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长工没钱明媒正娶,没钱给爹送车马,我一千一万个愿意,老头子是决不会愿意的。多多心里千遍万遍地说:长生哥,我终生终世忘不了你。我在那边攒下点私房钱,什么事不干,给你买几亩地盖间房子给你娶个比我漂亮的媳妇。
就在这时,房门忽然开了,飞身闯进一个人来。多多害怕极了,刚要张口大喊,那人自己点亮了灯,是长生哥!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尖刀说:“多多,你把这刀带上。唐家那边我去过了,那人不好。你要觉得能将就,就跟他过,把刀子扔了;要觉着不能跟他过,就用这刀保住自己的身子。”多多不接刀赶紧问:“你说那人怎么不好?”吴长生说:“你去了就知道了。”“你咋不早说?”“你爹说谁要向你透露了唐家的事,他就把谁杀了。你家开过杀猪场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玩惯了,我们都怕他。”多多抱住吴长生哭起来。小声地哭,撕肝裂肺地哭,说她不出嫁了,要吴长生领她私奔,不管哪里都行。吴长生说:“咱们要是没有过去的事,我现在就领你跑。咱们有了过去的事,你就必须亲自去看看唐家那人,防着我骗你。反正你已有了防备谅也不会出事。”
车马轿,喇叭号。婚礼是极为隆重的。入了洞房多多吓坏了,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呵!前鸡胸后罗锅,没有脖子,一颗拳头大的小脑袋斜斜地放在肩膀上,从头到脚及不上多多的腿高。多多一下子握紧了衣下的刀子。唐家那人坐在椅子上,只见椅子上堆着一堆新衣裳并不见人。多多松开了握刀的手。对付这种人用不着刀子;可她马上又把刀子握紧了,她怕唐家对她施以暴力。多多紧握刀子的手溢着津津的汗水。她渐渐觉得她不是在护卫自己,是护卫她和吴长生两人,护卫两人的情谊。
三天回门,多多笑吟吟地回来了。这使冯正久十分惊慌,他本预料女儿回来之后定要大哭大叫寻死觅活大闹一场,闹不好那车那马还得老老实实给人家送回去。因此他找了几个巧嘴女人准备对多多大加劝说,大加抚慰,必要时自己还要亲自动手镇压。多多笑吟吟地回来他却不知所措了。他只是开心地笑,只是夸奖女儿听话,跟夸奖那马车的结实、马匹的蹄腿周正一样的腔调。他表面欣喜,暗地里起了疑心,留意起女儿的行动。
当夜三更之后多多不见了,房里没有院里没有,他悄悄地找,家前院后地找,在经过那个草堆的时候他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说话声:“我不是马,不是马车,我是女人,跟其他女人一样的女人。她们身上长了的我身上也长了,一件也不少;她们得到的我也应该得到,也是一件也不能少!”啊,正是女儿的声音!冯正久气得浑身发抖,他猜想另一个肯定就是吴长生。他平时就隐隐约约感到他们两个人有什么,可又抓不住把柄。冯正久大吼一声扑了过去。吴长生知道东家发现了他们,立即一跃而起也扑了上来,双手紧紧抱住冯正久大喊:“多多,还不快跑!”多多不跑,也大喊:“长生,你跑!”吴长生焦急万分地重复一句:“多多,快跑!”冯多多不跑也硬铮铮地重复一句:“长生,你跑!”吴长生跑了,多多被她爹擒住。
长工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起身来看。多多哭叫着历数她爹拿她换马换车,把她嫁给一个废人的劣迹。冯正久知道纸里包不住火,这事张扬出去,唐家一纸休书下来,他这张老脸没处搁事小,车马保不住事大。他疯狂了,忽地弯腰携起多多就往回走。他撂下多多捞起一把板斧,拍拍自己的防老棺材喝叫长工:“给我把她填进去!”长工们一向惧怕他们的东家。他当过屠户下得狠手,所以平日东家叫干什么干什么,一点腹稿都不敢打。可这回不同,这回不是脏活重活出力流汗的活儿,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谁也不肯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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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二章(5)
老东家火冒三丈一股蛮劲上来,一手提板斧一手抓了多多就往棺材里填。冯多多不肯就死,一边大骂她爹牲口不如,一边奋力往外爬。她左手扒住了棺材的边沿,冯正久咔嚓一斧剁下四个指头落在地上;冯多多右手扒住了棺材边沿,冯正久咔嚓一斧剁下四个指头又落在地上。多多昏死过去。冯正久弓下腰把八个指头一个一个捡起来扔进棺材,命令长工们:“钉起来!”长工们吓呆了俯首听命,把棺材盖子钉了起来。“抬出去埋了!”长工们抬起棺材去漫野地里埋了。
直到天黑了长工们才从这场噩梦中醒来,他们一齐起身要把多多救出来。他们都喜欢多多。他们来到多多坟边,见吴长生正在扒土。他们与他一起扒出棺材撬开棺材盖子,吴长生背起多多就跑。当时,还有两个年轻力壮的长工差点儿对吴长生动了手,是一个叔叔辈的老长工喝住了他们:“你们要是真心喜欢多多,就让长生带她赶快离开这地方。”
吴长生背着多多,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地,敲开一位老中医的门,老中医察看了伤势,立即把家里的油倒进锅里,吩咐吴长生点火烧锅。油开了,冒出浓烈的青烟。老中医让吴长生相帮着,抓住多多的两只残手慢慢向油锅里伸去,轻轻在油面上沾了一下,随着“吱啦”一声响多多惨叫连连。多多苏醒了,流血也止住了。他们躲藏在老中医家治疗了几个月,多多终于从阎王爷手指缝里逃出性命。他们分文皆无,不知道怎样感谢这位老先生,双方趴在地上只管一劲磕头。老中医说:“不用谢,远走高飞吧!”
