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点了点头,拿过山花端详一阵,递还庞涓。庞涓接过,见鬼谷子闭目端坐,似在运神冥思,顺手将花放在一边,叩首于地,静候先生卦辞。
鬼谷子冥思有顷,睁眼说道:“此株草花共开一十二朵,昭示你荣盛一十二载。此花采于鬼谷,见日而萎,鬼旁着委,喻你成功之地当在魏国!”
庞涓心中忖道:“昨晚我已讲明去魏应聘,成功之地自然是在魏国,此事何劳再说?”
庞涓正自思忖,鬼谷子话锋一转:“不过,你拔后弃之,弃后拾之,心怀二志,又在老朽面前藏而不露,昭示你日后必将欺人,亦终将受欺!”
庞涓心中再次忖道:“常言道,兵不厌诈。这个世道,我不欺人,人便欺我,此话又是哄人!”
鬼谷子似已猜出庞涓心中所想,略顿一顿,轻声叹道:“再容老朽饶舌一句,此花马喜食之,羊却不喜,因而,老朽送你一句偈语:‘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 想看书来
争函谷秦公再谋魏 占草花庞涓首出山(14)
庞涓听毕,再三拜道:“先生所判,弟子谨记于心!”
鬼谷子追问一句:“你谨记什么?”
“遇羊而荣,遇马而绝!”
鬼谷子轻叹一声,起身说道:“记住就好,你可以下山了。”
庞涓冲着鬼谷子的背影再拜三拜,见鬼谷子已经走进洞中,这才起身,正欲出去,忽又看到地上的山花,遂弯腰捡起,一边端详,一边走出草堂。
走有一时,庞涓将那半枯的山花啪的一声甩在路边:“什么荣盛一十二载?什么马喜食之,羊却不喜?如果猪也喜食,又该如何?想必是先生见我执意下山,心中不快,这才拿话唬我!抑或是先生故弄玄虚,断不可信!”
庞涓回到自己的草舍里,开始收拾行装。他翻找衣物,拿出两件像样的放进包袱,又从床底取出一只布包,打开来,正是那捆他凭记忆抄写出来的《吴子》。
庞涓翻看一阵,轻声叹道:“唉,可惜只有六篇。要是一部完整的《吴子》,该有多好!”
庞涓将这捆竹简小心翼翼地包进衣服里,放进包袱,将包袱放好,出门拐进孙宾的房门。孙宾见他进来,招呼道:“贤弟请坐!”
庞涓却不坐下,而是慢慢地跪在地上,朝孙宾拜道:“师兄在上,请受师弟一拜!”
孙宾大惊,疾步过来,一把拉起他道:“贤弟,你——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
庞涓站起来,缓缓说道:“在下欲别孙兄,准备下山去了!”
孙宾猝不及防,一下子怔在那里,半晌方道:“贤弟,这么大的事,你——你该早点告诉在下才是!”
“在下也是临时决定的。”
“怪道这几日贤弟心神恍惚,原是为的这事儿!”
庞涓点头道:“是的,在下心神恍惚,是因为主意未定,这一定下,谁都没说,第一个就来告诉孙兄!”
“谢贤弟看重!此事先生知道不?”
“在下方才已经别过先生了!”
“那——贤弟打算何时动身?”
“明日鸡鸣时分。在下也想知道,孙兄打算何时下山?”
孙宾长叹一声:“唉,似我这般呆笨之人,虽然进山三年,却是处处懵懂,哪里能及贤弟,仅此三年,就已学有大成。至于出山之日,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了!”
庞涓安慰道:“孙兄不必自谦。孙兄为人为学,无不一丝不苟,在下愧不能及。在下急于出山,无非是山外热闹,在下浮躁之心一时无法按捺,蠢蠢欲动而已。不像孙兄,沉稳若定,大器晚成!”
“贤弟说的哪里话!就用兵而言,列国之中,贤弟已是无人可及,建功立业必是早晚之事!”
“谢孙兄吉言。在下临别,还有一事相求!”
“请贤弟直言!”
“先生学问,高不可测,纵学一世,也是学不完的。在下急于求成,仓促下山,心中却是忐忑。在下走后,先生若有绝学秘笈传予孙兄,万望孙兄看在你我结义这情分上,教知愚弟一二!”
“贤弟何出此言?孙宾为人,贤弟当是知道的!”
庞涓跪拜于地:“就孙兄此言,请受庞涓三拜!”
孙宾忙又将他扶起:“贤弟——”
庞涓却推开他,朝他连拜三拜,这才起身,握住孙宾之手,泪如雨下。二人伤感有顷,孙宾道:“贤弟在此稍候,在下这就告诉大家,今晚为贤弟饯行!”
庞涓摇头道:“不必了。鬼谷之中,在下割舍不下的唯有二人,一是孙兄你,二是师姐!其他人,就不惊动了!”
“这样不好吧。咱们几人好歹也是共学三年,贤弟要走,无论如何也该打声招呼才是!”
庞涓再次摇头:“自古迄今,成者王侯败者寇。庞涓此番出山,是成是败,尚未可知,有什么可以惊动的?再说,张仪那厮,不见也罢!”
