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臂汉子苦笑一声:“六年前被魏人砍了!”
“六年前?被魏人砍了?这么说来,秦兄参加过河西大战?”
独臂汉子点了点头,不无自豪地说:“嗯,这样的大战,不会少掉我的。不瞒官人,我们兄弟三人,全都去了!”
苏秦怔道:“按照秦法,不是四丁抽一吗,为何你们兄弟三人全都去了?”
“是四抽一,”独臂汉子解释道,“我家抽中的是二弟。可狗日的魏人占我河西六十年,秦公要收回来,老秦人无不高兴。听说兵员不够,秦公号召秦人志愿服役,我和三弟争抢着要去,老父说,不要争了,要是想去,你们都去吧。就这样,我们三人就都去了!”
“原来如此,”苏秦点了点头,“那——怎么不见另外两位?”
独臂汉子黯然神伤,半晌方道:“他们——殉国了!”
“哦——”苏秦打个惊愣。
“是这样,”独臂汉子缓缓说道,“我们方圆十几个村落里的男丁组成一个千人队,编在商君的中军,紧随商君。大战那日,我们痛痛快快地杀了一个白昼,真是过瘾。不瞒官人,单我一人就砍死狗日的七个魏人,每砍死一人,我就割下他的左耳朵,以便打完仗后请赏。”略顿一下,“按照秦法,斩敌三人,晋爵一级。那一日,我家兄弟三人共杀十五个魏人,本该晋爵五级,却不曾想,次日凌晨,我们睡得正香时,魏狗子偷袭,杀我们个措手不及,我们这个千人队首当其冲,没有几个活下来的。两个弟弟临死时,一个刚醒过来,另一个尚在梦中。我听到动静不对,翻身提剑,刚出帐门,就被魏人劈头一刀。我不及躲闪,本能地拿胳膊一挡,只听‘嚓’的一声,胳膊就没了,我也一下子疼死过去。”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中,良久,长叹一声,“唉,再醒来时,我已躺在榻上,疾医正在上药。当然,我挂在帐中的七只魏人耳朵,也就寻不到了。”
苏秦想了想道:“秦兄后悔吗?”
“后悔?”独臂汉子白他眼睛,“后悔还是老秦人吗?”
“照秦兄这么说,老秦人都喜欢打仗?”
独臂汉子想了一下,摇头道:“谁喜欢打仗呢?扛枪上沙场,多是没法子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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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浪子痴父析田产 蒙羞辱苏秦置裘衣(20)
苏秦奇怪地问:“既然都不喜欢,秦兄为何不后悔?”
“不喜欢跟后悔,是两码子事。生为秦人,秦有战事,岂能躲闪?”
苏秦一怔:“如此说来,老秦人皆愿为国而战?”
独臂汉子没有回答,眼光却慢慢地望向远方的青山,不一会儿,轻声咏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独臂汉子声音低沉,唱得甚是投入。苏秦大受触动,与他同唱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不瞒官人,”独臂汉子停住吟唱,“若说后悔,在下只后悔一件事,就是未能堂堂正正地战死在沙场上,而是糊里糊涂地让狗日的魏人暗算了这只胳膊!”
苏秦深为所动,心里忖道:“知义而生勇!秦有如此死战之民,若不自乱,列国何以敌之?”
苏秦正自思忖,独臂汉子眼睛半眯,望向远山,不无感伤地长叹一声,似是自语,又似说给他听:“唉,可惜了,所有棒小伙子,死了,都死了,全都死在那天凌晨。唉,不说了,家家都有寡妇,女娃子莫说寻个好夫君,就是找个像我这般缺胳膊少腿儿的,也是个难!”
苏秦终于明白昨晚秋果求宿之因,轻叹一声:“唉,昨夜之事,还望秦兄体谅!”
独臂汉子苦笑一下,应道:“官人瞧不上小囡,是她没有这个福分!”
“秦兄,”苏秦凝视独臂汉子,缓缓说道,“秦人有秦人的规矩,周人有周人的规矩。不是在下不喜欢小囡,而是在下有在下的规矩!”
独臂汉子爽朗一笑,点头道:“看得出来,官人是干大事儿的。这是桩小事儿,官人还是忘了它吧!”
苏秦亦笑一声:“秦兄不愧是老秦人,豪爽!”
就在此时,秋果端一盆热水走到苏秦跟前,面颊略显绯红,再不似昨日初见他时那般率真,轻声喃道:“官人,请洗梳!”
苏秦接过脸盆,由不得瞟她一眼。因风停雪住,秋果没戴头巾,且又在白日,苏秦看得清楚,小秋果竟然出落得眉清目秀,模样可人,身材虽是单薄,一脸稚气,却也是渐次发育,小胸脯微微挺起,正进入思春年纪。
想起昨夜之事,苏秦脸上不免一热,朝她干笑一声:“谢秋果姑娘!”
