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说:“刚刚李营长说啦,一切工作为除四害让路,种麦子刨地瓜当然也不能例外。可麦子还得种地瓜也得刨。大家听着:剩下的那一百亩麦地也别犁了,更没工夫深翻了,用牲口耙两遍撒上十斤麦种,用砘子镇压一遍就行了。那一百多亩地瓜也不能一棵一棵刨了,架上犁子一沟一沟地犁,犁子翻出多少就捡多少,反正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吃到肚里虚撑烧心还放屁!剩下的劳力一律参加除四害。”
中原大地上的除四害工作轰轰烈烈、不分昼夜地开展起来,而且卓有成效。他们使用的方法基本是:晚上用手电筒或火把照,用火堆引;白天则使用惊吓战术。吃过晚饭,小青年们拿着队里发的手电筒,或者举着点燃的火把,向各屋檐底下照,同时在各场院的空地上烧起熊熊的火堆。麻雀这东西睡梦之中突遇强光,反倒一点东西也看不到了,只好缩首就擒;有的侥幸逃逸在黑暗中盲目飞行,看到有亮光就赶忙飞去,正好一头栽进火堆,围在火堆边上的老头儿老太及小孩子们,赶紧使各种家伙把烧得焦头烂额的麻雀寻找出来,剪下它们的双脚之后重新扔进火堆,待烧熟了就成了孩子们口中的美味佳肴。
那些被生擒活捉的麻雀们,被实行了刖刑之后也都再次实行炮烙之刑,最后被尖牙利齿嚼得粉身碎骨葬身孩子们的腹中。孩子们是幸福的,他们是自成立食堂以来第一批吃到荤腥的人。白天的恐吓战术就是惊吓麻雀,不让它们停息不让它们吃喝东西。天一明大人孩子齐出动,散于村庄和田野之间,人人敲击手中的瓦盆瓦罐,挥舞手中长长的木杆,使麻雀们不敢落于任何物体之上,长时间处于惊慌失措的飞翔中。
中原大地人烟臻集,村庄稠密,麻雀们被这个村庄撵出来又被那个村庄撵出去,即使漫野地里的一棵独树也有人手执长杆看守。它们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在惊慌疲惫饥渴中竟有力不可支者扑扑坠地。被擒之后,理所当然地逃不脱昨晚落难的同类者的命运。麻雀们在疲于奔命中苦思苦想:我们祖祖辈辈与人类和睦相处,许多人不叫我们麻雀而亲切地叫我们家雀。祖先们只告诫我们要警惕鹰鹞,讲述过许多先辈惨死于鹰鹞勾喙利爪的故事,可从来没说过人类危害我们的事儿。当然鸟非圣贤孰能无过?有时我们吃虫吃厌了想改改口味儿,就像人类喝酒吃肉厌烦了想喝碗米粥吃点素菜一样,偷吃人类的几粒粮食,人类顶多也就是扎个草人吓吓我们。尽管那草人头戴草帽手里拿的杆子上还拴根红布条,我们知道那是假的,还故意站在它头上屙屎在它的杆子上做爱呢,也没见人类生气甚至连一句诅咒也没有。今天人类这是怎么啦?怎么突然变得小肚鸡肠起来?翻脸不认人了?吃你们几颗粮食你们就生气。你们把小男孩的小鸡鸡用我们的名字命名叫它雀雀,我们麻雀家族有一个生气的吗?人类主宰世界,怎么还没我们小小麻雀的心胸宽广呢?