孙宾见庞涓执意不肯,只好说道:“好吧,在下就听贤弟的!”
这日晚间,玉兔初升。玉蝉儿摆好琴架,面月而坐,凭着记忆弹奏鬼谷子昨夜弹过的《月光》曲。一曲弹完,身后陡然响起击掌声,玉蝉儿一惊,回首视之,见是庞涓。
争函谷秦公再谋魏 占草花庞涓首出山(15)
庞涓朝玉蝉儿深揖一礼道:“师姐,庞涓有扰了!”
玉蝉儿起身还礼:“小女子不知庞公子在此,丢丑了!”
庞涓叹道:“师姐仅听一遍,就能弹得出神入化,庞涓是个粗人,心中唯有敬服!”
“谢庞公子夸奖!夜已深了,庞公子有何指教?”
庞涓知道玉蝉儿是在逐客,轻叹一声:“唉,庞涓不敢。庞涓此来,只是想看师姐一眼!”
玉蝉儿想起当初溪中之事,心中一凛,乍然变色,冷冷说道:“小女子依旧是小女子,一丝未变,庞公子不是早就看过了吗?”
庞涓应道:“师姐依旧是师姐,庞涓却不是庞涓了!”
听到此言,玉蝉儿不无惊讶:“庞公子何出此言?”
“此前的庞涓虽有冒犯师姐之处,却无冒犯师姐之心!今后的庞涓唯有冒犯师姐之心,再无冒犯师姐之处了!”
玉蝉儿越听越糊涂:“庞公子,此言何解?”
“庞涓已经拜别先生,将于明日鸡鸣时分下山谋生,此来是向师姐作别的!”
玉蝉儿怔了一下,缓缓起身,朝他拱手道:“小女子恭祝庞公子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庞涓亦还一礼:“谢师姐吉言。师姐,庞涓内藏一言,今日不吐,怕是再无机缘了!”
“庞公子有话,直说就是!”
“庞涓今对明月起誓,此生若爱一个女人,就是师姐!”
庞涓表白得如此大胆,玉蝉儿猝不及防,一时窘在那儿,脸红半晌,方才定下心来,再揖道:“小女子谢庞公子厚爱!”
庞涓再次还礼:“庞涓本是龌龊之人,不配师姐高洁之躯,但天地日月可鉴,庞涓挚爱师姐之心,真真切切!自今而后,庞涓无论身居何处,师姐但有驱使,庞涓唯命是从,若有背逆,天地不容!师姐,请保重!”
言讫,庞涓弯腰鞠躬,由于弯得过低,头几乎就要触到地面。鞠完这个大躬,庞涓一句话不说,扭转身子,大踏步远去。
望着庞涓渐去渐远的身影,玉蝉儿竟是怔在那儿,心中扑通乱跳一阵,方才定下心神,喃喃说道:“庞公子,你也保重!”
翌日凌晨,远处的雄鸡刚刚啼完第一轮,庞涓就背起包袱,拉开房门。
然而,在他打开房门时,庞涓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门外的草地上,赫然站着孙宾、苏秦、张仪、玉蝉儿和童子。不远处,鬼谷子站在一块巨石上,似一尊沐浴在晨曦里的雕像。
孙宾悄然无声地走前几步,从庞涓手中接过包袱,挎在背上。
庞涓本是血性汉子,看到此情此景,禁不住流下泪来。他拿起衣袖抹一把泪水,径直走向鬼谷子,跪下叩道:“弟子不孝,不能服侍先生了。弟子此番下山,若有得意,必来鬼谷探望先生!”
鬼谷子微微一笑:“去吧!”
庞涓拜过三拜,起身走向苏秦,揖礼道:“苏兄,庞涓先行一步了!”
苏秦还礼道:“在下恭候庞兄佳音!”
庞涓道:“谢苏兄金言!”转向张仪,也是一揖,“张兄,鬼谷三年,庞涓有所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张仪跨前一步,一把抓过庞涓的大手,狠劲儿一捏,哈哈笑道:“庞兄这一走,张仪在这谷中,也就无趣了!”
听到这句调侃,众人皆笑起来。
庞涓收住笑,转向童子,盯住他看有一时,慢慢跪下:“大师兄在上,请受庞涓一拜!”
庞涓正欲拜下,童子急跑过来,一把拉起他道:“庞师弟,你这大礼,大师兄承受不起!”
庞涓起身,揽过童子,将他拉到胸前,将手摸向他的头顶,比画一下道:“大师兄,只此三年,你就蹿到师弟的下巴上了!”
童子笑道:“再过三年,你我谁高谁低,可就难说了!”
庞涓亦笑一声:“好,三年之后,师弟一定再来谷中,与大师兄一比高低!”
“师兄在此恭候了!”
。。
争函谷秦公再谋魏 占草花庞涓首出山(16)
庞涓转过头去,将目光凝聚在玉蝉儿身上。好一会儿,庞涓竟是一语未发,直将目光全部射进她的身上,看得玉蝉儿心中发毛,正自不知所措,庞涓却是毅然转身,快步走去。
孙宾背了包袱,快步跟在身后。
二人别过鬼谷,径投宿胥口方向走去。眼看就要走到宿胥口,庞涓停住脚步,拦住孙宾道:“孙兄,你我终有一别,不必再送了!”
