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将琴推到一边,望着庞涓微微一笑:“庞涓,你看到什么了?”
庞涓嗫嚅道:“弟子……弟子没……没看到什么!”
鬼谷子缓缓说道:“你看到了。你看到一条大虫!”
庞涓大惊:“先生,您……您怎么知道?”
鬼谷子笑道:“老朽说得对否?”
庞涓不无叹服地连连拱手:“弟子果是看到一条大虫,正欲将其缚住,大虫却转身逃去。弟子一急,冲上前去就要擒它,不想却……惊扰了先生!”
鬼谷子盯住他又问:“除去大虫,你还看到什么?”
庞涓料也瞒不过先生,只好说道:“弟子看到了众兽逐鹿。”
鬼谷子笑道:“所以你要擒获这只大虫,骑上它逐鹿中原!”
庞涓起身叩道:“先生真是神人,弟子所见所想,丝毫瞒不过先生!”
“起来吧。”鬼谷子摆了摆手,“老朽不是陛下,在这谷里,不要动不动就行大礼!”转向孙宾,“孙宾,你看到什么了?”
孙宾应道:“弟子看到秋风瑟瑟,一个老太太站在村口,正在向远处眺望。”
“她在眺望什么?”
“眺望她的两个儿子。他们去为君上戍边去了。”
“望到了吗?”
孙宾勾下头去,悲伤地摇了摇头:“他们已经死了。”
鬼谷子许久无话,有顷,转头望向张仪:“张仪,你呢?”
张仪应道:“弟子看到的是一轮明月。”
“明月上都有什么?”
张仪脸色一红,垂下头去,嗫嚅道:“月上有……有棵桂树,树下有一女……女子,她……她正在翩翩起舞!”
张仪说着,眼角瞄向玉蝉儿。庞涓看在眼里,不无讥讽地说:“怪道张兄说话拖泥带水,原来是从先生的琴声里听出美女来了,在下佩服!”
张仪一急,正欲发作,鬼谷子轻咳一声,转向苏秦:“苏秦,说说你都看到什么了?”
苏秦略怔一下,拱手应道:“弟子看到许多东西,先是这山林,接后是许多宫殿,一个接一个,弟子想进去,可有人不让。弟子无奈,只好徘徊在殿外的台阶前面——”
“就这些吗?”鬼谷子问道。
“风很冷,嗯,还有乌鸦,一群又一群,在殿前飞旋。”
鬼谷子点了点头,望向玉蝉儿。不待鬼谷子发问,玉蝉儿笑着先发问道:“先生所弹何曲,堪称天籁?”
鬼谷子亦笑一声:“老朽兴之所至,随手弹来,哪里会有曲名?若是你定要起个名字,就叫它《月光》吧。”
“嗯,此名甚好,蝉儿可否习之?”
鬼谷子点头道:“你已知音,自可习之。”转对四人,“你们进谷已经三年,老朽未曾听闻你们的平生大愿。今宵明月当空,何不各述己志,也让老朽分享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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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函谷秦公再谋魏 占草花庞涓首出山(11)
四人面面相觑。
鬼谷子转向孙宾:“孙宾,你先言之!”
孙宾拱手道:“回先生的话,弟子所愿是:天下太平,政治昌明,耳不闻战鼓之声,目不睹烽火之警,众生和睦相处,百姓安居乐业,各尽天伦之乐!”
鬼谷子笑道:“此志可处圣道之境,不足以处当今乱世。”转向庞涓,“庞涓,你有何志,可否言之?”
庞涓拱手应道:“回禀先生,弟子只有一志,就是留在谷中,随侍先生!”
鬼谷子摇了摇头:“此志是你特意说给老朽听的,不是你的!”
庞涓脸色微涨,只好咳嗽一声,缓缓说道:“先生责的是。弟子此生唯有一愿:辅佐天下明主,统领百万雄兵,战必胜,攻必克,威服列国,称霸天下,建不世之功业,留英名于青史!”
鬼谷子微微笑道:“嗯,此志可处战乱之世,你得逢其时了!不过,方今天下,列国纷乱,各国君主无不施展拳脚,或图霸,或求存,依你之见,何国之君可称明主?”
庞涓不假思索地说:“秦公!”
“这么说,你若出山,是要辅佐秦公了!”
庞涓轻轻摇头。
鬼谷子怔道:“哦?那你意欲辅佐何国君上?”
“弟子欲去辅佐魏王!”
“良禽择木而栖,名士择主而仕。魏侯先弃公孙鞅,后弃公孙衍,可知其不会用人;秦谋河西,魏侯不知是计,却妄自称王,四邻皆战,结果丧师丢土,可知其不会审时度势。既不会用人,又不会审时度势,可知其不为明主。”
“先生所言甚是。”
“既然你知其不为明主,为何还要辅之?”
“弟子生为魏人,当为魏室尽忠!”
“这不是你的真意!”
