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子大娘地喊着要饭一路吆喝:“谁家要这个小闺女不?谁家收留了这个小闺女谁就行好积德了,谁就是俺的大恩人!”走了许许多多的庄子也没把自己送出去。
天下苍生 第二十章(7)
庄稼人自家的孩子能不能拉扯出命去还没有把握,谁有天胆敢收留别人的孩子?让人家孩子的命也坏在自家手里不是没积成德反倒作了孽。娘最后还是进了苏省的边界,到了苏省一看跟豫省的情形差不多,人也是饿得晃晃的,要饭同样是要不出来。原来天下百姓一样穷。有一天娘推着车子自己慢慢在后头跟着,忽见娘停住了脚步,晃了几晃坐在了地上,自己赶忙跑上去扶住娘问:“娘你咋啦?”娘不吱声身子一仰朝后睡了过去,大睁着两眼望着蓝天。自己就坐在娘的头边,想等娘歇一会儿再起来接着往前走。前几天娘睡在地上几回了,都是睡一阵子又起来架着独轮车再往前走。可这一回娘睡得时间很长,两眼直勾勾地望天,望了很长时间娘忽地坐了起来大声说:“甭忘了车上有个小包。”又说:“再让娘歇会儿咱们就走!”这回说罢又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自己便安心地坐在娘的头边等。等了两三个时辰娘还是不起来。娘还没有在地上睡过这么长时间,她觉得这回有点不祥,伸手一试娘的鼻子一丝气也没有了。自己就大哭,扯天抢地地哭。
哭了一阵从路的那头过来几个扛铁锨的人,其中一个说:“这不又是一个。”说罢他们就在路边地里挖坑,挖好了坑也不问她一声就例行公事似的架了娘往坑里填,接着就埋土。一个人说:“这活儿,还真供上手哩。”自己那时多不懂事呵,人家白尽义务给埋了娘自己还骂人家。大没了,娘没了,十来岁的杨萍四顾茫茫说不清心里多么孤独,仿佛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不肯离开那辆破旧的独轮车,车上有锅勺碗筷,偎着它就有一种热烘烘的家的温暖。杨萍不肯骤然离开娘,她围着那条破被在独轮车上坐着,坐到半夜她又披着破被在娘坟上坐到天明。她不害怕。她在自己“家”里哪,她守着娘哪。
太阳出来了,四野一片红光,一片寂静。没有大和娘那亲切的熟悉的呼唤女儿的声音,她这才恢复了意识,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已经没家了没亲人了。杨萍从娘的坟边站起来,走到那辆独轮车边,忽然想起娘临死时说的那句“甭忘了车上有个小包”的话,就在破衣烂衫里翻找起来。一件破衣里果然有个小布包,一摸里边有疙疙瘩瘩的东西,掏出一看是一小块一小块说馍不是馍说菜不是菜的东西。她立时打了一个寒战,是大是娘零零碎碎给女儿攒下的吃物!他们虽然抱着满腔的求生欲望,却知道自己活不过这旷古未有的贱年。他们为了保住自己女儿的性命,把要来的稀汤寡水喝了,却把偶尔得到的成形的吃物收藏起来,以备万不得已救女儿一命。这些宝贵的救命的东西他们情愿自己饿死也不动一星半点。杨萍正饿得厉害,刷刷地流着泪嚼了几块大和娘用命换来的吃物,又到路边水塘里捧了几捧塘水喝下肚去,她拿了一只碗放进那个珍贵的小包——这是父母留给她的全部遗产——用胳肢窝夹着,离开了那辆独轮车,晃悠着矮小瘦弱的身影,继续走着大和娘中途倒下的求生之路……
任王氏听着秦萍悲痛欲绝的哭声,心里油煎火燎般难受。自打收养了秦萍,任王氏一直把她当作老生闺女养着,因心里老惦记着这孩子有失去亲人的缺憾,啥事都依着她咋着让她喜欢就咋着办,从没让她这么伤心地哭过。任王氏也是急得没法了,就把自己最担心的一条说了出来。她说:“萍儿,你要是嫌勿思比你大几岁不般配,就给奶奶说吧。拿了结婚证怕啥?人家结了婚还有离的哩!大不了让你天霖叔舍个脸把它退了。”秦萍一听奶奶说出这话来,赶紧摇头说:“不是这。俺想俺大俺娘了,俺明天结婚他们要是活着不知该高兴成啥样子——俺想给他们报一声喜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报。”任王氏一听秦萍是因为这哭,悬在半空的心扑通一声落了地,说:“憨妮子,差点儿把奶奶吓死!——这事还不好办?”
