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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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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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十四章(7)
约莫半个时辰的光景那位通讯员又来了,对任勿思、二狗子说:“你们的河工任务取消了,他们两个已经回去,你们也回去吧!”任勿思听了心里忽闪:挖河是每年冬春的硬任务,今年怎么就忽然取消了?就问通讯员:“为啥取消?”通讯员没吱声转身走了。那两位想争地盘的汉子笑着说:“为啥取消?还不是你们上头有人,官大面子大!”接着赶紧掏出烟来,给任勿思、二狗子每人敬过来一支,问:“你们这地场就不要了吧?”任勿思说:“不要啦,送给你们啦!”笑汉子对愣汉子说:“你看住这个地方,甭叫别人抢去了,我去喊他们把车赶过来!”两条汉子得意了,任勿思和二狗子却作了难。锅盔吃完了,两人腰里又没多少钱,二百四十里路怎么赶回去?任勿思说:“爬也要爬回去。家里不发生大事件县里不会取消咱们的河工任务。”二狗子仰脸望了一阵子天说:“能有啥大事?想不出来。”任勿思说:“准有大事。”
  两人猜测着,把行李捆扎好用铁锨把儿撅起放上肩膀上了路。走出民工的人潮车流登上大路,任勿思说:“二哥,把你身上的钱都拿出来。”一边掏摸自己身上的钱说:“咱们也得来个计划经济。”他接过二狗子递过来的钱,把它与他大给的钱、秦萍给的钱叠在一起一点,总共五元二角四分。他说:“这些钱买汤水还可以,吃饭住店就没钱了。”二狗子说:“这两样好办,不住店,咱还是拱草堆。咱有行李怕啥?吃饭么也好办,去要。家家锅里都做着咱的饭哩。”他见任勿思面有难色,又说:“你们捏文抓字儿的人都爱个脸面,脸面值多少钱一斤?我脸皮厚我去要,你在庄头上等着。要了稀的我当场喝了,要了馍带回来你吃。”任勿思家里虽不富裕,但自生下来死了娘由奶奶和大护着,就是没手心朝上向人要过饭,他知道二狗子当盲流的时候积累了这方面的经验,因此听了他的打算也没提出异议。由于肚皮耽误工夫,他们费了整整两天半的时间才到了平原县城。
  任勿思一点钱居然还剩两元三角多,心里一高兴说:“咱一人喝碗高价面条吧,一块钱一碗。”二狗子见到了自家的县城心里也高兴,说:“不过了,喝!进了一回城不吃点好东西走,到死都觉得这一辈子有亏处。”于是两人进了一家面馆,任勿思从纸包里点出两元毛票买了两个油腻腻的竹牌,交到锅上找了座位坐下。吃面条的人不少,等着的、吃着的、吃过的似乎都在热烈议论着一场火灾。一个老头儿说:“生有时死有地,他们谁都没料到自己死在火车上。”另一位老头儿说:“先定死后定生。人该咋着死,阎王爷在生之前就给你定下了,没法子挪移的!”一个中年人说:“一个地主分子要上车大队干部不叫上,他还跟大队干部打架,叫大队干部五花大绑游了几个庄子。这个大队干部要是让他上了车,这回不也搁在里头了?”
  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上来了,任勿思和二狗子赶紧拿起筷子挑了几挑,把碗底的酱油猪油和撒在面条上的切碎的蒜苗拌匀和了,他们几乎是同时赞叹了一声:“好吃!”“是好吃!”好吃的东西是不耐吃的,他们只三五口就让一碗阳春面进了肚了。他们几乎是同时后悔没有细嚼慢咽细细品尝味道。为了弥补这个损失他们每人请服务员添了三回汤,但阳春面那美妙的滋味却千呼万唤终不回了。面汤没了味道他们又重新听到了人们的议论。一个年轻人说:“出苦力挖个屌河,还把人分为坐火车的步行的两等,真是买个炮仗没捻儿——咋响(想)的!”另一个年轻人说:“不是说贫下中农光荣嘛,这下子好了,都‘光荣’了。”他们走出面馆,街灯都亮起来,一溜一溜的煞是好看。他们无所事事地在街上蹓跶着。任勿思说:“二哥,刚才我咋听着像说的咱大队?咱大队坐火车的还能真失火了?”二狗子说:“你甭胡屌扯!他们说一个地主跟大队干部打架,叫大队干部绑起来游了几个庄子。我是地主?我跟大队干部打架了?我被绑起来游了几个庄子?再说,贫下中农坐火车、咱这号人步行,是打上头一个政策下来的,离河工路程远的都是这么办的,千千万万个大队,哪这么巧就咱大队坐的火车失火了?当然你们识字儿的人心细,人遇到事儿又爱往坏处想,你这么想也是情有可谅。”任勿思听二狗子说了这么一大堆,总去不掉心中的疑团,急急忙忙取消河工任务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今年怎么就临时取消了?任勿思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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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十四章(8)
平原县是个三等小县,但在任勿思和二狗子眼里却是人间天堂。他们直逛到小半夜,大街上一个人芽儿也没有了这才过了逛大街的瘾。他们在街边一个白天打煎包儿的炭炉子旁边解开了行李,把被子披在身上围住炉子取暖。炉子是用炭泥封了的,中间只留了一个气孔。后半夜实在太冷,两个人冻得实在支不住,又没法再到郊区找草堆拱,二狗子用铁锨把儿把炉子中间的气孔捣大了许多,炉子不大会儿便旺起来,从中冒出好看的蓝色火苗,他们这才觉得好过些了。任勿思说:“这么着烧,天不明炭就完了,人家清早就打不成煎包儿了。”二狗子喜溜溜地说:“他老人家要赚钱,我老人家要顾命,两下里比一比还是我老人家顾命要紧,没法子,那就只好请他老人家少卖一清早煎包儿了。”天刚朦胧明炉子熄了,任勿思说:“二哥,赶快打行李走路,甭等人家抓住咱送派出所挨揍!”