“先生圣明!弟子愿佐魏王,原因有三。魏王不会用人,魏必无人,弟子必有驰骋之地!此其一也;魏国雄踞中原,四邻皆战,与庞涓秉性相合,此其二也;魏王先失公孙鞅,后失公孙衍,必生追悔之心,此时若得弟子,必全心全意,不生疑心,此其三也。”
庞涓一口气说出三个理由,可见谋算之精。众人听了,无不吃惊,纵使鬼谷子,也似未曾料到,沉思有顷,方才点头道:“嗯,此言也算在理!”抬头望向空中,看到月入中天,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你们歇息吧。”竟自走去。
玉蝉儿、童子也纷纷起身,跟在鬼谷子后面,走向草堂方向。张仪怔了一下,用肘顶了一下苏秦:“苏兄,你我尚未述志呢,先生这就走了?”
苏秦长舒一气:“走了倒好。说实在的,真叫在下述志,在下都不知该说什么!”
张仪看了庞涓一眼,故意说道:“在下倒是想好了,就等着先生来问,谁知先生屁股一拍,竟是走人了!”
庞涓笑道:“张兄既已想好,何不说来大家听听?”
张仪亦笑一声:“说予庞兄想也无妨!在下之志是:统领明主一人,指挥无敌将军,战必胜,攻必克,服列国,王天下!”
庞涓怔了一下,哈哈笑道:“张兄之志,果然气势如虹。只是这‘明主一人’,你们究竟是谁统领谁呀?”
张仪冷笑一声,应道:“庞兄是明白人,何须在下述说二遍?你们赏月吧,在下睡觉去了!”说完,起身径去。
庞涓又是一怔,望着张仪的背影大声叫道:“纵使张兄能够统领君主,无敌将军也不会甘心听你的!”
张仪此时已经走到门口,听到此言,回过头来,再次冷笑一声,跨进屋中,将门砰的一声关上。
庞涓想了一想,冲着张仪的草舍哈哈大笑道:“在下明白了,那君主必是个女子。那无敌将军,便是张兄自己!”
庞涓这话显然带有挑衅性质,好在这日张仪的肚量出奇之大,并未冲出房门与他较真。苏秦、孙宾相视一眼,各自起身。快要走到门口时,孙宾扭头,不无关切地对庞涓道:“快半夜了,贤弟还不睡觉?”
争函谷秦公再谋魏 占草花庞涓首出山(12)
庞涓答应一声,起身回到屋中,在榻上躺下。
庞涓在榻上辗转反侧,折腾约有一个时辰,却是无法入睡,便起身下榻,推开房门,走到户外。此时已过子夜,月过中天,正在西下。庞涓在草坪上盘腿坐下,闭目养神,本欲将这几日的纷乱思绪整理一番,不想却是越理越乱。坐有一时,他一忽身爬起,沿了门前小道缓缓走去。
庞涓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鬼谷子的草堂前面。也是机缘所至,庞涓蓦然抬头,看到远处草地上竟也盘腿坐着一人。月光下面,那人一动不动,宛如一个石塑。
庞涓紧走几步,看到在月光下面端坐的不是别人,竟是鬼谷子。庞涓大奇,因为先生打坐,从来是在洞中,似今日这般在月光下打坐,不仅他未见过,且也从未听到童子提起。
在离鬼谷子约十步远的地方,庞涓似是担心影响鬼谷子入定,陡然停住脚步,正欲转身离去,鬼谷子却开口说道:“是庞涓吗?”
庞涓一怔,赶忙走前几步,在鬼谷子前面跪下,叩道:“弟子庞涓叩见先生!”
“坐吧。”
庞涓盘腿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鬼谷子。鬼谷子依旧是两眼微闭,根本没有看他。庞涓坐有一时,见鬼谷子仍不说话,试探道:“夜已深了,先生为何还不歇息?”
鬼谷子缓缓说道:“老朽是在等你!”
庞涓目瞪口呆,怔有半晌,方才惊道:“等我?”
“你不是来了吗?”
“我……我……弟子……”庞涓说不下去,竟自哽咽起来。
“庞涓,你有心事,就说出来吧。”
庞涓泣道:“先生,弟子是想……想……”
“你想下山,是吗?”
庞涓改坐为跪,叩道:“弟子不孝,不该生出这样的念头!”
鬼谷子轻叹一声:“唉,是聚是散,皆是缘分。你想下山,下山就是了!”
庞涓再拜于地,泣道:“先生——”
“听你所言,可是想去魏国?”
“先生圣明。前几日弟子前往宿胥口,意外得知,魏王迁都大梁,在大梁设立招贤馆,向天下招贤纳士!”
“嗯,眼下秦、韩、赵三国谋魏,魏国正是用人之机,机会倒是不错。”
庞涓暗忖:“此生得遇先生,是天赐机缘。今日看来,先生学问,依然高深莫测。一旦别去,就等于断了求学之路。万一先生还有宝物,我若错过,岂不抱憾终生?”想至此处,眼珠儿一转,“先生,弟子虽然有意下山,可又感到学业未就,下山之后万一狼狈,岂不有辱师门?因而,弟子前思后想,是去是留,难有主见,还望先生点拨!”