孙宾想了一会儿,迟疑道:“贤弟,万一遇到难处,可去卫国找楚丘守丞栗将军。只要你说是在下的朋友,他一定帮忙!”
庞涓笑道:“卫国疲弱,不是用武之地。再说,庞涓纵使不才,也不会向人乞食!”
孙宾脸上一阵发烫,不无尴尬地说:“贤弟是大才,在下多虑了!”
庞涓也觉失言,赶忙揖礼:“孙兄盛情,在下心领。孙兄与涓义结金兰,亲如手足。此行在下若是晋身有门,有所施展,必在魏王面前举荐孙兄,你我二人共扶魏室,同立功业,敢问孙兄意下如何?”
孙宾还一揖道:“贤弟厚情,孙宾感激涕零!魏是大国,在下才疏学浅,不敢有此奢望!”
“此言差矣。你我师出同门,在下若有驰骋之地,孙兄必有用武之所!”
“纵使如此,在下也怕难以从命!”
“哦,此是为何?”
“贤弟生长于魏,魏是贤弟根本。在下若到魏国,却是无本之木,随水浮萍!”
“听孙兄之言,难道欲回卫国?”
“先祖本是齐人,将来若有机缘,在下或会前往齐国!”
庞涓连连摇头:“孙兄此言差矣!凤凰当栖高枝,蛟龙当入深渊。方今天下,士子早为列国共有,何分国籍故土?齐背海而踞,欲进不能,欲退无路,形如死地。魏国地处中原,为天下中枢,正是你我腾挪之所。若有孙兄与涓并驾齐驱,天下何人能敌?”
孙宾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应道:“在下既愚且拙,只怕帮不上忙不说,还会拖累贤弟!”
“孙兄说出此话,便是外人!这事咱们说定了,只要庞涓得意,必然进山相请孙兄!”
“贤弟厚情,孙宾先领了!”
庞涓泪出,朝孙宾深揖一礼:“孙兄,保重!”
孙宾将包袱取下,扣在庞涓背上,回揖一礼道:“贤弟,一路顺风!”
庞涓且走且远,孙宾在后面紧追几步,停一下,又追几步,站在一个高处,目送庞涓成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这日晚间,四子宿舍前面的草坪上,孙宾、苏秦、张仪百无聊赖地仰躺着,遥望着东山上迟迟升起的月亮。
三人谁也没有说话,草地上死一般的静寂。
张仪憋不住了,翻身坐起来,大声叫道:“我说两位,你们说句话行不?不就是少了一个庞涓吗?”
谁也没有理他。
张仪急了,将苏秦硬扳起来:“你给我起来!”
苏秦被他强拉起来,两眼大睁地望着他:“说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不是这样沤着!”
苏秦扑哧一笑:“没有庞兄,看你急的!”
“说真的,那小子在这儿,我这拳头总是痒痒的。他这一走,真还别扭!你说,就他肚里那点货色,这就急匆匆地下山,能行吗?”
“这个得问孙兄。”
张仪转向孙宾:“孙兄,庞涓牛气冲冲地一路下山,不会被人家再赶回来吧!”
孙宾亦坐起来:“庞师弟机敏善断,又有悟力,此番下山,定会有所作为!”
张仪问道:“孙兄,你说真的,他能比你强?”
“从他近日所谈可以看出,孙宾此生,只怕难以及上了。”
张仪哈哈笑道:“是啊是啊,庞兄得了宝贝,孙兄却是两手空空,自然难以及上!”
恰在此时,玉蝉儿从鬼谷草堂那边走过来,听闻此言,以为张仪已经知悉先生赠送庞涓《吴起兵法》的事了,心中一凛,顺口问道:“张公子,庞公子得了什么宝贝?”
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争函谷秦公再谋魏 占草花庞涓首出山(17)
张仪自知失言,急忙掩饰道:“看他那神秘兮兮的样子,就跟得了个宝贝似的!师姐请坐!”
玉蝉儿走到近前,盘坐下来,笑道:“听你那么说,蝉儿真还信了呢。三位公子!”
张仪应道:“师姐有何吩咐,直说就是!”
“先生让蝉儿传话,说是夜闻鼠声,甚恶之,要你们轮流守值,为先生驱鼠!”
三人面面相觑,有顷,齐声道:“弟子领命!”
张仪眼睛一眨巴,急问:“师姐,谁先轮值?”
“先生吩咐过了,首夜是苏公子,次夜是张公子,再次夜是孙公子,就从今夜开始。时辰不早了,苏公子,请!”
玉蝉儿说完,自己先站起来,作势欲走。
苏秦见状,亦站起身子,对孙宾、张仪揖道:“孙兄,贤弟,在下守值去了!”
苏秦跟着玉蝉儿走进洞中,见鬼谷子一动不动地端坐于地,正欲入定。
玉蝉儿禀道:“先生,苏公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