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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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怒-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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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位大老爷,鲁进直佩服得那是无可无不可。大老爷人虽年轻,但待他们却极谦和,完全没有一丝他这个年纪的人难免会有的浮躁和轻狂。大老爷人长得比大姑娘还秀气,为人又那么谦和,但做起事来却一板一眼,说得不好听些就是又狠又毒。

鲁进直觉得谁要是惹怒了张大人,那准是上辈子没做好事,缺了大德。刚一开始,他也不可避免地存了点歪歪心,也想借机搂点养老钱,但这种心思很快就自动自觉地消失得干干净净。

当范家人听这个洋洋得意的糟老头子说,县令大人的意思是要范家拿出百分之二十的土地来抵偿工钱的时候,范老太爷的儿孙们全懵了。

当张大人传下令来,每家每户,不管男女老少至少都要出一人来范家堡扒墙时,出乎所有人预料,邵武百姓几乎倾巢而出,向着范家堡拥来。

张素元和鲁进直都以为让邵武百姓摆脱对范家的恐惧绝非易事,更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做到的,下这样的命令就是出于要拖所有人下水的不良动机,但他们都低估了革命群众中所蕴藏着的巨大力量和热情。

看着漫山遍野黑压压拥挤不动的人群,范家人吓傻了,鲁师爷麻爪了,他是此次扒墙工作的总负责人,但这么多人可怎么安排呢?最后,在县大老爷的鼓励下,鲁师爷当场拍板,先前的命令作废,现在只要特别精壮的小伙子和手特别巧的大姑娘小媳妇。

小伙子负责扒墙,大姑娘小媳妇负责端茶递水,做饭做菜。

入选的兴高采烈,小伙子跟放二踢脚似的咳嗽着,大姑娘小媳妇则脸红红地抿嘴浅笑;落选的垂头丧气,心中羡慕的要死。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可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求之千载都颠扑不破的绝对真理。大姑娘小媳妇那红红的脸蛋儿和时不时飞过来的盈盈秋波,再加上管够造的白米饭大饼和那一大碗又一大碗的五花肉,使得范家积二十年之功方才建成的城墙让他们只用十六天就给夷为平地。

范家象征着财富、权势、威严的城墙没了,范家的败落之象已毕现无疑,大老爷会就此收手放过范家吗?除了方林雨,鲁进直是唯一清楚大老爷绝不会就此收手的人。

鲁进直当了一辈子师爷,察言观色是时时刻刻都要用心体会的头等大事。重新上岗一晃儿就两年多了,鲁进直对大老爷某些方面的认识已经相当深刻。

大老爷生活简朴,自律极严,为官不仅体贴下属,更惜老怜贫,是位难得一见的好人,好官,但另一方面,就跟大老爷不喜欢银子是真的不喜欢,不在意享受也是真的不在意一样,大老爷的狠毒也是真的狠毒,狠的纯粹,毒的没有杂质。

在鲁进直看来,就是放范家一码,范家也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日渐衰落而再也没有机会恢复昔日的权势,因为范家没了可以顶门立户的人物。现在就连他都觉得范家挺惨的,但大老爷可不这么看,大老爷认为,范家只要有地有银子就有机会,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范家从此没有丝毫可以东山再起的机会。

鲁进直也觉得大老爷的想法在理,但要他来做,他却永远也不能像大老爷做的那么绝,虽然他恨范家恨得钉钉的。鲁进直觉得,不论范家惨到什么份儿上,大老爷都不会有丝毫怜悯之心的。

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怎会有如此决然的心态?鲁进直觉得不可理解,但也因此更坚定了他的决心,就是像大老爷学习,决不做一件亏心的事,至少在大老爷治下得这样。

鲁进直尽心尽力,不折不扣地办着大老爷交待下来的每一件事,不敢有丝毫懈怠。

临近中午的时候,马快班头高扬海进来告诉他说,范槐已经陪着范天霸去宣阳城了,于是高扬海骑马,鲁师爷坐轿,带着四个捕快一行人尾随着范大公子前后脚进了宣阳。

自打荒郊野店巧遇张大人和方公子后,范爷的脾气已经变了很多。打瞎子,骂哑巴,揣寡妇门,刨绝户坟,抢男霸女等项业务,范爷不得不暂时全部歇业。范爷原本就是闲不住的性子,如今赋闲在家,自是极度郁闷,但再郁闷他也能忍了。

扒城墙时,大公子见识到了什么叫人民的力量,之后就更不敢炸刺了。范爷如今每天都提了条瘸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屋前屋后院里院外神窜,郁闷呢,郁闷!