  于是两人慌手慌脚捆扎好行李,重新用铁锨把儿撅起扛在肩上,立即踏上归家之路。鸡鸣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他们一口气走了三十里,路边有一个代销店,二狗子说:“兄弟,把剩的钱都拿出来!”任勿思问:“干啥?”二狗子接过钱说:“咱好赖也算出了一趟远门儿,回家腰里不别包香烟多难看!”他进了代销店想买两盒丽华,两盒丽华要四角多钱,可他们只有三角七分,只好买了一盒丽华一盒大铁桥,还剩五分钱,无论他跟店主怎么商量他只给两盒火柴不给三盒。二狗子出了店门,把剩下的一分钱高高地抛向天空,并大声吼了一声:“老子穷得光剩下钱喽!”他递给任勿思一盒丽华一盒火柴说:“你们识文抓字儿的人好要面子,你吸丽华,我吸这一毛找(即一盒烟不足一毛钱,给店主一毛钱他还要找回二三分,此烟百姓简称‘一毛找’)!”任勿思说:“吸烟吸烟,冒烟就中!”又说:“烟是次要的,打发肚皮最是要紧。离家只有十多里了,不能再要饭了,要饭万一碰上熟人那就丢了大人啦!”二狗子说:“我知道昨晚那碗面条早就走到了腚门子。兄弟,只要出了队,跟着我就别愁肚皮的事。前头庄上正有一户人家给咱做饭哩!”任勿思说:“你咋知道?”二狗子说:“你忘啦?俺妹妹家就住前边那个庄嘛,咱到她家她能不管饭?䞍好吧,这一顿饭得让咱可着肚皮装!”任勿思这才恍然大悟,不禁高兴异常。
  两人抖擞精神向前边那个小庄子扑去。小庄子叫安庄,只有二十来户人家。二狗子的妹妹因成分高,贫下中农没人敢要。谁娶了地主富农家的女儿做媳妇,他和他家的成分虽然不跟着改,但待遇自然而然地起了变化,因为你的阶级立场出了问题,站到阶级敌人那边去了。所以,二狗子的妹妹一直到二十七八岁上,才嫁给安庄的一个秃子。他们走进安庄又走进一个小院,一位三十来岁的妇女高喊着、哭叫着扑上来抱住二狗子:“哥啊,没想到咱兄妹还能见面呀!呜呜呜……”二狗子大为惊诧地问:“妹,出了啥事啦?”“你还不知吗?”“不知道。”这时从低矮的锅屋里钻出一个男人,圆圆的脸稀疏的眉毛,如果他不戴着厚厚的棉帽你会看到他猪尿脬似的头。他就是二狗子的妹夫。二狗子的妹夫劝妻子:“甭哭甭哭,咱兄弟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嘛!”二狗子的妹妹这才收住哭叫,擦了眼泪招呼任勿思。
  两口子把他们让到堂屋,二狗子的妹夫说:“你们大队一下子烧死二三十口子,全大队塌了天了!”尽管任勿思早有预感,他和二狗子猛然听了这塌天祸事还是惊得呆了,脑子嗡嗡地响,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他们不敢想象那场面,二三十个活生生的人,站着一大群躺倒一大片呀!二狗子问:“能都烧死了?”他妹夫说:“囫囵的没几个,也都住院了。听说在医院里又死了两三个,剩下的不多了。”三人相对无言。停了好大一阵,任勿思问:“怎么就能失火呢?”二狗子的妹夫说:“他们说公安局里传出话来,不是阶级敌人破坏。车上根本就没有阶级敌人。可能是吸烟引起的。他们坐的是闷罐车,挂在一列货车的尾巴上,铁道旁边的老百姓都看见末后那节闷罐车的小窗户里冒烟,就是没法告诉他们,过了几个小站,才有一个小站的站长看见车上的小窗户往外窜火苗子,这才打电话给前头的一个站,叫他们把这列货车拦下。一打开车门先跑出来的又让后边的扑倒踩在脚底下。”
  

天下苍生 第十四章(9)
任勿思、二狗子想象着那个可怕的场面脸都黄了。挖河民工所携带的器具,除了铁锨锅碗都是易燃物品,火车速度快裹着风,闷罐车的窗户小又焊着钢筋,一旦失了火,火烧烟熏,想逃命真比登天还难。他们说着话,二狗子的妹妹端来了窝头、稀粥、老咸菜,说:“哥,甭管孬好了吃点吧。”在一般情况下这顿饭他们是没法下咽的,但他们实在饿得太厉害了,还是吃了一些。二狗子的这位秃妹夫到底是局外人,神情轻松地说:“这场火当然是坏事,烧死这么多好人。可也有它的好处:这件事可以对那些干部说,不要让西瓜皮滑倒了,也说是这分子那分子破坏的。有些事发生了,就事说事,该几是几,不要动不动就往出身上扯,就往祖宗八代上扯!”