秦萍与任勿思订婚之后,任王氏接受了自身的教训,怕秦萍像自己似的也成了无根之草无本之木,就让她背上干粮带上盘缠由勿思陪着沿着当年她一家逃荒的路径,去寻找她父母的坟茔。由于当年秦萍年纪小不知道问埋葬父母的村名庄名,也由于这几年兴修水利、平整土地还有什么“田园化”,原来的地形地物面目全非,找了几天也没找着就回来了,以致秦萍想向父母报个喜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报,愁得大哭起来。她听奶奶说这事好办,不由问:“咋办?连个坟都找不着!”任王氏说:“人死了就变成了鬼。鬼平时住在自己的坟里,想他们的亲人了就去看一看,再回到自己的坟里。鬼比咱人的本事大,他们是千里眼顺风耳,走路也不像咱人一步一步地走,他们走路就是一阵风,不管千里万里亲人一唤,他们就化作一阵清风来了。没听曲儿里唱嘛:亲娘想俺一阵风,俺想亲娘在梦中。”秦萍一听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说:“鬼的本事这么大?照奶奶这么说俺大俺娘早来看过俺了?”任王氏说:“早看过你一百回啦!鬼的本事不大咱黎民百姓咋把神鬼搁在一块敬?鬼的本事跟神一样大。”秦萍说:“一说鬼心里怪害怕的。”任王氏说:“不要怕鬼,鬼是咱的亲人变的,事事处处都向着咱保佑着咱。神才可怕。鬼不争地位,神争地位。鬼只承受自家人的香火,因为亲,多少都不讲究。神要承受天下人的香火,敬奉少了他们还生气,还会给你降灾。他们还争香火,争不公他们还到比他们高的神那里互相告状。”秦萍又问:“奶奶你刚才说向俺大俺娘报喜的事好办,到底咋办法?”任王氏详详细细给她讲说了一阵,秦萍向父母报喜心切,报喜的法子学会了立马就要喊勿思陪她去报。任王氏叫住她说:“现在不能去。鬼怕阳气待太阳落了才能去,这就是平常说的太阳落,鬼下坡。去的时候多带些元宝银锭,也好让俺亲家在那边手下宽绰宽绰。”又说:“甭忘了向正北磕三个头,谢父母的养育之恩——让勿思陪着磕,一个女婿半个儿是该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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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二十章(8)
太阳落下之后,秦萍和任勿思在薄暮里向庄北走去,走了一阵任勿思问:“你这是领我到哪去呀?”秦萍说:“你只管跟我走,到了你就知道了。”他们又走了一阵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是一条东西土路与一条南北土路交叉的地方。秦萍说:“到了。”说着就蹲在了地上拣了个草棒,在十字路口正当心划了一个对着故乡方向留下一个缺口的圆圈,对任勿思说:“把钱放这里边吧!”任勿思知道秦萍说的“钱”是指他提来的那些元宝银锭,于是就把那一串串徒具金银外形的纸质黄白之物放进圆圈里。秦萍打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根“哧”地划着,把那堆据说在阴间可以用来购物的东西点燃了。冬季黑咕隆咚的中原大地上,立刻闪烁着一点星星之火,火光金黄中透些蔚蓝,穿透力并不强只照亮了他们身边一小片地面和空间。任勿思见秦萍跪在了地上,遵照奶奶的叮嘱也赶紧跪下。