范槐是看着公子爷长大的,他见大公子越来越郁闷,心疼极了。以前大公子是个多么朝气蓬勃的孩子,可如今都快憋屈出病来了,最后范槐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眨巴眨巴小绿豆眼偷偷跟大公子说,要不小的陪您老去府城散散心?于是范爷散心散进了宣阳,自然也就散进了妓院,最后更顺理成章地散进了赌馆,于是范老太爷数十年巧取豪夺横征暴敛方才积下的万贯家财,只不过一夜光景就被别人巧取走了。

张素元看也不看放在面前足有一尺厚的田契、房契,对鲁进直说道:“鲁先生,请您再辛苦辛苦,把范家所有的田地都酌情分下去,另外对于范家人也不要太过苛刻,不论男女都分给他们一份口粮田,至于范槐,答应的就给他。”

至此,张素元到任两年零三个月后,奴役屏城百姓近四十年的范家彻底烟消云散。

十八章 离别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守望相助,随着范家的湮灭,古朴淳厚的民风又回到了这个边陲小县。

七月流火,县衙后院的大槐树下,方林雨正在一张竹榻上高卧,雷鸣般的鼾声此起彼伏,和树上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交织在一起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旁边一张竹椅上,张素元正埋首读书,春节过后,他这位县太爷就再没升坐过大堂,三班衙役一应人等也都闲得发慌,最后干脆就留两个值班的,其他人全部放假。之所以这般清闲,是因为百姓以对簿公堂为耻,更视因琐事而麻烦大人为忘恩之举。

邵武,达到了圣人无讼的境地。

已是申时,天空中骄阳依然似火,偶尔吹来的阵阵微风中带来的也不是凉爽,而是热浪,张素元觉得有点口渴,他放下书,倒了一碗凉茶。饮食起居,他向来不在意,所以喝茶也是牛饮一类,为的只是解渴而已。

放下茶碗,张素元转头看了看兄弟,心里好生羡慕。林雨是活在当下的人,吃得饱,睡得着,生气的事亲眼看见了才会生气,至于忧国忧民这等士大夫胸怀那更是提也别提,和兄弟不沾边。

一年前,一个因残疾而退伍回乡的士兵把北征惨败的消息带到了这个闭塞的山中小县。张素元听说之后,亲自登门,详细询问了士兵所知道的一切。听完士兵所言,张素元既怒且忧,他所忧所怒的都是一件事,朝廷为什么将关乎数十万将士生死的军国大事当作儿戏?每每闭上眼睛,他就仿佛看到了那数十万儿郎因朝廷昏庸,将帅无能而一个个惨死沙场,和那一个个儿郎背后无数老母弱子的斑斑泪痕。

每每看着兄弟无忧无虑的睡态,张素元羡慕之余,都不禁要问一问自己,他什么要如此固执?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寒暑,他为什么不能像兄弟一样无忧无虑的生活?但他就是不能,张素元知道这种事他永远也放不下,如今心中的忧怒依然和刚听说时一样分毫未减,每想及此,他都会变得烦躁。

张素元站起身来,向院外走去,他要去看妻子,每当心绪不宁的时候,只有妻子能带给他宁静。

县衙西面不远处,有一处邵武最漂亮的院落。这里是张素元到任后不久,以官府的名义出资修建的县学。

邵武的县学与其他地方的不同,这里与其叫县学,倒不如称为私塾来得更恰当些,因为这里的学生都是蒙童。

到任后,张素元发现邵武不仅没有县学,而且全县竟连一所私塾都没有!没有县学他不奇怪,但也万没想到连私塾也没有,这令他更为震怒,这也是张素元没有走正常程序惩治范家的一个重要原因,对他而言,一刀杀了范天霸等人显得太过仁慈。

稚子朗朗的诵书声胜比天籁,张素元烦躁的心绪瞬间宁静了许多,对他而言,这个世界是为老人和孩子存在的,他看不得老人眼中的痛苦和绝望,但更看不得小儿无暇的目光中的惊恐和渴盼!

站在院墙边,看着妻子美丽的容颜上散发着圣洁的光辉,张素元的整颗心变得宁靖而安详。结缡五载,他们一直没有孩子,这早已成了妻子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妻子博学而聪慧,但这对缓解心头重忧一点帮助也没有,团聚的喜悦中依然是如影随形的苦涩。

老家广西藤县与邵武相距不远,安顿好后,张素元就派人将妻子接到了邵武。当时,县学一切就绪,已然开课,但美中不足的是缺先生。邵武,先生不能自产,只能去山外聘请,但要请全合乎要求的先生,一时半会也不太容易。妻子到来后,有一天吞吞吐吐地跟他说,能不能让她暂时当几天先生救救急。

这事虽有点匪夷所思,但张素元依然答应了妻子的请求。其后,妻子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开朗,笑容也一天比一天灿烂,张素元也大为高兴,于是几天就变成了日日。

婚姻,是老天爷注定的缘份!张素元和妻子叶明慧的婚姻在当时很少见,他们表面上依然是禀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实际上,是他们自己先对上眼的。

叶家不是藤县本地人,是后迁来的。叶明慧的父亲叶高城也是举人出身,但却屡试不第,后来萌生退意,遂以教书为业。叶高城在藤县开了一所很有名的私塾,张素元的幼弟素鹏也在这里就学。