“你已得了吴起的用兵精要,若善用之,山外当是无人可敌,怎会有辱师门呢?”
庞涓听出鬼谷子话中有话,心中一惊,赶忙问道:“先生是说,山外无人可敌,在这谷内却有胜过弟子的?”
鬼谷子望着庞涓:“是否有人胜过,你自己难道还不清楚?”
庞涓心中忖道:“弟子当然清楚。在此谷里,能够与我交手的唯有孙宾。就眼下而言,他所知的,我无所不知。我所知的,他却一丝不知,我们两个,谁高谁下,已是摆明了的!”
想至此处,庞涓信心十足,再次叩道:“谢先生栽培!先生教诲之恩,弟子万死不足以报。弟子父母双亡,自进鬼谷,即视先生为父。弟子忧心的是,出山之后,山外驱驰不胜繁重,弟子若想再见先生,恐怕艰难。弟子……弟子真的舍不下先生哪!”哽咽起来。
“能有此心,老朽已知足了!”
庞涓擦拭一把泪水:“弟子谨听先生之言,近日便下山去!”
“下山之后,第一步棋该如何下,你可心中有数?”
“弟子欲去大梁求见魏王!”
鬼谷子轻轻摇头。
庞涓一怔,急急说道:“弟子恳请先生点拨!”
“先圣曰:‘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你将此言颠倒过来,或可成功!”
争函谷秦公再谋魏 占草花庞涓首出山(13)
庞涓一怔,急将老聃之言颠倒过来,喃喃有声:“将欲张之,必故歙之;将欲强之,必故弱之!”
鬼谷子望着他,缓缓问道:“其中道理,你可明白?”
庞涓沉思片刻,眼珠儿连转几转,豁然开朗:“弟子明白了,谢先生指点!”
鬼谷子点了点头:“嗯,明白就好。”
鬼谷子缓缓起身,正欲走开,庞涓急道:“先生,弟子还有一请!”
鬼谷子只好又坐下来:“说吧!”
庞涓不无忐忑地小声问道:“弟子下山,前路渺茫,能否得意,还求先生点拨!”
鬼谷子思忖有顷,缓缓说道:“此系命数。明日晨起,你可到山中摘取山花一株,老朽为你占上一卦!”
庞涓叩道:“谢先生!”
翌日,庞涓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升起。庞涓猛然想起先生所嘱,不及洗梳,拔腿就朝山中走去。
“先生要我晨起摘花,日头已经出山,我得抓得紧些。”庞涓一边想着,一边加快脚步。
然而,此时已是季秋,百花早已开过,又因山中高寒,野菊却又刚好含苞,不能算花,庞涓四处寻觅,急切之间,竟然看不到一株。
庞涓离开山路,向丛林深处走去。又觅一时,庞涓的眼前突然一亮。前面石壁上,一株草花开得正艳。庞涓大喜,将其连根拔起,拿在手中细细观看。看有一时,庞涓自语道:“此花开得虽艳,却是一株草花,位卑身贱,不为大器,待我再寻一株!”遂将草花扔在地上,一路向前寻去。
又寻多时,竟然再也看不到一株。庞涓原本不信命相,此时寻得气恼,遂将一脚踩在石上,自忖道:“先生什么都灵,只此故弄玄虚,却是可叹!大丈夫凭本领吃饭,小女人凭脸蛋得宠,天下之事,都是人为的,哪有什么命相?此花便不去找,又能如何?”
想到这里,庞涓干脆一屁股坐在石上。坐有一时,见太阳升起老高,庞涓这才站起身子,按原路折回。走至方才弃花之处,庞涓停下步子,盯住地上的草花呆看一阵,弯腰将其捡起。此花经过阳光照射,开始枯萎了。
庞涓再次将草花端详一番,纳入袖中,轻叹一声:“唉,也罢,且将此花拿回去,先生万一查问,也好有个搪塞!”
下山之后,庞涓来到溪边,洗梳一番,这才整好衣冠,走向草堂。草堂里并无他人,鬼谷子盘腿端坐,显然是在候他。
庞涓走进来,在鬼谷子跟前叩道:“弟子庞涓叩见先生!”
鬼谷子辟头问道:“你的山花呢?”
“回禀先生,时值季秋,百花开过,弟子寻有多时,竟然看不到一株山花!”
“没有山花,你的袖里却是何物?”
庞涓大吃一惊,心道:“真是神了,连此袖中之物,先生也能看到!”迟疑一下,只好从袖中摸出那株已是半枯的山花,双手呈予鬼谷子,顺口解释道,“这株山花不为大器,弟子本来不屑摘它,后来实在寻不到其他山花,方才带它回来。只因此花非弟子所愿,是以未曾示给先生,请先生见谅!”
鬼谷子点了点头,拿过山花端详一阵,递还庞涓。庞涓接过,见鬼谷子闭目端坐,似在运神冥思,顺手将花放在一边,叩首于地,静候先生卦辞。
鬼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