秦萍虔诚地对着火堆说:“大,娘,当年你们撇下的那个小闺女儿杨萍饿死过两回都让好心人救活了,……”秦萍说到这里,往昔一幕幕都在脑子里闪现,又哭起来,边哭边说:“大,娘,你闺女杨萍如今长大了,明天就要结婚成家了,今儿闺女给你们报个喜,你们甭牵挂俺了!”说着磕了三个头。任勿思听秦萍几次提到“杨”字,心里有点不高兴。多少年来,谁提到“杨”这个字音,谁仿佛就是他的敌人。今天他理解秦萍的意思:她的父母只知道自己的女儿叫杨萍不知道叫秦萍,一个叫秦萍的姑娘给他们送钱他们会不敢接受的,对他们磕的头也不敢承受。他谅解了她,也跟着秦萍磕下头去。
元宝银锭发出的黄蓝色火苗很快熄灭了,浓浓的墨汁般的夜色重新包围了他们。秦萍哽咽着仍跪在地上,她相信她的父母现在正在她的身边,她不想马上就离开他们,如果不是阴阳相隔她多想扑进他们充满汗味的热烘烘的怀里,重新享受一下儿时依恋父母的温馨之情。任勿思扯了一下秦萍刚要说“起来吧”,秦萍扑倒在他的怀里并紧紧地抱住了他。任勿思调整了一下姿势,把秦萍揽在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说:“别难过了,一切都已过去,要善于忘记。”秦萍说:“我也想忘记痛苦可是忘不了,它已刻在心上了。心上的伤痕要携带一生。”任勿思说:“我也是。总劝自己忘记过去总也忘不了,还反而强化了这种记忆。”秦萍说:“我刚才冒犯了你……”任勿思说:“我理解,因为你的父母不知道你已经叫秦萍了。”秦萍更紧地抱住任勿思,把头几乎拱进了他的怀里痴痴迷迷地说:“勿思哥,只要我们在一起,我对你就有兄长的感觉老师的感觉,还有,还有父亲的感觉,当然最多的时候还是丈夫的感觉。那次贴领袖像你偷看我我知道,心想想看就看吧,丈夫还有不看妻子的,终有一天浑身要让他看个遍、摸个遍的。”任勿思听秦萍这么说,浑身潮热起来,他双手捧着秦萍的脸蛋慢慢地吻过去,黑暗中秦萍的双唇正热切地迎接着。
他们往回走了。任勿思见秦萍情绪渐渐好起来,开玩笑说:“真没想到你秦萍还是迷信专家!”秦萍说:“你才是迷信专家哩!”任勿思说:“你不是迷信专家,什么十字路口划带口的圆圈儿,给鬼烧钱跟鬼说话这一套咋这么熟悉这么内行?”秦萍说:“那不是奶奶现教的吗?奶奶说圆圈儿留的那个口是让自家的亲人进来拾钱的,那个圈儿是阻止野鬼进来抢钱的。”任勿思说:“咱们人间乱糟糟的,你抢权我夺权,看样子那边的治安情况也不怎么好,还得咱们大活人帮助死去的亲人提防抢钱的鬼。”秦萍说:“有一个先人曾经说过,不论什么神都是人类恐惧心理的产物。鬼也一样,也是人类用自己的恐惧制造出来的。”任勿思说:“你既然知道世界上没有神鬼,咋还治这事儿?”秦萍说:“这都不懂?你当我是给父母烧的纸钱?不对,那是给我自己烧的。”任勿思大吃一惊道:“此话怎讲?”秦萍说:“烧纸之前,心里疙疙瘩瘩的,觉得有许多话要向父母倾诉,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纸钱一烧心里的话一说,心里畅快了浑身舒服了。死去方知万事空,父母得到啥啦?啥也没得到,我自己反得到一身轻松。你说这纸钱是不是为自己烧的!”任勿思听了秦萍一番话兴奋得用他的那句老话叫起来:“高!高家庄的高!有点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意思了。”又说:“看不出你这小妮子哲学、心理学都摸着些门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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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二十章(9)
