人家欺侮!”
留根儿低着头不说什么,半天才说:“大根、二根还说送他去城里念几年书。供给不起他们啊。三根也没进学堂,到了四根不知道能不能供得起。”
孙垒说:“不要紧,留根!到了四根他们这一辈儿,就不能受咱们这一辈子的窝囊气了。你看那些财主们的孩子,不是上学堂,就是入军队。清河将来有了信儿,二根三根也能出去一个吃粮的。”
留根儿说:“好,那就供他上学,咱吃糠咽菜也认了!”
喝完了酒,吃完了菜,杏儿和葡萄又端上玉米面窝窝、杂面汤,还有葱花儿油饼,一个个碗上冒着热气,杂面的香味蒸腾了满屋子。
孙垒还乡的消息,传遍了镇上和十里八乡。每到晚上,一些个小时候的朋友们,不等吃完饭都端着饭碗跑了来。
在留根儿的大院子里外,大家伙儿说说笑笑地抽着烟说话,一直坐到大半夜。孙垒把带回来的关东烟叶、日本香皂送给他们。
夜深了,村落上烟霭散尽,一个圆大的月亮,挂在树杈子上,有的孩子在门前小场上玩,吵吵嚷嚷,说说笑笑个不停。
满仓媳妇在槅扇门外头锅台上坐着,孙垒和他的孩子们回乡了,满仓也有了青岛做生意的打算,她心里有些高兴,也似乎更增加了忧愁,她出门去叫满仓回来睡觉。
满仓说:“留根儿家里人多了,我想叫留根儿和杏儿搬到咱家来住几宿儿。”
满仓媳妇对满仓说:“那咱明天跟他说说,先回去睡觉吧!”
满仓媳妇说:“你看,留根儿,孙岗,孙海兄弟,都有好几个孩子了,咱要不年底也要一个吧?”
满仓说:“孩子,我也想要阿,郎中不是说了,你得隔开三年五年才能再怀孩子!”
满仓媳妇说:“从上次小产到现在,不是也快三年了吗?当家的,你想想我们还小吗,过了八月十五咱就要一个?”
满仓抬起头想了一下,说:“论说,咱才三十多岁,人家不是说如狼似虎的年纪吗?正是时候儿。”
满仓媳妇脸红说:“就是嘛,经点心,咱明年就能生个儿子,要不再流产了,叫人笑话。”
满仓嘿嘿一笑:“笑话啥?和自己老婆生孩子,到哪里也不犯法。一直没孩子,我倒没啥,你没听别人说咱俩不能生了,还有的说你是石女。他娘的嚼舌头根子,老子流产的孩子都快满院子了。”
杏儿出了一口长气,自言自语:“唉!在这个世道上做个女人,真是难呀!要是下辈子再脱生的时候,我得先问问阎王爷,他要不能叫我脱生成一个男人,我宁愿永远在阴间做一个小鬼……”
满仓说:“别瞎捉摸了,早点睡。”拿出洋烟卷,抽出一棵,坐在炕沿上抽了一袋烟,也就睡下了,一家子人谁也不说一句话,一屋子人沉入酣睡的梦乡。
就在满仓和媳妇在床头说着悄悄话的时候,村长和他的儿子小村长在屋里明亮的灯光下,正在炕头对桌坐着喝酒,村长老婆和小村长老婆坐在一侧吃饭。
土炕上铺着带花纹的雪白的大苇席,席子上放着雕刻着蛇龙的弯腿暗红色方形炕桌,桌子上摆着鼓肚锡酒壶,大盘小碟一个挨一个。
小村长很像他爹,身材高高的,穿着袍子马褂,白光脸蛋抹了点粉子,脑袋上油亮的长发在明亮的矿灯下闪着光,看见他的老爹唉声叹气,咂了口酒问:
“爹!又有什么不舒心的事情,惹得您老人家这么烦恼?”
村长说:“小孩没娘,说起来话长呀!就是跟老孙家的事儿。咱家大院一天天、一年年地发达起来,他们老孙家自从那个老孙头没了,这家境日落。可孙家现在人丁兴旺,势头很好啊,怕是没几年就把咱家比下去了。孙垒一大家子昨儿个又回到村上,以后怕是成了人家的天下了!”
小村长听完父亲的谈话,撅起嘴来,闷着头连喝了好几口酒,才说:“我早就跟爹说过,对于种田人,要叫他们能活得下去,少收些租子,在乡村里少树敌,像老孙家一样,要是惹毛了,那可都是不要命的人。”
村长听到这里,不等小村长说完,把脸往下一拉说:“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你这败家玩艺儿,白在省城念了几年书,在外头混了多年洋事儿。咱是掌政的,还怕不要命的?土地银钱不能生息,过日子要花钱,孩子们上学要花钱,打官司要花钱,不多收租子,咱家这日子靠什么打发?”