吴长生和多多一路乞讨,最后也到了黄河边上。
朝黄河边走的还有一家人。这一家人的全部家当是一辆独轮车。独轮车在乡村土路上慢慢移动。推车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汉子,拉车的是位十###岁的姑娘。独轮车的两边坐着两位老人,老头儿六十几,老太婆也有六十出头。他们不是走亲串友更不是赶集上店,而是去讨饭。别看在一辆车上,他们并不是一家人,而是一面不识的讨饭人,仅在一顿饭工夫之前才相遇结合起来。
拉车的姑娘姓苗,叫苗长秀,坐在车上的那个老太婆是她娘。她爹在前年去世了,家里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又遇上百年不遇的大灾,于是娘儿俩相伴外出讨饭。人常说:“说书的嘴讨饭的腿”。意思是说书的人嘴快,讨饭的人腿快。长秀娘的腿是好腿,只是脚小,几乎达到三寸金莲的高标准。那时候女人兴裹脚,因为那个时代的小脚是女人的美丽。其实,谁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矩,也许是男人怕女人跟别人跑了,所以才让女人裹脚。
这种小脚走路不好使,长秀娘走了没多久就走不动了。走不动路就讨不饱肚子,连累带饿娘儿俩几乎寸步难行了。长秀娘流着眼泪对长秀说:“闺女,甭管娘了,自己逃活命去吧!”长秀姑娘自然不会自己逃命。她开始背着娘走,没走多远实在走不动了。
天无绝人之路,恰在这时,她们遇上了一辆独轮车,车上车下是许世道父子,也是外地来讨饭的。两个男人一起讨饭,在乡下人眼里是被看不起的,认为是怕种田累,想吃浮食。这样就大大减弱了人们的怜悯之心。遇到好一点的人家,给点东西打发一下,要是遇到不好的人家,还会被羞辱一番。爷儿俩几乎没有一天能吃饱肚子,慢慢地爷儿俩都饿成了一束枯柴。同命相连,他们爷儿俩与长秀娘儿俩见面只说了几句话,便都从口音上知道是鲁西南老乡,三言两语之后又知道他们本是一个县里的。苗长秀母女和许世道父子合在一起了,仿佛他们原来就是一家人,后来失散了现在又重新聚首。一半与另一半嵌合,没有缝隙没有裂纹,大家只有一个目标——活出命来!
每到一个村庄,苗长秀和许世道就把老人搀下车来让他们活动活动筋骨,自己齐头并肩去讨饭。当然,要编一套让人同情和信服的理由。比如说是一对夫妻,双方父母都病重在身,没办法才出来讨饭等等。一开始两个年轻人都觉得别扭。明明是半路相识,却要扮成夫妻,而且两人都是年轻人,没有经历过男女之间的事情。尤其是苗长秀,毕竟还是个大姑娘。中原一带的人称之为大姑娘的,就是指没出嫁的或者说还是处女的女子。嫁了的就称为小媳妇;生了孩子以后的女人称之为娘们儿。如果谁说人家姑娘是“那个娘们儿”,就会被认为是污辱性语言,就会引发一场争吵甚至流血之战。
天下苍生 第二章(6)
装扮成夫妻是有道理的,也可以说是有作用的。庄稼人见讨饭的是一对青年男女,都真的动了同情之心。有的男人对自己的女人说:“看看,人家这才叫患难夫妻。我要是混到讨饭这地步,你他妈早跟人家跑了!”女人竭力反驳:“俺要跟你去讨饭要不了几天就得饿死,讨来的吃食还不都得进了你的肚子!”老人们则更加高兴。苗长秀和许世道好像不是来向他们讨饭,而是来给他们的儿子、媳妇作示范,表演怎样孝敬父母公婆。老人们怕年轻人看不懂,还在一旁加以明确地提示:“看看人家小两口儿,讨饭还用车子推着两位老人。婊子儿!要是你们,早把俺这些老赘物给扔了!”也有人提出异议:“也许是兄妹俩哩!”这下糟了,大家都说他是放屁:“看不出吗?还生分着哩,才结婚!”被感动的庄稼人特别大方,男人和女人都很慷慨地拿出半个或一个窝头打发他们,老人们更不亏待他们,把平常最好吃的东西拿给他们,有的家中富有一点,还给点儿零钱。不到个把月,两家的两位老人身子都硬朗起来。
变化最大的是两个年轻人。苗长秀的脸白中透出红来,头发也有了光泽,臀部很是肥厚,长长的两条腿每迈一步它就左右磨动一下。胸脯高高地耸起两个圆锥,它们随着脚步上下左右地颤动。许世道也变了。苘麻秆子似的身体往横里发展了不少,肌肉丰满起来,推起车子身上的腱子肉乱窜。不知从哪一天起,他们渐渐地不敢看对方了。许世道一看见那涌动的圆锥就头晕,苗长秀一看那宽阔的胸膛就心跳。这实际上就是一些文人常说的“萌动”。男女之间情感上的变化在开始时都是在悄悄进行。正因为不敢看,他们才比往日任何时候看得更多。都是偷看。偷着头晕和心跳。一头晕心跳就感到极其舒服。
