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弘对杜周说,你做廷尉不久,知道是谁推举你的吗?
杜周面无表情,说,张汤,张大人。
公孙弘说,张大人死时写了一些字,知道写的是什么吗?
杜周说,张大人心中痛恨,恨司马迁写《太史公记》,称他为酷吏。张大人心中不服,就写了许多字,只写两个字“酷吏”。
公孙弘说,你,还有王温舒,都是酷吏,司马大人笔下会写你们三个人。你知道张汤大人死时,心里最不平的是什么吗?
杜周咬着牙说,是一句话,“张汤死,而民不思!”
公孙弘问,司马大人新修改的《平准书》,只有皇上手里才有。你怎么知道?
杜周说,张汤大人下葬,长安满城挂着红彩,上面写着这几个字。司马大人的文章一向是不胫而走的,长安城人人都知道这句话。张大人为大汉朝干了一辈子,最后就得了这么一句评语,这公平吗?
公孙弘说,皇上有密诏,叫你拿下司马迁,把他秘密下狱。
杜周大喜,好,皇上英明。像这种狗屁文人,早就该砍了他。
公孙弘说,要别人不知道,不知道他是怎么没的,是怎么死的,你还不能处死他。皇上下诏处死之前,他要死了,你也是死罪。
杜周笑了,做这种事儿,他很有办法。
司马迁驾车走向茂陵,他最喜欢的就是茂陵大道中间这段下坡上坡路。远远看去,对面来了一辆马车,先是沉下去,一直沉下去,消失了,又从眼前浮上来,渐渐地浮上来。这有点儿像人生,一浮一沉,一饮一啄,都是天数。他开始沉下去,马车慢慢沉向谷底,一直沉下去。
茂陵的这条大道上没有车,近来茂陵人已经渐渐变得贫困了,不那么轻闲自在了。桑弘羊的新法掏空了他们的口袋,茂陵人变得贫穷了。
谷底有好几辆车,这些车迎着他,在谷底排成一排,只好停车了,他看到了杜周。杜周说,司马大人这是干啥去?
司马迁说,回家。
杜周笑着说,不用回家了,皇上请司马大人回去。
没想到会与杜周打交道,他一想就明白了,皇上不愿意再见到他,他说,杜廷尉,我跟你走。
杜周笑,别叫我廷尉,别叫,我受不起。
司马迁愣了一愣,那叫你什么?
杜周笑得很和气,你叫我酷吏,酷吏。
几辆马车从谷底爬上来,赶奔长安。浮上来的赶车人没有了司马迁,他的那辆车给一个汉子赶着,跟在别人的车后。
监牢好像有点儿熟悉,突然明白了,还是那间蚕室。十年前的蚕室,如今成了一个特殊的牢房。房间内空无一物,四面墙都是软的,用厚厚的绵麻缠裹着,连地都包裹着这种东西,还是没有窗子,没有透气的地方。从门上隙透进的竹竿会不会是十年前的竹竿呢?十年前胖老头和瘦老头就是用这根竹竿向蚕室里送气的。司马迁笑了,躺在地上,很吃惊,头脑里还满是当年李陵一家被关在牢内的情形。李陵的母亲是那么美艳,凛然不可侵犯,但是给张汤的人污辱过了,最后一家三人都被处死在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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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 第四十章(5)
司马迁想着,杜周那么仇恨自己,绝不会轻易放过他,一定会让他受尽酷刑。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就一死了之吧。他就摸出怀里的玉石小瓶,这是求朱乙给他弄的,他要自尽而死。朱乙告诉过他,小瓶内装的是毒药。他手握着小瓶,绝不能再犯从前的过错,在受腐刑时,因为忍受不住疼痛,甚至没有力气把毒药送到嘴边。这会儿他不用再等待了,文人的自尽是勇敢的,带有一种极冤屈极愤恨的心情,死是态度,死给你看,要你知道我是男人,满腔热血,不受你污辱。想一想世上还有什么事儿,有什么心愿未了,突然明白了,韩城外的续村那三个孩子是皇上给他留下的挂牵,让他不能早日弃绝这个尘世。其实那三个孩子死不死,绝不是他能够决断的,他们的生命在于刘彻的一句话。女儿与杨敞过得很好,杨敞会保护自己,也许忠儿和恽儿都能好好活下去。他最挂念的是他的书,《太史公记》什么时候能印出来,三十年,五十年,还是一百年?他念叨着,自己家中的一套肯定没了,得给人搜走。杨恽手里有一套,他一定会好好保存的。朱乙手里还有,就连公孙弘手里也有一套书。司马迁笑了,狡兔三窟这句话,用在他收藏《太史公记》上倒还合适。中国文人从一开始想公开发表自己的作品,就处在这种收与藏、烧与存、灭与传的对立之中,承受着这样的煎熬。司马迁想完了自己的事儿,觉得没什么可想的了,躺在这间牢房里,对刘彻说,你让我受了刑,我也不服。他就服下了毒药。
刘彻坐在殿上,他突然失聪了。公孙弘正讲着治国大策,刚才一句还听得明明白白,这会儿就只能看见公孙弘吧嗒着嘴,一个字也听不见了。他盯着公孙弘看,绝不能告诉他们,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公孙弘说一段,他就看着太尉和杨敞,杨敞有点儿讨好,神情就靠不住,太尉要点头,刘彻就点点头。公孙弘说了老大一段话,刘彻不明白他说什么,就点头,也唬弄过去了。他就笑,用得着费那么大心思吗?唬弄唬弄就过去了,可是当他身子向前一挪,想要挪动身子时,发现半边身子已经完全麻木了,挪不动。他用眼神招呼吴事,吴事很机灵,就过来扶他。他吧嗒嘴,无声地说,告诉他们……退朝,要他们先走。
公孙弘正得意,讲了一通治国大略,百官都信服,连皇上都点头。不料吴事马上说皇上有急事,命令百官退朝,马上都走开。公孙弘率百官下跪,百官一起叩拜。刘彻也听不清他们说些啥。人都退下去了,刘彻能说出声儿来了,轻声说,扶我起来,扶我走,不要招呼别人。
吴事扶他,扶不起来,就哭了。皇上啊,我扶不起来你,我没劲儿,让我背你吧?
