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股亦伤。于是近穴者从隙中膝行出,尽为卒缚,后者倒行排草而出。
予复至妇所,妇与众妇皆伏卧积薪,以血膏体,缀发以煤,饰面形如鬼魅,鉴别以声。予乞众妇,得入草底,众妇拥卧其上,予闭息不敢动,几闷绝,妇以一竹筒授予,口衔其末,出其端于上,气方达,得不死。
户外有卒一,时手杀二人,其事甚怪,笔不能载。草上诸妇无不股栗,忽哀声大举,卒已入室,复大步出,不旋顾。
天亦渐暝,诸妇起,予始出草中,汗如雨。至夕,复同妇至洪宅,洪老洪妪皆在,伯兄亦来,云是日被劫去负担,赏以千钱,仍付令旗放还。途中乱尸山叠,血流成渠,口难尽述。复闻有王姓将爷居本坊昭阳李宅,以钱数万日给难民,其党杀人,往往劝阻,多所全活。是夜悲咽之余,昏昏睡去。次日,则念九矣。
自念五日起,至此已五日,或可冀幸遇赦,乃纷纷传洗城之说,城中残黎冒死缒城者大半,旧有官沟壅塞不能通流,至是如坦途,夜行昼伏,以此反罹其锋。城外亡命利城中所有,辄结伴夜入官沟盘诘,搜其金银,人莫敢谁何。
予等念既不能越险以逃,而伯兄又为予不忍独去。延至平旦,其念遂止。原蔽处知不可留,而予妇以孕故屡屡获全,遂独以予匿池畔深草中,妇与彭儿裹卧其上,有数卒至,为劫出者再,皆少献赂而去。继一狠卒来,鼠头鹰眼,其状甚恶,欲劫予妇;妇偃蹇以前语告之,不听,逼使立起,妇旋转地上,死不肯起,卒举刀背乱打,血溅衣裳,表里渍透。
先是,妇戒予曰:“倘遇不幸,吾必死,不可以夫妇故乞哀,并累子。我死则必死子目,俾子亦心死。”至是予远躲草中,若为不与者,亦谓妇将死,而卒仍不舍,屡擢妇发周数匝于臂,怒叱横曳而去。由田陌至深巷一箭地,环曲以出大街,行数步必击数下。突遇众骑至,中一人与卒满语一二,遂舍予妇去。(她)始得匍匐而返,大哭一番,身无完肤矣!
忽又烈火四起,何家坟前后多草房,燃则立刻成烬;其有寸壤隙地,一二漏网者,为火一逼,无不奔窜四出,出则遇害,百无免一。其闭户自焚者由数口至数百口,一室之中,正不知积骨多少矣!大约此际无处可避,亦不能避,避则或一犯之,无金死,有金亦死。惟出露道旁,或与尸骸杂处,生死反未可知。
予因与妇子并往卧冢后,泥首涂足,殆无人形。时火势愈炽,墓木皆焚,光如电灼,声如山摧,悲风怒号,令人生噤,赤日惨淡,为之无光,目前如见无数夜叉鬼母驱杀千百地狱人而驰逐之。惊悸之余,时作昏眩,盖已不知此身之在人世间矣。
骤闻足声腾猛,惨呼震心,回顾墙畔,则予伯兄复被获,遥见兄与卒相持,兄力大,撇而得脱,卒走逐出田巷,半晌不至。予心方摇摇,乃忽走一人来前,赤体散发。视之,则伯兄也;而追伯兄之卒,即前之劫吾妇而中途舍去者也。伯兄因为卒所逼,不得已向予索金救命,予仅存一锭,出以献卒,而卒怒未已,举刀击兄,兄辗转地上,沙血相渍,注激百步。彭儿拉卒衣涕泣求免,[时年五岁]卒以儿衣拭刀血再击,而兄将死矣。(卒)旋拉予发索金,刀背乱击不止,予诉金尽,曰:“必欲金即甘死,他物可也。”卒牵予发至洪宅。予妇衣饰置两瓮中,倒置阶下,尽发以供其取,凡金珠之类莫不取,而衣服择好者取焉。