有一次,张素元去接小弟下学,偶然看见了叶明慧,从此接送素鹏上下学就他一人包办,一来二去,两人都成了对方眼中的大绿豆。

想着和妻子间的种种趣事,张素元不觉嘴角微微翘起。

一群又一群的大雁,一波又一波的飞来,飞来屏城,飞来美丽的镜月湖畔。随着高远晴空中的声声雁鸣,一个金灿灿的秋天也来到了屏城,来酬答农人们日复一日,终年不息的辛劳。

悠悠千载,千载悠悠,这一方承载着人世间最强韧生命力的土地上也承载着太多的苦难,她不知灰飞烟灭了多少王朝,逝去了多少年代,又变幻了几多沧海桑田!

人世间的风云朝成暮散,千变万幻,但那些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对土地的感情却世世代代从来也没什么变化。土地,是他们的父母,也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像恭敬父母一样恭敬土地,他们也像爱护孩子一样爱护土地。

丰收,是农人最大的喜悦。金黄金黄的稻米溢满了邵武每一户农家的仓房。看着这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粮食,邵武人本应喜悦,本应幸福,但现在,却没人感到喜悦和幸福。

本是根植于生命中的喜悦却反而更让他们心中充满了忧伤,充满了依恋,充满了不舍。 张大人要走了,赐给他们这一切的张大人就要走了。邵武的天塌了,邵武人的心也碎了。

东方,乌蒙蒙的微光正一丝丝升起,缓缓地散向四方八极幽远无尽的苍穹。一分一秒,逐渐向上升腾着的光华一点一滴地蚕食着黑暗笼盖下的大地。黑暗又回到了它生息的地方,光明重又主宰了世界,它唤醒了万物,带给了大地勃勃生机。

金鸡晓啼,随着第一声清亮的鸡鸣划破星空,原本沉寂的天地陡然间就万分热闹起来。或高亢,或低沉;或婉转,或直锐;或明丽,或粗豪,千种音色万般韵致的鸡鸣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争妍斗艳。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这是生活的态度,也是气象。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是张素元一天生活的开始。

一夜无眠,张素元身着一袭灰色的粗布长衫,伴着划破夜空的第一声金鸡晓啼走到了院中。今晨一如往晨,一下一下,他缓慢而又决然地轻轻挥动手中的扫把。

地上,点尘不惊,普普通通的扫把在张素元手中一下一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轻轻挥动中,他的意志由粗铁炼成了精钢,狂傲和浮躁则由高山化成了平地。

听闻北征惨败的一刻,他真想抛开一切,立刻就投身到北疆的金戈铁马血雨腥风之中, 现在终于可以走了,国难需良将,张素元相信他很快就可以去北疆大地亲身感受天地间的肃杀和激荡。

院外,星空下,微风中,师爷鲁进直、班头高扬海和县衙里的所有差役都默默肃立着,等候着;县衙外面,晨光里,薄雾中,长街上肃立着黑压压的人群,人们都无声地饮泣着。

今日今时,邵武万屋皆空,小到躺在母亲怀抱里熟睡着的吃奶娃儿,长到得要家人用担架抬来的百岁人瑞,这一天的这一刻,他们都来到了张大人即将要经过的路旁,他们要最后再看一眼张大人,这是他们可以表达感激和尊敬的唯一方式。

星空寂寥,长街肃然,百姓都在等候着那一扇他们永远也不希望开启的大门开启。

门,终于开了,当张素元抬脚迈过门槛的瞬间,长街上的人潮霎时就如滚动的波浪般由前而后,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站在石阶上,一瞬间,张素元的双脚有千斤重,他的心颤抖了,这一幕他早就想到过,但它真的出现在眼前时,心底的某些东西不由得轰然倒塌,勃然盈满的泪水冲掉了眼眸上的点点尘迹。

惩治范家,泽及百姓,自己没有留下一分一毫,怎么看都是一位不畏权势,洁身自好,爱民如子的好官,但他真的是以爱子的心怀来爱护这一方百姓的吗?张素元知道他不是的,他踩的是不平,他的愤怒也是来自不平。

这一刻,张素元明悟了自身的偏狭,知道他背上了再也卸不下的包袱,但这包袱中也有他的幸福和生存的意义。在邵武三年,他知道让百姓安居乐业是何等容易,但在现实中却又是何其难得,这是为什么?

张素元想起了一位大野心家见到皇帝出巡时的盛况而发出的感慨:大丈夫当如是也!现在,他也一样,他也和那位大野心家一样知道了今后该如何做他的大丈夫!

无言地走下石阶,张素元接过邵武父老敬上的叁碗酒一饮而尽。

十九章 烦忧

 回转帝京途中,张素元的归心比之方林雨尤甚,要不是为了顾惜妻子,必定早行晚宿,也必定使得方公子的怨气比来时更甚。抵达陪都南京时,张素元听说了神帝驾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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