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公孙衍就要说到点上了,忽又游离开去,惠文公甚感失望,略顿一下,扫视众臣:“寡人方才说,越人袭楚是步妙棋,但它妙在何处,你们这还没有说呢?”
众臣又是面面相觑。
“妙啊!”惠文公顾自陶醉其中,“妙啊,此棋当真是妙不可言哟!”
“敢问君上,”樗里疾问道,“此招妙在何处?”
“你们若能猜出此子为何人所下,就知妙在何处了!”
“君上,”甘茂恍然悟道,“微臣猜出了,此棋必是魏人所下,旨在转移视线!”
惠文公连连摇头。
司马错一拍几案:“君上,末将知道了,此棋必是齐人所下!越王伐齐,旨在报复昔日勾践之仇。齐人惧怕越人舟师,这才生出此计,嫁祸于人!”
惠文公再次摇头,将目光缓缓转向公孙衍:“公孙爱卿难道也看不出来吗?”
“这——”公孙衍沉思有顷,“总不会是楚人所下吧?”
惠文公点了点头。
“楚人?”众臣皆惊,“这不可能!”
惠文公微微一笑:“可能不可能,你们这就回去,好好琢磨琢磨,何时琢磨透了,再来禀报寡人!”
众臣互望一眼,叩道:“微臣告退!”
诸人退出后,惠文公又在御书房中呆坐一会儿,轻叹一声,叫道:“来人!”
内臣急至:“臣在!”
“怡情殿!”
终南山的山坳里,那眼寒泉仍在汩汩地朝外涌水。因天气转冷,泉中涌出的已不是寒水,而是暖水。泉眼下面的水潭里,水汽蒸腾。水潭旁边是耳房,林仙姑正与几个年轻师弟、师妹在房中静坐。
耳房后面是寒泉子的草堂。寒泉子端坐堂中,竹远跪叩于地,连拜几拜:“弟子修长叩见先生!”
寒泉子微微颔首:“修长,坐吧!”
竹远谢过,改跪为坐,将列国情势约略讲述一遍,末了说道:“近两年来,天下局势有此大变,皆因庞涓、孙膑、张仪三人。弟子探知,此三人均从师于云梦山的鬼谷子师伯!”
寒泉子闭目有顷,点了点头:“师兄若动悲悯之心,天下或可有救了!”
“先生,”竹远不无疑惑地望着寒泉子,“鬼谷子师伯之前为何不管天下?”
“唉,”寒泉子轻叹一声,“说来话长。先师关尹子追随师祖老聃进终南山之后,苦寻师祖未果,只好在此结草为庐,参悟道境。然而,先师参悟一生,终未得道。仙去那日,先师深以为憾,召来鬼谷子师伯和为师,谆谆叮嘱:‘人生之至,莫过于得道,为师苦修数十载,虽有所悟,却未能得之。常语云,功到自成,果熟蒂落。为师功力未到,果未熟,蒂已落,与道失之交臂。天地绵长,人生苦短。你二人时日尚多,当日日参悟,不可稍懈。俟有所成,方不负为师一片苦心矣。别不赘述,你二人好自为之,为师去也!’言讫,就在我们师兄弟的眼皮底下,先师闭目凝神,越缩越小,于瞬间化作一团气雾,飘然散去,看得我二人瞠目结舌,好半日方才意识到先师已化气而去,这才悲从中来,葬先师衣冠于后山之上,也就是你们每年祭拜之处。”
论政坛苏秦说一统 守遗命秦公弃大才(4)
先生讲完祖师化气的往事,竹远听得惊心动魄,好半日方才回过神来,若有所悟:“弟子明白了,鬼谷子师伯必是谨遵师嘱,一心用在参悟大道上,没有时间过问天下!”
“你说得是,”寒泉子点了点头,“师兄的修为远胜为师,因而更能悟出先祖所憾。先师去后,师兄与为师共同守护衣冠冢,守满三年,师兄突然告别为师,说是云游天下,自此一去不返。后来,为师从仙友列子口中得知,师兄远去云梦山中,在石洞里苦修,已有大悟。先师说得是,天地绵长,人生苦短,师兄深感时日苦短,数十年来,一意孤修,从不授徒。前些年列子又来,说是师兄身边多一童子,为师已知师兄仍未得道,这是在择徒接力。至于师兄忽然过问世间疾苦,又收授世俗弟子,实出为师意料,想是师兄受到什么触动,这才发心问苦救世!”
“师伯问世,果是不同凡俗,”竹远不无叹服地说,“就弟子眼下所知,师伯的几个弟子一个更比一个强,出山仅只几年,天下列国已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了!”
寒泉子没有应答,闭目思虑有顷,抬头问道:“你方才提到庞涓、孙膑和张仪,这才三人,照说当是五人才是!”
竹远惊道:“先生如何判知他们是五人?”
“道生一,一生阴阳,阴阳生五行,五行相克相成,化生天下。师兄若是问世,必收五人,使五人互有磨砺,相克相生,相辅相成!”