刘彻点点头。
吴事背起来刘彻,一步一步地向后宫走。宫里的人慌了,过来许多人。吴事说,没事儿,没事儿。他一直把刘彻背到后宫,放在床榻上。
公孙弘走到台阶下,轻声说,站住,等一下。太尉和杨敞就都站住了,三个人对着百官笑。百官有知趣的,停下脚步,等丞相下来先走。
公孙弘挥手,走吧,走吧。
三个人又回来。
公孙弘说,皇上情形不对,看是怎么回事儿。
恰好吴事也派人出来,找公孙弘,说,皇上半边身子不能动了,脑子还清醒,躺在床榻上,一句话也不说。丞相跟太尉别动,先等等吧?过了一会就传了令来,不召公孙弘,召大将军霍光、大农令桑弘羊、侍中大夫金日磾进宫。
李夫人听到了消息,皇上不行了,已经召集辅佐太子的大臣了。她心就咚咚跳。当年去甘泉宫见王太后那情景就浮现眼前。太后,太后,我要做太后了……她自言自语地说。哥哥,你背着我进长安,可想不到吧?我要做太后了。我做了太后,就能把你从匈奴弄回来,我一定把你从匈奴弄回来。
突然想起东方朔的话,皇上要是不行了,就赶紧看鸽子。这会儿皇上不是要不行了吗?她去拿那只洁白的鸽子,有点儿犹豫,不敢动,但又忍不住,就把它拿下来了。她说,这会儿皇上就是不行了,我要看看你写些什么。抓鸽子的手哆嗦,还记得东方朔教她的,先把鸽子眼上的红宝石挖下来,再拆开鸽子看。鸽子有心,是用一块玉做的,玉中有孔,她把那孔调过来,一挑,就挑出来孔中的绢帛。打开一看,就呆住了:“皇上如是不行了,必赐李夫人死。李夫人死,刘弗陵立”。
司马迁 第四十章(6)
她的手抖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她跟了刘彻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最后做太后吗?为什么要在这时赐她死?刘彻想干什么?她不相信,大声说,东方朔,别太自以为是了,你真有那么聪明吗?你真知道皇上会赐我死?别太自作聪明了,你也不是哪一回说的都对。李夫人自己念叨着,不会这样,怎么会杀了她呢?她要一死,弗陵不就没娘了吗?刘彻自己还是有孝心的,他修了茂陵,可以天天从宫墙上眺望茂陵,怎么会让弗陵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呢?他不会这么做,肯定不会这样的。但她心里明白,刘彻会这么做。东方朔从没说过错话,他的聪明机智无人能比。如果这一次也不幸而言中,她的命运就太差了。她说,我不能死,为什么要赐我死?不。突然想到,东方朔既然早就知道皇上会赐她死,怎么会不想出办法来呢?他一定会教李夫人逃过此难的。李夫人急匆匆去找鸽子,把所有的绢帛都撕开,扯碎,没有,什么都没有。她哭了,呜呜咽咽地哭,觉得很悲伤,毫无办法,哭着哭着哭得太累了,就睡着了。
司马迁 第四十一章(1)
刘彻躺在床榻上,人很清醒,半边身子不能动,头脑还很镇定。他想到了秦始皇,秦始皇一生轰轰烈烈,最悲哀的是临死之前却把事儿弄得一塌糊涂。自己出外巡幸,竟然把公子扶苏派去守长城,事急时想往回召,哪来得及呀?一个帝王,最重要的就是办好身前身后事儿。他觉得日子不多了,要做好几件事,要用几个人做辅政大臣,把刘弗陵托付给他们。他要用大将军霍光为首,组成一个辅政大臣的班子,废掉公孙弘这些老臣,不让他们把持朝政。
还有一些事要办,他命令吴事把刘弗陵叫来,安排刘弗陵几件事,他说话声音很轻,但很清楚。他说,我给你安排几个辅政大臣,让他们辅佐你。刘弗陵哭着点头。他又说,你在位时记住,不许印出司马迁的《太史公记》,到了下一代皇帝,就不用管它了。还有你要照顾好刘陵,我要她做亲妹妹,把她立为长公主,给她找个好人,照顾她。有一件事我要你做,你去看看我桌案上的《武帝本纪》。
刘弗陵看完了,很生气:父皇,这个司马迁大逆不道,他竟敢这么污辱父皇,该拿他治罪。
刘彻说,是啊,我要你做的一件事,就是带人去,你要亲自处死司马迁,回来告诉我。
刘弗陵哭着,说,父皇,我不想离开你。
刘彻说,快去,快去。
李夫人来到宫殿前,如今她居住的文华宫是除了建章宫、甘泉宫以外最大的宫殿了,她看着门前的羊车,很是生气。刘彻曾经要吴福把羊车都送还给她,说不再用羊车了,羊不知道皇上的心意,就不知道皇上想什么做什么。皇上这一生只能听命于天,不会听命于羊,还是你自己留着吧?李夫人当时笑笑,没敢说什么,这会儿一见了羊车,大是恼火,大声吼,来人,叫人来,把羊给我砍了,全都砍了头,羊车劈了烧火!