既毕,(卒)视儿项下有银锁,将刀割去,去时顾予曰:“吾不杀尔,自有人杀尔也。”知洗城之说已确,料必死矣。置儿于宅,同妇急出省兄,前后项皆砍伤,深入寸许,胸前更烈,启之洞内腑。
予二人扶至洪宅,问之,亦不知痛楚,神魂忽愦忽苏。安置毕,予夫妇复至故处躲避,邻人俱卧乱尸众中,忽从乱尸中作人语曰:“明日洗城,必杀一尽,当弃汝妇与吾同走。”妇亦固劝余行,余念伯兄垂危,岂忍舍去?又前所恃者犹有余金,今金已尽,料不能生,一痛气绝,良久而苏。
火亦渐灭,遥闻炮声三,往来兵丁渐少,予妇彭儿坐粪窖中,洪妪亦来相依。有数卒掳四五个妇人,内二老者悲泣,两少者嘻笑自若。后有二卒追上夺妇,自相奋击,内一卒劝解作满语,忽一卒将少妇负至树下野合,余二妇亦就被污。老妇哭泣求免,两少妇恬不为耻,数十人互为奸淫,仍交与追来二卒,而其中一少妇已不能起走矣。予认知为焦氏之媳,其家平日所为,应至于此,惊骇之下,不胜叹息。
欲向江南争半壁(37)
忽见一人红衣佩剑,满帽皂靴,年不及三十,姿容俊爽,随从一人,衣黄背甲,貌亦魁梧,后有数南人负重追随。
红衣者熟视予,指而问曰:“视予,尔非若俦辈,实言何等人?”予念时有以措大而获全者,亦有以措大而立毙者,不敢不以实告。
红衣者遂大笑谓黄衣者曰:“汝服否?吾固知此蛮子非常等人也。”复指洪妪及予问为谁?具告之。
红衣者曰:“明日王爷下令封刀,汝等得生矣!幸勿自毙。”命随人付衣几件,金一锭,问:“汝等几日不食?”予答以五日,则曰:“随我来。”
予与妇且行且疑,又不敢不行。行至一宅,室虽小而赀畜甚富,鱼米充轫。中一老妪,一子方十二三岁,见众至,骇甚,哀号触地。
红衣者曰:“予贷汝命,汝为我待此四人者,否则杀汝,汝此子当付我去。”遂挈其子与予作别而去。
老妪者郑姓也,疑予与红衣者为亲,因谬慰之,谓子必返。天已暮,予内弟复为一卒劫去,不知存亡?妇伤之甚。少顷,老妪搬出鱼饭食予。宅去洪居不远,予取鱼饭食吾兄,兄喉不能咽,数箸而止,予为兄拭发洗血,心如万磔矣!
是日,以红衣告予语遍告诸未出城者,众心始稍定。次日为五月朔日,势虽稍减,然亦未尝不杀人,未尝不掠取。而穷僻处或少安,富家大室方且搜括无余,子女由六七岁至十余岁抢掠无遗种。是日,兴平兵复入扬城,而寸丝半粟,尽入虎口,前梳后篦,良有以也。
初二日,传府道州县已置官吏,执安民牌遍谕百姓,毋得惊惧。又谕各寺院僧人焚化积尸;而寺院中藏匿妇女亦复不少,亦有惊饿死者。查焚尸簿载其数,前后约计八十万余,其落井投河,闭户自焚,及深入自缢者不与焉。是日,烧绵絮灰及人骨以疗兄创。至晚,始以仲兄季弟之死哭告予兄,兄颔之而已。
初三日,出示放赈,偕洪妪至缺口关领米。米即督镇所储军粮,如丘陵,数千石转瞬一空。其往来负戴者俱焦头烂额,断臂折胫,刀痕遍体,血渍成块,满面如烛泪成行,碎烂鹑衣,腥秽触鼻,人扶一杖,挟一蒲袋,正如神庙中窜狱冤鬼。稍可观者,犹是卑田院乞儿也。
夺米之际,虽至亲知交不顾,强者往而复返,弱者竟日不得升斗。
初四日,天始霁,道路积尸既经积雨暴涨,而青皮如蒙鼓,血肉内溃。秽臭逼人,复经日炙,其气愈甚,前后左右,处处焚灼,室中氤氲,结成如雾,腥闻百里。盖此百万生灵,一朝横死,虽天地鬼神,不能不为之愁惨也!