“先生神算!”竹远愈加叹服,“据弟子探访,除童子之外,师伯果然另收五人,至于余下二人是谁,是否出山,出山之后又身在何处,眼下不得而知。”
寒泉子闭目凝神,陷入冥思,许久,睁眼说道:“其中一人,就要来到咸阳了!”
“要来咸阳?”竹远眼睛大睁。
“是的!”寒泉子点了点头,“你可探访此人。秦公若得此人相助,大业或可成就!”
“弟子谨遵师嘱!”
惠文公在贴身内臣的陪伴下缓步走向先君孝公的寝宫——怡情殿。自孝公走后,这个宫殿就由孝公的贴身老内臣看管,除惠文公外,平素少有人来。
两人尚未走到,远远竟见孝公的老内臣跪在外面。惠文公甚是纳闷,近前正欲问他,老内臣叩道:“老奴叩见君上!”
惠文公急前一步,亲手将他搀起:“公公为何跪在这儿?”
“老奴在恭候君上!”
“恭候寡人?”惠文公大吃一惊,“你如何知晓寡人要来?”
“回禀君上,”老内臣禀道,“凌晨时分,老奴在朦朦胧胧中看到先君,先君要老奴守在门外,说是君上要来!老奴不敢违命,一直守在这儿,君上果然来了!”
“你从早上一直守到这阵儿?”
“正是。”
惠文公大是惊奇,将老内臣搀进宫中,面对正堂上的孝公灵位跪下,拜过几拜,让众人退下,只留下老内臣。
“公公,”惠文公望着老内臣,“先君还对你说过什么?”
“先君还说:‘你对驷儿说,寡人交代他的事,莫要忘了!’”
“还有什么?”惠文公急问。
老内臣摇了摇头。
惠文公思忖有顷,吩咐老内臣:“请公公守在门外,寡人只想静一会儿!”
老内臣点了点头,起身退出,走至门口,将宫门反手掩上,守在门口。惠文公对灵位再拜三拜,起身走至孝公的榻前,闭上双眼,两手抚床,似乎孝公仍在床上。跪有一时,惠文公起身走至密室,打开密室之门,从中拿出石匣,摆于几案上,轻轻打开,两眼怔怔地望着石匣上的几行文字:“周数八百,赤尽黑出;帝临天下,四海咸服。老聃。”
与此同时,惠文公的耳边响起孝公的声音:“周数八百,是说周室当有八百年气运。赤尽黑出,是说周室气运当尽,大秦当兴……商为木德,国色为青;周为火德,国色为赤;秦为水德,国色为黑。上天造物,使五行相克,克木者必火,克火者必水,是以商为周代,周也终将为秦所代。此所谓‘赤尽黑出’。周数八百,今已七百有余。也就是说,不出百年,周室气数当尽!天下列国,能够取代周室的唯我大秦。此非我愿,实乃天意啊……驷儿,如此王业,寡人已是无能为力,只能指靠你了!列祖列宗,也只能指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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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政坛苏秦说一统 守遗命秦公弃大才(5)
惠文公面对石匣,亦是三拜,自语道:“君父所嘱,儿臣不敢有一日忘却。天命所托,儿臣不敢有一日相违,只是——”潸然泪出,“儿臣——儿臣虽然有心,却是德微力弱,孤掌难鸣,恳请先君、恳请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护佑儿臣得遇大贤之才,儿臣必鞠躬尽瘁,以应天命!”
言讫,惠文公朝石匣再拜几拜,将石匣合起,重新放回密室,锁好密室房门,走至厅中几前坐下,轻声叫道:“来人!”
老内臣、内臣双双走进:“臣在!”
惠文公将目光转身内臣:“请竹先生御书房觐见!”
内臣禀道:“竹先生不在咸阳!”
“哦?”惠文公一怔,“你怎么知道他不在咸阳?”
“昨日臣有小事求教先生,贾先生说,竹先生暂时不在,要臣过两日再来,臣是以知道竹先生不在咸阳!”
惠文公沉思有顷:“传旨,竹先生何时回来,就让他何时觐见!”
“臣领旨!”
三日之后,竹远从终南山回来,早有宫人候在这儿,宣旨请他入宫。竹远洗梳一毕,换过衣冠,随宫人进宫,被内臣引入御书房中,叩道:“修长叩见君上!”
“先生不必拘礼!”惠文公微笑着扶他坐于客位席前,自己也于主席坐下,拱手道,“这几日嬴驷心中烦闷,特请先生过来聊聊!”
竹远拱手还礼道:“君上可为何事烦闷?”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不瞒先生,君父有商君,方成大业。嬴驷不才,甚想仿效君父,有所成就,然环视左右,竟无一人堪比商君之才。朝无大贤,真叫嬴驷孤掌难鸣啊!”
竹远两眼凝视惠文公,面呈微笑:“大良造难道不是大才吗?”