论政坛苏秦说一统 守遗命秦公弃大才(1)
自从得到终南山寒泉子的指点之后,惠文公如同站在泰山顶上看天下,眼界大开,目光不再局限于家门口的魏、赵、韩三国,而是放得更远,聚焦于远在山东、紧邻大海的齐国和隔着重山叠水的楚国。为此,惠文公几乎投放了黑雕台的半数黑雕,将他们广泛撒播于齐、楚的各个城邑,组成一个庞大的间谍网络,密切关注起这两个国家的一举一动。惠文公特别授意,黑雕的眼睛不能只盯宫室,也要观察朝臣和人民,但有风吹草动,就有密折急呈过来。
坐镇指挥这个巨大网络的是公子华。公子华在每日收到密报后,去粗存精,去伪存真,遇有紧要的,立即呈送惠文公,若不紧要,就打总儿陈述。
这日晨起,天刚放亮,公子华就大步匆匆地赶至宫中。因无早朝,内臣一见他来,就知道发生大事了,急引他入御书房,不一会儿,惠文公洗梳已毕,亦赶过来。
公子华从袖中摸出一道密折,双手呈予惠文公。惠文公打开,是陈轸的密折:“……越人粮草将绝,已成困兽。楚人围而不歼,老猫戏鼠……”
“好一个老猫戏鼠!”惠文公猛拍几案,不无兴奋地说,“陈爱卿的文字,越写越出彩了!”
“说实在话,”公子华呵呵一乐,“当初陈轸来投,君上用他,臣弟好一阵子都没想通。现在看来,君上真是用对人了。”从袖中又摸出一道密折,“君上请看,这是上卿贴身侍卫特别写给臣弟的密折,他奏报说,上卿感念君恩,一心一意在为君上谋划,并无一丝外心!”
惠文公扫一眼那道密折,微微一笑:“你只讲对一半,另一半是,他也是在为自己谋划!”目光转向陈轸的奏折,“……眼下楚王重用张仪,昭阳也对张仪佩服有加,言听计从,逐张仪之事,不宜速图……”
“嗯,”惠文公连连点头,“张仪是个大才,可惜投错地方了!”转对公子华,“你可加派人手,盯住张仪,另外晓谕陈轸,将他逐走也就是了,不可伤他性命!”
“臣弟明白,君上这是留住青山呢!”
惠文公笑道:“明白就好,办去吧!”转对内臣,“召公孙衍、樗里疾、司马错、甘茂来此觐见!”
“老奴领旨!”
二人退出后,惠文公思忖有顷,趋至列国版图前,久久凝视楚、越的地盘。放眼望去,楚国竟像一张巨毯,牢牢地扣在版图上。天下之大,尽在楚地。相形之下,韩、魏、赵、齐,无非是弹丸之地。即使燕、秦加起来,也不过是它的五分之一。寒泉子先生将楚视为天下三强之首,当真是独具慧眼。楚地本已如此辽阔,若再灭越——
惠文公不敢再想下去,眉头拧成两个疙瘩,连内臣进来禀报几位重臣叩见的声音都没有听见。内臣候有一时,又禀一声,惠文公这才愣怔过来,点头道:“宣他们进来!”
公孙衍、樗里疾、司马错、甘茂四人鱼贯而入。君臣礼毕,惠文公将他们领到版图前面,指图缓缓说道:“诸位爱卿,你们都看到了,几个月来,关外列国连走几步棋子。先是越人陈兵琅琊,蓄势伐齐,齐人严阵以待,再是楚人伐宋,魏人不去救宋,却远征项城;楚人弃宋回救,魏、楚对垒。就在齐人举国备战之时,越人竟又陡然掉头,弃齐袭楚,反被楚困,当真是好棋连连啊!”
四位重臣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版图。这些情势四人早已熟知,只不知惠文公突然召见他们并重提此事有何深意,因而一面审图,一面揣测上意。
“诸位爱卿,”惠文公从版图上移过目光,扫向众臣,“关外列国连出奇招,招招出人意料,让天下目不暇接,瞠目结舌。寡人琢磨许久,越琢磨越觉得其中玄妙,只是妙在何处,寡人尚未完全明白过来。今儿请诸位过来,是想借一借你们的脑袋。大家随便说,有什么谈什么!”
诸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愿首先发话。
惠文公扑哧一笑:“怎么,都成哑巴了!就跟平日一样,畅所欲言嘛!”
论政坛苏秦说一统 守遗命秦公弃大才(2)
仍是沉默。
“好哇,你们都不说,寡人只有点将了!”惠文公说着,将目光落在公孙衍身上,“公孙爱卿,你是怎么想的?”
公孙衍抱拳道:“微臣以为,关外列国此番纷争,源起于泗上之争!”
“嗯,好,”惠文公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你就说说泗上是如何争的?”