第二天魏天霖没有敲钟,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过个革命化的春节”,大年初一他也是敲钟的。今儿不敲钟魏天霖有他的用意。农村没什么娱乐活动,生产队的哪匹驴挣断缰绳跑了都能让全村老老少少兴奋半天。婚丧嫁娶更是全村人的节日。大家挖塘泥直干了一个多月,黑汗白汗彻天地流,也该让大伙儿趁任老太家的喜事玩一玩。生产队停工一天也是看在任老太的脸面。闹喜闹喜,不闹不喜,人少了怎么能闹起来?让她冷冷清清办喜事他觉得对不住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婆。再说任勿思和秦萍结婚是自己硬“逼”着任王氏母子同意的,自己不出场咋行?还有一条就不好讲了:自己来参加任家的喜事,不在坑塘里坐镇,极善偷懒磨滑的社员是一筐塘泥也不会抬的,停工跟不停工是一个效果,为啥不做顺水人情?
吃过早饭,三户庄的庄稼人除了二狗子被憨媳妇缠着没来,剩下的几乎倾巢而出,满屋满院人头攒动轰轰烈烈。柳叶儿和樱桃热心地忙着为秦萍上头,点胭脂搽粉,把个俊俊巴巴的秦萍抹画得花脸狼似的。秦萍也不吭声尽着她们摆弄。可是一屋子小青年不依了,有人大声地乱叫起来:“你看把秦萍姐摆弄成啥样了!秦萍姐,你要是原本就长得这个样子,俺第一个拱着勿思哥跟你散摊子!”有的说:“人家越打扮越俊,你们越打扮越丑了!”柳叶儿、何樱桃恼了说:“你们说话舌头不在嘴里,你们过来试试!”一屋子小青年都哑了。不过柳叶儿、何樱桃也不是油盐不进,自己也觉得胭脂、粉太浓了些,决定拿温水给她洗掉重新化妆,刚刚洗净一屋子男女青年一齐嚎叫起来:“还是这样好看!”“不打扮比打扮更漂亮!”
柳叶儿、何樱桃觉得秦萍是位增一分嫌高,低一分嫌矮,增一分颜色嫌艳,减一分颜色嫌淡的女子,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犹豫起来。秦萍说:“两位嫂子,俺这是乌龟吃大麦白糟蹋粮食,俺这脸再怎么也是弄不好看的,只要勿思不嫌俺丑就行了。”柳叶儿说:“勿思兄弟要嫌你丑,俺用耳刮子劈脸扇他!”又扒在秦萍的耳朵上悄悄说:“像你这样的小俊媳妇连俺看着都眼热!”由于满屋子男女青年都反对给秦萍化妆,柳叶儿、何樱桃自知手段有限也不再坚持,秦萍只穿了一身上轿红便由一大群女青年簇拥着素面朝天向庄北走去。她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喜欢安静坐在外围静观的老头儿老太们,羡慕地望着这群风华正茂的青年,默默地追思悼念着自己逝去的永不复返的青春。中原风俗:借娶不借嫁。任王氏决定就在秦萍给她的父母烧钱报喜的那个十字路口发嫁。新人被拥走了,魏天霖继续行使着生产队长的权威,组织指挥迎亲的队伍。几十个男青年每人牵着一辆自行车在村街上排成一路长蛇阵,每辆车上都插着一面红色三角旗。魏天霖是个很有心也很用心的人,专门给第一辆也就是打头的自行车上固定了一个支架,上边挂了一张伟大领袖的画像。这是那个时代必须的,同时,他也怕有人拿任勿思的右派身份说事。一个右派大张旗鼓风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