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介平民直接提为副总兵却是犯了众怒。
不论何朝何代,军队都是个相对封闭的系统,自有其自身运作的规律,其中资历作为升官的重要依据从来就没人敢肆无忌惮地蔑视,所以即便徇私舞弊,也得具有起码的资历才行。
思宗狗屁不懂,在如此危急的关头随心起意地胡乱任命将对士气造成怎样的打击可想而知,但皇帝的威严容不得丝毫挑战,于是深明这一点的成仲时在一旁也就只有无奈哽咽的份儿了。
就在成仲时徒呼奈何、欲哭无泪的时候,一个更加沉重的打击又接踵而至,思宗决定采纳闻体仁提出的建议。
一百零一章 赴死
昨天朝会的时候,闻体仁奏请设立文武两经略,以张廷栋为文经略,以满雄为武经略,让他们共同总理京城防务。成仲时一听心里就咯噔一下,他当时就质问闻体仁,文武两经略何人为主,何人为辅?文经略负责什么,武经略又负责什么?
按帝国体制,当然应以文经略为主,这没什么好说的,但今时不同往日,因为若以张廷栋为主,满雄必然会以此为借口拒不出兵,而张廷栋又不可能拿得起来,所以思宗一旦逼得紧就必然坏事,于是闻体仁欺思宗无知就肆意胡言,他说遇此国难当头之际,自当人人同心,各个戮力,一起为君上分忧,又何须分主分次?
听闻体仁说完,又见思宗连连点头,对这一派胡言竟深表认同,成仲时差点气死,同时他也第一次怀疑起闻体仁的用心来。责权不分从来都是做事的大忌,何况眼前这等危急时刻!思宗不懂责权不分的后果,但闻体仁不可能不知道,现在闻体仁说的已经超出了邀宠的范围。
若八旗兵攻进京城,这老贼肯定是第一个屈膝投降的败类,否则他就决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一味迎合皇上,成仲时当时就恨恨地想到。其时,成仲时不但犯了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的毛病,他更大大低估了闻体仁的智慧。奏请设立文武两经略,闻体仁不仅是为了迎合思宗怕权归一人容易谋反的心思,他更是为了今后打算,若真的被八旗兵逮住,这就是他给皇天极的见面礼。
皇天极善待唐官的事,闻体仁早有耳闻,这也是他敢这么做的重要原因。闻体仁早就打定主意,若真的城破,他闻体仁不敢说是最后一个投降的人,但肯定不是第一个,他要皇天极三催四请,摆足架子后才肯投降。即便估计错误,被八旗兵五花大绑到皇天极面前,但到那时再投降也不晚,这也总好过恬不知耻一个劲地往上凑,那样未免太不值钱,会让皇天极看轻了他闻某人。
在成仲时和其他几个西林大臣的强烈反对下,思宗也有点犹豫,于是这件事就压了下来,但没想到才隔一天,思宗就下了召旨。
成仲时心中的失望和担忧无可言喻,他知道思宗发了狠,又要孤注一掷迫满雄出兵。如果满雄依然抗旨,张素元就是满雄的前车之鉴,而满雄若遵旨出兵,结果会怎样,成仲时已没有丝毫怀疑,但更令他心如死灰的是,如果满雄再败,那要不要京城就是皇天极一念之间的事儿。
成仲时老迈的身躯一路踉踉跄跄走出皇宫,而与之成为鲜明对比的是刚刚平步青云的兵部右侍郎金川平,他作为天使官奉命去满雄营中传旨。
满雄所部退入京城后,一直结营于平安门外,金川平抵达前,消息已传遍整个京城。对这个消息,别人或许无所谓,但满雄麾下诸将无不群情激奋。
“我等出生入死,历战杀场,从死人堆里滚了多少个来回方才得个副将之职,而一个寸功未立的贼秃竟然一步登天,和我们平起平坐,真是羞煞人也!”满雄的副将百封程愤然说道。
“老百,你气个什么劲?这不正好,就让那个秃驴去对付八旗兵,老子正不愿去呢。”冷冷一笑,麻登云冷着脸说道。他是个参将,比申浦还低一级,心中更是不平。
“如今大敌当前,祖云寿又率辽军离去,我们还需同心协力破敌,不可计较太多,否则一损俱损,没一点好处。”参将孙祖寿劝道。
百封程、麻登云听了孙祖寿的话愈加恼火,立即反唇相讥,孙祖寿不让,三位大将顿时争执起来。
满雄对麾下三位大将的争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此时他眼中所见,心中所想都是张素元眼中的那一抹痛惜。