麻雀们无处倾诉心曲。它们也不想倾诉。这个世界就是强权的世界,权在谁手里理就在谁嘴里,谁强大谁就是主宰,没道理可讲。弱者与强者讲道理本身就是低能和愚蠢。还是逃命要紧,被人逮住现死不赊。三户庄消灭麻雀的战斗在吴黄豆队长指挥下战果辉煌,天天都能够完成任务,多次受到李作侠营长的表扬。有一天没有达到四百只麻雀腿的指标,他竟把几位老人养的百灵、黄哨儿、玉鸟打笼子里掏出来剪下双腿凑数。几位老人都是他的长辈儿,见自己的宝贝疙瘩死了而且丢失了双腿,他们哭叫连天找到吴黄豆,祖奶奶祖爷爷地骂个不停,还让他赔鸟儿。吴黄豆说:“赔鸟儿?我赔你们两巴掌!为啥消灭麻雀?因为它吃粮食!你们养的鸟儿也吃粮食,也在消灭之列!再闹就把你们送到大队去,让李营长按抗拒除四害论处!”几位老人偃旗息鼓各自回家。麻雀近乎绝迹,中原大地没了那种不成腔调近乎琐碎的叽叽喳喳的叫声,似乎少了许多令人怀念的温馨,少了许多令人心醉的乡村气息。
天下苍生 第六章(7)
除四害工作还没有结束上边又来了新任务:平原县城南部便是黄河故道,那地方地广人稀,还有十几万亩小麦没有种上,县委指示发挥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优越性,开展大兵团作战,全县生产队各出动一个民兵排,前去打一场小麦抢播的歼灭战;同时指出各民兵排生活自理不准扰民,队伍由各大队民兵营长带队。这让吴黄豆队长作了难。本队的冬季水利工程任务十分繁重,大队决定在三省庄那片盐碱地上挖一个水库,自家队里也要挖干沟,一下子抽走三十个青壮年劳力,这土方工程谁来完成?到时候肯定又是一场血战,插红旗拔白旗,三户庄比不过人家,我这个队长代理的帽子还没摘掉就让人家当白旗拔了,岂不与魏天霖一样丢人?
吴黄豆也是急中生智,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了办法:民兵不分男女为啥不多派女的去?民兵是十八岁到四十五岁,为啥不派那些半截老头儿去?五十岁以上的人也可以充充数,临走让他们刮刮胡子降降年龄就是了。再说这是帮别人种地,种差点怕啥?俺这里进了共产主义还能把他们关在门外头不让进?他主意想定便开列名单。三天后三省庄的民兵连到达了黄河故道边上的指定地点,李作侠营长暂时屈居连长之位,在他的指划下先搭窝棚安营扎寨。半天一过,黄河故道北岸迤迤逦逦数十里窝棚林立,炊烟袅袅。参加大兵团作战的庄稼人没有生在古代,不知道古人行军作战是什么样子,估计跟目前自己所处的境地差不了多少。李作侠到指挥部受领了任务,三省庄一共要种一百二十亩,三户庄分了三十亩。李作侠见三户庄三个最漂亮的女人都来了,神情十分兴奋。因为三户庄带队的是民兵排长柳叶儿,也没盘查那些半截老头儿超没超过民兵年龄。
李作侠是许骡子大姐姐的儿子,叫柳叶儿妗子,按照老辈子排下的辈分,何樱桃和范巧巧都是平辈,姐妹相称,李作侠也应叫她们妗子。不知怎么搞的,李作侠打心眼里不把她们当长辈看,只把她们当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看。李作侠李营长是有眼力的,她们三个确实是十里八乡最漂亮的女人。范巧巧和何樱桃没闹矛盾的时候,她仨常常邀在一起赶集上店,路上但凡看到她们的人,虽还没有达到“锄者忘其锄,犁者忘其犁”的程度,都会争分夺秒多看她们几眼。一位锄高粱的小伙子竟说:“这三个女人别管哪一个让我搂着睡一觉,第二天死了也情愿!”这话她们三个都听见了,不恼不怒,互相瞅一眼笑笑,悄悄说:“想得倒美!”李作侠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当过三年兵,复员之后回乡就当了大队民兵营长。他执行上级指示坚决认真甚至有点军阀作风,但对女人却有一副锦绣柔肠。不知是他体恤民情还是女情,半下午的时候他就当众宣布:“大家都忙活了一天,这里的麦子早一天也是晚了,晚一天也是晚了,咱们今天早喝汤早休息!”