初五日,幽僻之人始悄悄走出,每相遇,各泪下不能作一语。予等五人虽获稍苏,终不敢居宅内,晨起早食,即出处野畔,其妆饰一如前日。盖往来打粮者日不下数十辈,虽不操戈,而各制挺恐吓,诈人财物,每有毙杖下者。一遇妇女,仍肆掳劫,初不知为清兵为镇兵为乱民也?
是日,伯兄因伤重,刀疮迸裂而死,伤哉,痛不可言!忆予初被难时,兄弟嫂侄妇子亲共八人,今仅存三人,其内外姨又不复论。计扬之人如予之家水知凡几?其数濒于死,幸死而不死,如予与妇者甚少,然而愁苦万状矣!
自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五日止,共十日,其间皆身所亲历,目所亲睹,故漫记之如此,远处风闻者不载也。后之人幸生太平之世,享无事之乐。不自修省,一味暴殄者,阅此当惊惕焉耳!
留发与留头:两难的抉择(1)
——被征服者的反抗
2007年4月,在古人所谓“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时候,笔者从北京沿高速
公路,驱车到达扬州。出于对伟大民族英雄的景仰,笔者并没有立刻去游览闻名遐迩的瘦西湖,而是直接去了位于扬州广储门外街的“史可法纪念馆”。
不出笔者的想象,史可法纪念馆门庭冷落。窄路曲折,一条污浊的古运河在门前悄然流过。这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明白索要门票20元。江西吉安的文天祥纪念馆,也是如此。
进门后笔者径直向纪念馆后指向的梅花岭方向疾走。
出人意料的是,史可法祠堂,并没有在正对大门的梅花岭下。穿行过后,赫然出现一木阁,丝竹阵阵,音乐嘹亮,七八个油头粉面的中老年男女,身穿所谓的对襟软款“唐装”(实际上是满服),正翘兰花指走小碎步,高唱当地的扬州乱弹。
此情此景,让人诧异非常。史可法纪念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冷落也罢,荒凉也罢,再怎样也不能使得本应庄严肃穆的祠堂成为乱弹怪叫的戏场子呵!
史可法,堂堂中华民族的一个象征人物,
倘若阴间有灵,看见这些男女在他坟边大唱阮大铖的“嫦娥思凡”,九泉之下,岂无恨乎!