张素元一向算无遗策,这次也不会错了,满雄预感到他的路要走到头了。一听说思宗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和尚一下子升为副总兵,满雄立时就感到思宗对他不耐烦了,如果他再拒不出兵,他的下场可能还不如张素元,思宗可能立时就下旨杀了他。
这是极可能的,因为张素元不是说杀就能杀的,至少八旗兵退出长城之前,思宗就决不敢杀!但他不同,思宗杀他就跟捻死个臭虫没两样,满雄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在军中的地位远非张素元可比。
闻报天使官驾到,满雄这才喝止三将,然后出营迎接天使官。
满雄一脸木然,没什么表情,而三将都还沉浸在争执的激动中,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给天使官看。
金川平心知肚明,清了两下嗓子,就开始宣读圣旨:拜满雄为武经略,尽统入卫诸军,赐尚方剑,令即日出师驱敌。
“如今辽东兵已去,敌众我寡,我军只宜坚守,而不可轻战,大人圣眷正隆,还望大人能向皇上陈说利害。”满雄不再推辞,接旨受剑后,向金川平恳切地说道。
金川平脸一红,心中相当不悦,什么叫“圣眷正隆”,这不是当面嘲讽他吗?可转念间,他又很疑惑,因为满雄神色间没有丝毫讽刺他的意思,但不管满雄有没有嘲讽他的意思,他都不可能如满雄的意思劝说皇上。
“满将军,正因辽东兵叛逃,京中人心惶惶,皇上忧心忡忡,恐多有变故,所以才急望将军早日破敌。”金川平急忙说道。
看着金川平光滑的脸庞、鼓动的唇舌,满雄突然不耐烦起来,早晚是个死,又何必对这等黄口孺子客气!于是冷冷地说道:“未料胜,先料败,这是随便一个读书人都该知道的常识,大人既然身为兵部右侍郎更不该不知道,所以我想请教大人,你觉得满某此番出兵有多少胜算?”
“圣上天威,将军神勇,加之将士用命,又怎会不胜?”抵不住满雄如火的眸光,金川平移开目光,声音也越说越低。
“哼!侍郎大人不是举荐了一个和尚吗,何不令他去破敌?”百封程哼了一声,冷笑着说道。
“新军还未练熟,数日之后,他们自然听令破敌。”金川平急忙解释。
“哈、哈、哈……,数日之后,我们把八旗兵赶跑了,你们那些什么火车、水车、人车、兽车就都用不上了吧?大人的官当得还真是容易!”麻登云哈哈大笑着说道。
金川平说不出话来,除了孙祖寿,众将哄堂大笑。
看到金川平被问得哑口无言,满雄没一点痛快的感觉,他只是觉得索然。
“烦大人回禀皇上,率军驱敌,满雄敢不从命,只因几经大战,伤亡惨重,而此前臣之背伤也尚未痊愈,所以还请皇上容臣数日,待背伤有所好转后,臣即率军破敌。”喝住众将后,满雄说道。
金川平见难说动,也不敢强迫,便告辞离营,回转皇宫复命。
得知满雄以背伤为借口不肯出兵,思宗立时大怒,但这次用不着谁劝,大皇帝自己就把自己给劝住了。思宗现在心虚得很,自祖云寿率辽军叛逃后,他就把所有希望全部寄托在满雄身上,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满雄竟一直拒不接受最高统帅的位置。
思宗清楚,对满雄而言,这样的机会多么难得,用千载难逢形容也不为过,从区区一个总兵一跃而为三军统帅,这样的诱惑几乎是任何军人都难以抗拒的,又何况是身为蒙人的满雄。
到了这会儿,思宗就是用脚后跟想,他也能想到满雄拒绝的原因。
从满雄到送不出去的“总理京城防务”帅印,再想到张素元既然不是通敌谋反,却又为什么一直抗旨拒不出兵,思宗知道必然人人都认为出兵破敌凶多吉少,否则那些从来不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劲头的大臣们就决不会在这会儿当缩头乌龟。
想着想着,思宗怒火又起,敌军兵临城下,朝中惶惶不可终日,一日不把八旗兵赶走,就保不定会发生什么大祸,谁敢保证朝中没人贪生怕死而与敌兵暗通款曲?要是一旦如此,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必须把八旗贼兵赶得远远的,离京城越远越好,这样京城才能稳定。这帮王八蛋鼠目寸光,没一个有用,像这样一味惧敌怯战,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把八旗兵赶走?张素元如此,现在满雄又如此,抓张素元就抓对了,只有抓了张素元,满雄才能知道厉害!