  任勿思、二狗子无心停留,告别了主人就急匆匆往家赶。待他们走出庄子好远了,二狗子的妹妹又追上来喊住他们,叮嘱道:“两位哥!发生这事上级在阶级上找不着原因正着急,正想找个出气筒出气,你们回家以后千万多做活少说话,万一让他们抓住话把儿,他们真敢往死里整你们!咱们这号人要扶着墙走,不能多走一步路,不能多说一句话。两位哥,千万记住妹妹的话!”二狗子的妹妹是个精细人,此类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任勿思、二狗子说了十几遍“记住了”,她才停住脚步看着他们上路。任勿思二狗子默默走着,都不说话。三户庄民工的姓名他们是知道的,他俩想象着他们的命运,想象着他们妻子老小的情形。三省庄的三十个民工他们不知道是谁,脑子里也想着有没有自己的熟人和朋友。走了几里路,二狗子突然说:“咱回家要提了点心去看望那个李作侠,感谢咱那位救命恩人,他当时要是一发善心让咱坐火车走,咱不也要搁进去?”任勿思说:“咱俩要是都在火车上就是烧不死,公安局里也得说是咱俩放的火,把咱们枪毙。这样公社、县里就好往上交待了。”二狗子说:“你说这话我信,这事不够他们干的。他们只信一条:大小坏事往咱们这号人头上安准没错!就是以后知道安错了,他们还要落个‘阶级斗争观念强’哩,这一条对他们来说比啥都重要。”
  他们预想到他们离自己的庄子老远就会听到女人尖厉的哭声,可是他们错了,走近庄子几乎没听见什么动静。有一瞬间他们怀疑自己所听到的一切都是不可信的传言,根本什么事也没发生。他们经过队场大院的时候,才看到场院里多了一个巨大的席棚,许多木匠正在那里锯、刨、凿、砍忙得热汗蒸腾,有一个胳肢窝挟着皮包的干部模样的人在那里监工。他们往席棚底下一看一齐傻了眼,一溜门板上用被子盖着一个个人形的物件,任勿思和二狗子的脑海里一齐跳出两个字:尸体!那个挟皮包的干部见他们使铁锨把儿撅着行李卷儿的样子;就知道是五类分子打工地上回来了;问:“你们哪个是任勿思?”任勿思说:“我是。”那干部说:“放下行李去干木匠活儿,加快速度!”又对二狗子说:“你到魏队长那里报到,听他派活儿。”任勿思放下行李,见他大也在这里,接过大的刨子就刨起木板。
  他大也是五十多近六十的人了,他觉得大使刨子拉大锯有点力不从心了,爷儿俩干着活儿,任勿思低声问:“遭着的都是谁?”他大每低声报出一个人的名字,任勿思脑子里就闪出一张年轻的脸以及他的音容笑貌,又低声问:“黑豆呢?”他大唉地叹了口气,说:“咱队就落下这一个活的,还摔断了腰正在住院。”任勿思看了其他木匠一眼问:“这些木匠都是哪来的?”他大说:“全公社凡在木匠活儿上通点门儿的都让公社赶到咱大队来了。咱这儿少,三省庄多,几十个呢。”“三省庄摊事的多吧?他们人多。”“摊着二十几个,轻的不是严重烧伤,就是断胳膊断腿,都住院了。”“大队干部没摊里头吧?”“摊了,带队的副主任摊在里头了。”爷儿俩说话间都竭力避免一个“死”字。这是中原风俗,老人死了叫做“老了”,小孩子死了叫做“殇”了。这时那个脸板得苦瓜似的监工干部吼叫起来:“木工手头儿都抓紧点儿,甭磨皮蹭痒的!”任勿思父子的交谈就此结束,专心干活。
  

天下苍生 第十四章(10)
秦萍来了,她一看见任勿思消瘦干瘪长满胡碴子的脸就流下了大而晶莹的泪珠,再想想勿思哥要饭拱草堆的情形不由自主哭出了声。那位监工干部一见秦萍两只眼珠立刻发出了绿色的光芒,他怎么也不相信这乌鸦窝似的三户庄里竟有一只金凤凰,他以为是死难者的什么人,马上绽开笑脸迎了上去,和颜悦色地问:“你是哪位死者的啥人?”秦萍听了立马柳眉直竖说:“你家才死了人!”这干部也是平日锻炼出来的脸皮,听秦萍冲撞一点儿不怒不恼,依旧柔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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