小村长笑笑说:“我想过,咱家有的是钱,在街上开两座买卖,贩卖盐铁,贩卖洋广杂货,也能赚很多钱!要不像满仓老丈人那样,从镇上开几家米铺,到了麦前麦子价儿高的时候,把麦子都卖了,新麦下来咱再买新的,一出一进能多卖一倍的钱。我研究过了,比在仓房里锁着强得多了!”
村长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行!这可行不通!你要记住,用千奇百怪的法子赚来的钱,始终不是正道,不是自己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在乡下,来钱的正路就是收租子!除了自家开的荒,别的地上都要加租。”
第10章 狼烟1938(上)
第10章 狼烟1938(上)
1
1937年的冬天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腊月二十三小年,也是民国27年的1月24日,天上没有一丝雪花,干冷干冷。
冯家坡,平静的村庄开始有了动静,鞭炮稀稀拉拉地响起来,夕阳下炊烟从茅草屋里冒出来,家家户户在准备过小年,大户人家杀猪宰羊,小家小户割半斤肉,拿出自家老母鸡下的蛋,算是对过去一年的交代。
满仓一家人在准备小年的晚饭,包饺子。满仓媳妇挺着个大肚子,坐在八仙桌下首的椅子上,看着葡萄、杏儿、大女儿海棠和孙留根的四小子孙岩在那里包饺子,孙岩麻利地赶着饺子皮,居然让三个女的包不过来,每个人跟前都有一两个饺子皮。
满仓和孙垒在炕头上说着话,孙垒不放心地问:“满仓,留根儿也该回来了。”满仓说:“孙叔,我从青岛直接回来了,留根到诸城县城去看清河了,听说清河他们的队伍就驻扎在城南。”
“这孩子好几年没见着了,不知道混的咋样,我这儿子干农活不如留根儿,做买卖不如你,也就是有股子二杆子劲头,能让队伍里当官的看上眼。”
“听留根儿说,清河现在是连长了,手底下一百来号人呢,比我们前村村长管的人都多。”
“你说这胶澳怎么叫青岛了?日本人要占咱们山东,首先要抢占咱们的码头,烟台,威海卫,胶澳,就是你说的青岛。”
“我看这个青岛早晚会成个大码头,那年看日本人的军舰停在胶州湾里,那个高大,从小火轮上看还得扬起头望天上看,咱们中国啥时候能有这么大的炮船就好了,外国羊毛子就不敢来欺负咱。”
“国家不行了,军舰好管什么用?当年我和你周叔当差,咱大清国的兵勇,手里的家伙,大炮,都是响当当的好货,就连北洋舰队都是咱亚洲最好的,还不是被几万个八国联军的洋毛子一口气打下了天津卫和紫禁城,光绪和老佛爷都跑四川去了。没有顶事的人,没有不怕死的军队,没有一个脊梁骨硬的政府,再好的枪炮最后都给了人家当战利品。”
葡萄说他:“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瞎操心,国家的事儿,咱老百姓管得了吗?种好自己的地,比啥都强。”
满仓媳妇摸着隆起的大肚子说:“我婶子说的是。男人都管好自己的小家,朝廷管好国家这个大家。”
“头发长见识短,咱叔和婶子没念过书,你还没上过学啊?古人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咱们在学堂里还听先生讲过,顾炎武先生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小日本子来了,你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队伍里那些当官的,要都像你就好了,我婆婆在世的时候,也应该给你背上刺上字,你也好去报效国家。”
“清河不也是队伍上的人吗?当官的也不都是蝗虫,要不你看着,日本人到了咱这边,有人出来收拾他们。”
孙垒问:“我从济南回来的时候,报纸上、广播里还在说,咱们山东的韩主席带领10万军队,誓与济南共存亡,谁知道不到仨月,这帮败家玩意儿一枪不发就跑了,真把咱老祖宗的脸面都给丢光了。济南,青岛,潍县都给了日本占了,开上汽车不到一天,就能到山东别的县城。”
大门响起了狗叫,四小子眼尖,跳起来跑了出去:“大,大,我大回来了。”
留根风尘仆仆闯了进来,抄起水缸里的水瓢就要喝冷水,被杏儿一把夺了过来:“属驴的啊?腊月天喝凉水,嫌死的慢。”
四小子给他爹端过来开水,一边用嘴吹吹,满仓媳妇看了羡慕地说:“还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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