就在殿前烧。虎贲听命,把羊砍了,羊头滚落在宫殿旁,溅了一地鲜血,羊车都给劈了,劈成了柴烧起来。李夫人说,火不够大,再劈。就把殿前的卤簿拿来烧,烧得大火熊熊。李夫人围着火跳舞,说,奴才们,没看过我跳舞吧?平时你们也没这眼福,我儿子要当皇帝了,我跳给你们看看。她绕着熊熊烈火跳舞。宫女、虎贲都叫,娘娘,危险!李夫人说,没有危险,躲避危险,一是逃跑,二是死掉。她真的明白了东方朔送给她鸽子的意思,要是不摘眼睛拆开了它,张开了翅膀,她不就逃了吗?但要她逃走,哪有那么容易?她跳着,骨轻的女人舞姿轻盈曼妙,身后火焰跳动,把她的身影映照得有些诡邪。忽然李夫人纵身一跳,跳到火堆之中,仍是起舞。大声叫,奴才们,看我跳舞啊。众人去救,但火太旺了,只能眼看着李夫人烧溶在烈火之中。
刘彻命吴事叫来公孙弘,问,知道刘屈氂吗?
公孙弘点头。
刘彻说,我不行了,你也得离开长安,我送你一件礼物。命令吴事把刘屈氂的那张画送给公孙弘。他说,你看,多美的景色呀,有山,有水,有桥,有亭,一个人到老时能寿终正寝,就不容易,你愿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公孙弘说,愿意。他已经听说了,皇上选辅政大臣,竟然把平时不大看重的大将军霍光作为辅政大臣的首领,这让他大吃一惊。他也就知道,自己该离开了。
刘彻说,要做刘屈氂,也不容易,你先得做一件错事儿,去后宫中要李夫人自尽,赐她死。再拿着这道诏,就可以告老了。
公孙弘拿着这道诏一看:公孙弘为相,护卫后宫钩弋夫人不力,使钩弋夫人自尽而死,念是先朝老臣,诏告老回归田舍。公孙弘跪下了,说,谢皇上。
公孙弘向外走,看到杨敞和太尉在宫门等待着,两个人侍立着,很恭敬。公孙弘挥挥手,意思是说,回家去吧,没什么可做的了。
两个人不明白,心里生气,在这紧急关头,怎么能舍了太尉和御史大夫,他二人对公孙弘不是一向都言听计从的吗?难道皇上还有命令,要公孙弘独自去做什么吗?
司马迁 第四十一章(2)
公孙弘心灰意冷,准备了那么久,要应付万变,只是没想到,刘彻临危时会把丞相、太尉一干老臣全都抛开,只用大将军霍光带人辅佐刘弗陵。他想得好,在皇上临危时,他还可以拿《太史公记》来说事,对刘弗陵说司马迁的罪恶。也想到用杨敞去告司马迁,但他猜不准刘弗陵的意思。要是刘弗陵喜欢司马迁,他就献上他藏的那一部《太史公记》,并亲手交给他。想得太多了,每一步都很稳妥,每一步都万无一失,就是没想到皇上此刻会不用他。他突然想起来了,当初刘屈氂抬着太子尸体进宫时,神情那么沮丧,那么无助,好像死的不是太子戾,而是刘屈氂自己。这会儿公孙弘奉诏去杀人,杀李夫人,也好像要杀的不是李夫人,而是他公孙弘。
他慢慢走近文华宫,听到有人叫喊,就看到了文华宫烧起的熊熊烈火,知道不妙,但想不出此时谁敢在文华宫骚乱。他带人进宫,听到宫人呼喊娘娘,宫女扑在大火前,捶地大哭。李夫人平时对下人极好,自己也是贫贱出身,便没贵人的威风。这时跳入烈火,宫女人人恸哭。公孙弘站在大火前,不知是福是祸,但自己手中有了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