大兵团作战是男女分别集体住宿。三户庄搭了两排窝铺,一排男人住一排女人住。“霜降”已经过了几天了,天气已经很冷。中原大地民间有冷天同性合铺睡觉的习惯,叫“打蹭腿”。柳叶儿当然与何樱桃合铺。她们共同收拾着窝棚里的地铺,心里都有一股说不清的欢愉,胸膛里像有一只小兔羔儿似的嘣嘣乱跳。柳叶儿说:“我今天结婚,娶个小媳妇。”何樱桃说:“我今天也结婚,嫁个俊哥哥。”两人说着相视一笑,何樱桃少女般两颊潮起红润。她们两人的被子当褥子铺了一条,把另一条平展展折叠了放在草铺上,两只枕头放在地铺一头,一副“白天吃的一锅饭黑间睡的一个枕头”的样子。其他年轻的和不年轻的女人也都合起铺来,忙着整治铺位。范巧巧不与别的女人合铺,一个人忙碌地整治自己的地铺,她虽是三户庄三个美人之一却显得孤零零的,让人心中隐约着同情与怜悯。何樱桃羞怯怯地说:“柳哥,喝汤还早咧,咱到老黄河里去看看景致吧。”柳叶儿说:“走!”她们出了窝铺门,刚走了几步柳叶儿说:“把巧巧也叫上吧?”何樱桃立即反对:“不叫她个骚娘们!”柳叶儿知道她们两个不和,也没再坚持要叫范巧巧。何樱桃和范巧巧自那次赤身裸体在街上打作一团之后,就再也不搭腔了,自然也就没有再接仗。前几天不知因为什么两人吵起来,却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各自采取的是口水战术,不过那詈骂也是够水平的,她们互骂:“撕你的嘴撕你的嘴!”正在口水之战最炽的时候,一位卖豆油的来串乡。这位卖豆油的是个大舌头,说话吐词老是转音,他一进三户庄就大声吆喝起来:“都有(豆油)!”范巧巧和何樱桃一听,两人一齐大觉大悟:人家卖豆油的吆喝的确实是实话,自己要撕对方的那东西自己也有,实实在在是“都有”,于是乎两人咯噔都住了嘴,一场詈骂大战就此烟消云散。三户庄观战的人们都对那位卖豆油的生意人伸出了大拇指夸他做了一件好事。卖豆油的莫名其妙一头雾水,仍旧一路吆喝着“都有”穿行于村街之中。
天下苍生 第六章(8)
柳叶儿和何樱桃手扯手向黄河故道走去。柳叶儿说:“自打剥棒子那会儿在你家住了一夜,俺就天天想你。”何樱桃羞红了脸,说:“柳哥,俺也是。”晚霞满天的时候她们来到了黄河故道。
一百四十九年前黄河还在这里声势浩大的流着,一八五五年八月十六日黄河在河南省兰考铜瓦厢决口再次调头北去,结束了它夺淮入海的七百年历史。一个半世纪过去了,当地人改不了旧时称呼依然叫它黄河,只是在“黄河”之前加一“老”字变成“老黄河”,言语中透着虔诚和敬畏。“黄河故道”、“故黄河”那是书上报上及有文化的人对它的称呼。
沧海桑田,当年巨浪拍天的黄河已经干涸了,只有在最深处才残存着一洼洼浅水,整个河道完全被芦荻和蒲草所占据。不过在夕阳的照射下,一眼望不到边的芦荻缨子在秋风中浪涛滚滚,再现着黄河往日的雄浑和壮阔,可那似水的东西已经不是水了,只是徒具水的外形而已。黄河走了,撇下它两岸的儿女走了,走得那么决绝,很可能是一去不返。它的两岸儿女不能走,还在原地生着死着。生的时候毫无顾忌地闯入这个世界,死的时候毫无怨言地闭上眼睛。他们恨着爱着。恨的时候他们光着脊梁向他们的敌人挥舞大刀片儿,敌人的和自己的头颅骨碌碌滚在一起,敌人的和自己的血汩汩地汇流在一起;他们爱的时候不管同性和异性,都爱得热烈而执着,“舍命陪君子”“两肋插刀”是他们和她们爱的共同的行动指南。柳叶儿说:“咱俩在老黄河边上盖一间小屋,开一片荒地,我守着你,你守着我过一辈子吧!”何樱桃向柳叶儿尊崇地看了一眼说:“那样天不管地不问,我们爱怎么就怎么才不枉来人世走了一遭。”她们相拥着坐在老黄河岸边,相互亲吻着,时不时相视一笑。