“公孙爱卿是个人才,”惠文公回以一笑,“却不是大才。嬴驷原以为公孙爱卿可代商君,不想几年下来,甚失寡人所望!”
竹远点了点头:“时过境迁,才人辈出,群英荟萃,时下莫说是大良造,即使商君再世,怕也落伍了。”
“嗯,”惠文公笑道,“先生所言甚是。如果没有庞涓、孙膑,公孙爱卿之才,或可震撼列国!”略顿一下,“请问先生,士子街上可有新人?”
“君上招贤令一出,列国士子纷至沓来,仅只几年,咸阳士子街已是名满天下,堪比齐国稷下。据草民所知,街头所有客栈均已住满,每日仍有新人赶至,客房供不应求!”
惠文公乐不可支,抱拳谢道:“这都得力于先生的运筹,嬴驷谢过了!”
竹远还一礼道:“君上思贤如渴,用贤得当,这是自然之果!”
“请问先生,近日可有堪用之才?”
“小用或可,不堪大用。”
“不瞒先生,”惠文公和盘托出真意,“列国情势万变,人才纷出,嬴驷有点急了。此番请来先生,是求先生圆睁慧眼,速为寡人物色一个堪用大才!”
“修长鼎力而为!”
“听说先生近日回寒泉去了,可有此事?”
“修长刚从山中归来,立时觐见君上来了!”
“哦!”惠文公面呈喜色,“先生此去,想必见到寒泉前辈了?”
“家师托修长问候君上!”
“那——前辈可有点拨赢驷之处?”
“家师让修长转呈君上,”竹远抱拳道,“家师近日夜观天象,紫气东来,当有大贤赴秦,或可为君上驱用!”
“太好了!”惠文公两眼放光,起身朝终南山方向长揖至地,“寒泉前辈,赢驷这厢有礼了!”
自出小秦村后,苏秦一路西行,不消数日,就已赶到咸阳。苏秦一路所见,无论民风、民俗,皆与山东诸国不同,虽说尚未达到齐人管仲治下的路不拾遗,但人民殷实、夜不闭户却是实情。苏秦早知秦法苛刻,因而在路过武成时,特地买来数卷《秦法》,一路读至咸阳,再结合所见所闻,对秦国大有了解,自信此番赴秦,是走对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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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政坛苏秦说一统 守遗命秦公弃大才(6)
苏秦的轺车缓缓驶进咸阳城门时,天色已近黄昏。入门不久,苏秦望到一个正在路边收拾小摊位的老者,吆住车子,跳下打一揖道:“请问老丈,士子街如何走法?”
老者还过一礼:“官人可一直向前,走过三箭地,向左拐,再向右拐,看到一条大马路,走下去就是宫城。士子街就在宫城左侧!”
苏秦谢过老者,驱车离去。望着渐去渐远的车马,老者摇了摇头,轻叹道:“唉,又是一个。富贵使人狂哟!”
按照老者的指点,苏秦不费多少周折,果然来到士子街。
天色昏黑,寒风凌厉。大街两旁净是客栈,无不是灯红酒绿,人影绰绰。苏秦大喜,从最边一家开始,连问十余家,均已住满。
苏秦倒吸一口凉气。他早就听闻列国士子赴秦者甚众,多至这种程度,却是令他震惊。稷下学宫虽有学子数千,但多是慕名前往求学的年轻人,真正学有所成的士子不过数百,而学有大成、堪称稷下先生的不过十几人而已。这条士子街却是不同,凡赴秦者,无不是饱学之士,或至少身怀一技之长,远行千里至此,都是谋业来的。
苏秦又问十余家,眼见走至大街尽头,竟是没有一家容他。苏秦真正急了。天色已晚,若是寻不下住处,在这咸阳城里,一无朋友,二无熟人,他这么高车大马,裘衣锦赏,若是混得露宿街头,岂不成为天下笑柄?
苏秦正自着急,前面又见一处门楣,抬头一看,上面写着“运来客栈”。门面甚是气派,前后占去二十余丈街道,不用多问即知是一家大店。眼下正是晚餐时分,苏秦驱车过去,看到店中人员众多,已知也住满了。
苏秦轻叹一声,毋须再问,正欲前往下一家,小二迎出来,看他一眼,小声问道:“官人可是来住店的?”
“正是!”苏秦连连点头,揖道,“请问小二,贵店可有空房?”
“客官赶巧了,”小二再次打量一番苏秦的车马和衣着,还礼道,“本店昨日刚刚腾出一套空房,还算齐整,不知官人愿意住否?”
苏秦大喜,连连点头:“愿意,愿意!”
小二喊过一个小厮,将车马牵至后院,领苏秦径进店中,对柜台后面的店家道:“空出的那套房子,这位官人愿住!”
店家打量一眼苏秦,点了点头,抱拳道:“官人愿住,请随我来!”
苏秦还过一礼,随他走至后院,绕过几个弯,走至一进小院:“就这儿了!”推开房门,“客官请看,这是厅堂,可会见客人。这是书房,可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