曾经八十万人血肉狼藉的扬州,曾经以血报国的史可法的庄穆祠堂,竟然让人感觉不到一丝的悲壮肃穆。
“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清人张尔荩所撰之联,在轻软浓艳的丝竹声中,显得那样突兀和苍白……
衣冠发型比命重
——江南人民的流血抗争
弘光小朝廷,腐朽昏庸,人心思变,所以,在清朝打击之下,以摧枯拉朽之势,被一扫而亡。对这样一个腐败朝廷,江南人民内心并不留恋。此外,由于南京人民先前未与清朝打过交道,清军处处以令箭宣示“不杀人,不剃发,安民乐业”,所以普通百姓,都对清朝抱以厚望。
南京街道,居民在清军入城时,纷纷高举“大清国皇帝万万岁”、“顺民”等字牌,向清军表示归顺。而且,由于南明诸部军阀残兵的凶蛮,不少百姓还有“清兵如蟹,何迟其来”的盼望之语。老百姓很现实,他们特别希望清军统治苏松地区之后,能减免田赋,大展新朝抚民的善举。
南明弘光朝廷灭亡后的中国,对清廷来讲,形势“一派大好”:张献忠远遁西南,李自成败死湖北,南方各地虽有残明势力分布,但权力分散,明朝的鲁王与唐王各派争斗,势同水火,清王朝一下子处于绝对的优势地位。
正是在这种情势下,由于降臣孙之獬的撺掇,清摄政王多尔衮下达“剃发令”。
剃发令一下,以水泼油,九州鼎沸,血如浪流。千万人命,丧于一纸文书。
清廷强迫剃发,并非入关后才施行。
满族为女真人的一个支系,为建州女真。早在宋代,金国人就剃发,高压强迫占领区的汉人剃发。1129年(宋建炎三年,金天会七年),当时的金太宗就下过这样的强硬命令:“禁民汉服,及削发不如式者,死!”所以在金人统治区,士兵常常窜入市肆,见居民发式稍不如式,立即牵出当场斩首。
满族人经历了几百年,发型一直没变。满族男子一般是将头顶中间一撮如钱大之头发留长,结成辫子,其余四周发皆剃光,所以称为“金钱鼠尾”。一般来讲,满族人只有“国丧”和“父母丧”内百日不剃,平时,除中间一小撮外,周围头发不能留蓄。
努尔哈赤建后金称汗后,强迫被占领区汉人和投降的汉人必须剃发,所以,剃或不剃,成为一种政治性标志。汉人只要剃头,就免死收降,否则就砍头。后金军占领辽阳后,当地汉民成千上万不愿剃头,自投鸭绿江而死(见朝鲜《李朝实录》)。当时当地,汉民有时候被剃发后结果更惨。由于明清方面的拉锯战,剃发汉民常被明军杀死,士兵们割头后冒充满人首级去“报功”。皮岛的毛文龙,当时就杀了不少剃发的汉人,然后拿着首级向明廷邀赏。
皇太极继位后,杀人方面有所收敛,但对剃发则要求更严。
皇太极之所以如此强调剃发,正源于他读过书,对历史上的女真帝王金世宗非常钦佩。他坚定认为,女真如果汉化,后果肯定会速亡。
清军初入关,占领北京后不久,即发布剃发令。由于吴三桂等明朝降官劝说,加之北京及周围地区人民反抗连连,多尔衮不得不收回成命。但是,他对率先剃发的明朝兵部侍郎金之俊等人,还是表现出特别的信任。清军入据北京后,好长时间内,明朝旧官变成清朝官员,仍旧身穿明服,冠裳不改。
清军进入南京城,豫亲王多铎还对率先剃发献媚的明朝都御史李乔加以斥骂:“剃头之事,本国相沿成俗。今大兵所以,剃文不剃武,剃兵不剃民,尔等毋得不遵法度,自行剃之。前有无耻官员,先剃求见,本国已经唾骂!”
但是,当北京的多尔衮得知南京已定,又有汉臣孙之獬紧劝,他即改变初衷,于六月十五日让礼部在全国范围内下达“剃发令”。
南明弘光朝覆亡后,以钱谦益为首的明朝朝臣多送款迎降,劝多铎说:“吴地民风柔弱,飞檄可定,毋须再烦兵锋大举。”
留发与留头:两难的抉择(2)
虽然文人无骨,但此话水分也不是太大。除了太仓农奴为了抢夺先前主人的财产造过几次反外,江南大地一时还真没什么对清军太大的袭扰。各地乡绅为了自保,也纷纷在城墙上大书“顺民”二字,向清军降附。钱谦益与各地乡绅的信中,也称大清“名正言顺,天与人归”。尤其是对扬州大屠杀的恐惧,一向生活安逸的江南人民,在心理上确实产生了极大的震撼,开始认真思考顽强抵抗后的毁灭后果。
让人极其震骇的是南京和扬州的结果昭然在目——“扬州十日”杀了八十万人;南京在弘光帝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