人生活在物质中,没有了物质或者物质缺乏,就等于到了人生命攸关的时刻。一场轰轰烈烈的合作化运动,把庄稼人祖辈经营的土地收走了,尽管他们是社员,每天仍然种着那块土地,但他们一颗心整天在半空里悬着,总觉得那土地不属于自己,心里不踏实。圣人云:食色性也。那些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女人,失去物质作基础的精神的躯壳里,就只剩下人类最原始的欲望——食与色了。有人拿色在精神沙漠中做游戏,或者在以后的日子里拿色换取些许吃物,用以维持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她们觉得那是很平常很正常的行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不觉得羞耻和卑贱。哲人说物质与精神可以相互转化,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也可以相互摧毁?三户庄一位老先生就曾说过,道德是那些达官贵人富豪商家用来约束老百姓和贫困人家的高尚调子,在生存和道德面前,没有什么界限可言。
天下苍生 第七章(1)
第二天天还朦朦胧胧的没亮,指挥部的军号便吹响了,重叠着军号声,三省庄大队民兵营李作侠李营长便吹起了起床的哨子,重叠着李营长哨子的哨子是柳叶儿排长吹响的,三户庄的男女民兵们一骨碌从铺位上爬起来,揉着眼睛操起铁锨便到伙房门口站队点名,点过名便到事先分好的地方一字雁阵般排开挖地。
上级提倡的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在这儿得到充分的体现。这儿的土地一律是泡沙土,使脚一踏铁锨便“扑”地下去了,攥住锨杆的双手轻轻一按,接着往前一耸一锨土便挖好了。大家干得很卖力,体现人民公社的优越性嘛,发扬共产主义协作精神嘛,不卖力还行!再说上边提的口号也是“敞开肚皮吃饱饭,甩开膀子加油干”嘛。可是,三天之后男女民兵们开初的那股子干劲渐渐消失了。一个姿势挖地,吃力的老是身体的某几个部位,他们腰酸背疼,踏铁锨的右脚疼得折了一般,两手磨起了水泡。
开始一个人每天可挖三分半地,三天后三分也挖不了了。李作侠闲着没事就到别的民兵连观战。他观战似乎有了心得,这天来到三户庄民兵排,突然夺过范巧巧的铁锨挖起地来。民兵营长干活儿可是天大的稀罕事,大家一齐拿眼瞄瞅他。只见他拿脚尖一点铁锨入土半截,就把土翻过来了。他挖了大约两步远的地面,把铁锨交给范巧巧一声不吭地走了。三户庄人实诚,从开始到眼下都是把铁锨踏到底再翻土,足有七寸深。三户庄人实诚但不愚钝,看了李营长挖地之后恍然大悟:他是在给咱作示范传无字经哪!于是依照李营长的挖地方法挖起地来,果然轻巧省力又加快了进度,但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愧疚,这是庄稼人干的活儿吗!这样种下麦子明年能收什么?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呀!他们又自己安慰自己:这样挖地肯定是李营长参观了很多民兵连挖地的结果,既然大家都这么干,光一个三户庄民兵排不这么干也扭转不了大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