青年男女之间的情感,在没有明朗之前,往往躲藏着,但那种躲藏十分浮浅,旁观者往往一眼就能看出来,而他们自己还会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其实,许老头儿和长秀娘同时看出了他们的那种舒服。他们前些日子只顾性命顾不得这些,现在不同了。讨饭人常常在破庙里过夜,而土地小庙往往只有一间。每逢这时,许老头儿和长秀娘就各霸一方,拾些干草打地铺。神龛前面那片小小的开阔地难以处理,他们就齐心合力把那辆独轮车架在那儿以作屏障。夜里他们带着自己的儿女睡在地铺上,仍然提心吊胆。
历代的守城将军都希望自己的兵士乘着黑夜攻入敌营。庙里的两位守城老将跟古代将军不同。他和她既怕对方的兵士攻进城来,又怕自己的兵士攻入对方的城去。两位老人都精神紧张得睡不着觉,睡不着觉就胡思乱想。他和她细细回忆在刚刚过去的一天里,对方的儿女哪一个动作或表情是勾引自己的孩子。他和她费尽心思居然找到不少此种迹象。回忆完小的又回忆老的,也有不少地方是……
最后他和她一齐想:老的小的兴许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在那个时代里,即使是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也是由父母或媒妁操持的,青年男女之间恋爱是被当作大逆不道的行为,尤其是在乡村里是这样。至于宫廷之上、官宦之家、读书人中有自由恋爱的,也往往被称之为偷情,是见不得阳光和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两位老人对儿女之间的情感变化十分关注,也十分警惕。再说,长秀娘更多了一份不安:你们父子不就是讨饭的吗?我女儿即使找人,也不能找个讨饭的。
许世道和苗长秀也都睡不着。他们心里像吊着一盆火。他们想象着对方睡在地铺上是个什么样子,自己如果跟他(她)睡在一起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咫尺天涯,他们只有用心去体会;而这体会又使心里那盆火燃烧得更加旺盛,烤得灵魂吱吱作响。两位“老将军”看得住晚上却看不住白天,白天他们要结伴去讨饭。两位老人曾让他们分头去讨,他们不但讨不回吃物反常常招致一顿呵斥:“身强力壮的哪里不能挣顿饭吃!”这样,他们不得不又合在一起讨饭。两位老人也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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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二章(7)
人要活着就必须保证天天能填饱肚子,延续生命。面子和生命比起来,当然是生命更重要。再说,他们还没有发现儿女之间有什么事情。许世道和苗长秀既在一起讨饭,就有说话的机会。有一天,两人讨饭回来晚了,月亮已经升到半空,明晃晃的月光洒在崎岖不平的乡间小路上,仿佛铺上了一层碎银子。远远近近的村庄不时传来鸡鸣狗叫声、老人的咳嗽声、妇女斥责孩子的骂声,使乡村的夜晚一片混沌。苗长秀走在前边,两个圆润的屁股有节奏地晃悠着,让许世道两眼都有些直了。他壮了壮胆子,大胆地问道:“你听见庄里人咋说咱了吗?”苗长秀脸上一阵发烧,低声说:“听见了,说咱们是小两口儿。”许世道看出苗长秀说这话时并没有丝毫恼火和害羞,心里有了几分窃喜,也觉得踏实了许多,一步跨到苗长秀的前边,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愿意当俺的媳妇吗?”苗长秀一点也不含糊,也是直截了当地回答“愿意!”说完又反问一句:“你呢?”“更愿意!”许世道回答时,因为激动和兴奋,声音都变得粗重了。
这时,他们正走到一片大漫洼的中心,里边长满了苇子。现在,看不见村庄,也看不见人,只能看见月亮,也只有月亮能看见他们。许世道先去抱苗长秀,苗长秀开始还推搡了几下,骂了许世道一句。当许世道的嘴唇贴到她的嘴唇上时,她骂不出来了,也不推搡了,只是心跳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