“回禀君上,”公孙衍望向版图,指着泗上一片小国,“泗上诸国位于齐、魏、楚、越、韩、赵几个大国之间,国小地肥,人口众多,阡陌交通十分便利,历来就是鱼米之乡,山东诸国俱想据为己有。六年前,魏王出兵伐卫,非卫公不敬,实欲趁机灭卫。齐、韩、赵出兵救卫,名为义举,实为各有贪念,谁也不愿让魏独吞这口肥肉——”
不待公孙衍说完,司马错急急问道:“这——泗水远在鲁、宋,与卫国并无关联,大良造为何言及卫国?”
“国尉有所不知,”公孙衍笑道,“在下说的是泗上,不是泗水。今说泗上,指的是这一片的十余国,并非鲁、宋、滕、薛等几个小国!”
“呵呵呵,”司马错亦笑一声,“是下官无知了!”
公孙衍接道:“泗上诸国,国小力微,却能保国至今,皆因大国互不相让,结果是谁也无法独吞。泗上诸国,宋国地盘最大,宋公偃偏又是个刺儿头,看准了这一点,因而谁也不靠,一心只过自己的日子。楚人打来有齐人,齐人打来有魏人,魏人打来有楚人,十几年来竟也是有惊无险。至于传闻宋公射天鞭日,都是大国为伐他而寻出的借口。宋公此番称王,必是受魏王挟持,由宋人惠施居中撮合的。魏王因称王之事惹出一身麻烦,此策无非是想搅乱天下,混淆视听。”
惠文公连连点头:“公孙爱卿,说下去!”
“楚人数年前伐宋,因齐人援助而功败垂成。此番越人伐齐,齐自顾不暇,楚人以为是天赐良机,再度伐宋,不料魏人再次援救。楚定料到魏会出兵,因而有所准备,万想不到的是越人竟又趁火打劫……”
看到公孙衍这样一味叙述下去,没有讲在点子上,惠文公不禁眉头微皱,打断他道:“公孙爱卿,这些寡人都看到了。寡人想问的是,这几步棋的背后有何玄机?如果说是妙棋,妙在何处?”
“妙在魏人救宋!”
“嗯,”惠文公点头道,“魏人救宋,不去宋国,却奔项城,当算一步妙棋。”扫一眼诸臣,“诸位爱卿,你们可知此棋是何人所下?”
司马错急道:“必是庞涓!”
“不不不,”惠文公连连摇头,“从棋风上看,此棋绝非庞涓所下!”
公孙衍怔道:“君上何以知之?”
“若是庞涓,魏军必赴宋国,先断睢水,将楚人困在睢水以北,再与其决战!”
“君上圣明!”公孙衍沉思有顷,不无叹服地说,“这——不是庞涓,又会是谁呢?”
“是庞涓的师兄孙膑!”惠文公断言,“此人入魏之后,先让魏民大量返流,坏我大事,这又来个攻其必救,玩弄昭阳于股掌之上,使楚人疲于奔命,损兵折将又失地。今日看来,此人之才,不知要高出庞涓多少!”
众臣纷纷点头。
“不过,就这几步妙棋来说,”惠文公望着诸臣,话锋一转,“魏人救宋虽然甚妙,却不为最妙。诸位爱卿,你们可知最妙的又是何招?”
见众臣面面相觑,惠文公一字一顿:“越人袭楚!”
众人更是惊异。
“越人袭楚?”樗里疾打个惊愣,恍然悟道,“是的,越人袭楚,的确是妙棋。越人不知齐人,却知楚人。楚人所短,正是越人所长。楚遍地水泽,却无舟师,越人舟师天下无敌,正可在楚横行。楚人西困于巴、蜀,西北困于秦,东北正与魏国大战,后腹最空,越人溯江而上,直入其腹,真是恰逢其时,用其所长,当真是最妙的一招!”
“上大夫所言甚是!”司马错甚是叹服,“越人至楚,如入无人之境,数月之内,就已攻至云梦泽,直逼郢都。若不是屈武的西北大军及时回救,当年吴祸必已重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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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政坛苏秦说一统 守遗命秦公弃大才(3)
惠文公不予理睬,直将目光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你也这么看?”
“回禀君上,”公孙衍沉思有顷,“越人袭楚是否妙棋,微臣眼下尚看不出。不过,微臣甚是奇怪,越人长驱直入,楚人未加设防不说,似是一触即溃,未见任何抵抗。唯在越人强渡汉水时,楚人方才拼死相争,双方互演攻防,互见伤亡。除此之外,越、楚之间并无恶战。依微臣观之,楚人腹地再空,断不至于似此般不堪一击!”
“嗯,”惠文公连连点头,“爱卿所言在理,说下去!”
“微臣以为,这种情势唯有两种可能,一是楚人犹记当年吴祸,从内中惧怕越人,因而望风而逃,二是楚人另有图谋!”
“有何图谋?”惠文公倾身问道。
“这——”公孙衍迟疑一下,“微臣未想明白,微臣以为,楚人极有可能在与越人斡旋,以和代战,或在等待时机,与齐谋越,夹击越人!”
眼看公孙衍就要说到点上了,忽又游离开去,惠文公甚感失望,略顿一下,扫视众臣:“寡人方才说,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