满雄这个蒙厥鞑子也着实可恨,思宗恨恨地想道,要是在平日,敢如此蔑视他的威权,他非剐了满雄不可!但现在不是时候,好吧,满雄不是说背伤好转就出兵吗?那就再容几日,要是过几日还不出兵,那不论有什么借口,他都不会轻饶了满雄,当然也绝不会再犯祖云寿一样的错误,让满雄有带兵逃跑的机会。
想到祖云寿,思宗的怒火又起,但这怒火却不是对祖云寿和辽军,而是对成仲时。当时要不是成仲时这个老家伙危言耸听,他又怎会放了祖云寿!如果不放了祖云寿,辽军又怎会叛逃?自古道,兵听将令草随风,他当时就该施展霹雳手段,不仅将祖云寿拿下,更应该将辽军其他高级将领全都拿下,然后遣天使官入主辽军。当时要是这样做,现在的形势又怎会如此被动?
大皇帝是恨在心头口难开,所以就更恨!他现在想到谁恨谁,有一头算一头,就是心肝宝贝闻体仁他也恨,恨闻体仁为什么不在他最难最怕的时候勇挑重担,替君分忧?虽然明知这么想实在是难为老爱卿,但他无法不这么想。
送走金川平后,满雄不理吵吵嚷嚷的众将,独自一人在大帐中发呆。无论怎么想都没有活路,他不是祖云寿,大同兵更不是辽军,祖云寿可以率军叛逃,但他不行。不管张素元最后落个什么结局,但祖云寿只要不离辽东,思宗就无可奈何,但他却没有这样的福气。
满雄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清楚如果他也率军叛逃,只是能逃过眼前这一劫而已,但今后呢?满雄很清楚,如果不投降皇天极,他就只有死路一条,而且更会累及家人。
投降皇天极,这条惟一的活路满雄从未想过,思宗虽然糊涂,但对他一直恩宠有加,而且不仅是思宗,朝廷也从没有因他是蒙厥人而对他另眼相看过,感激涕零就是他对帝国恩德的心情。
第二天黎明,满雄终于收拾好心情,大丈夫有死而已!
卯时,满雄传下帅令,令各路勤王大军向他靠拢,他要在其中挑选精壮的士兵充实到大同军中。三日后,却只有两路勤王军姗姗而来,满雄一扫听,原来大部分勤王军都被文经略张廷栋派往昌平去守帝陵了。
叹息一声,满雄也无可奈何。守帝陵,大方向上无比正确,皇上的祖坟要是被八旗兵刨了,那还了得!但实质上却是愚蠢至极。帝陵无险可守,三四万乌合之众又如何挡得了八旗铁骑?皇上的祖坟,八旗兵现在想刨就刨,守与不守毫无区别。
原本就是死马当活马医,满雄早已意兴阑珊,也就懒得再争辩个什么。
三日后,金川平作为天使官再度驾临。
察觉到金川平眼里隐隐流露出的得意和傲慢,满雄知道思宗的耐性已经不多了,金川平必是清楚了这一点。这个平步青云的小子虽生了一张聪明脸孔,却丝毫也没觉察到自己死之将至!是啊,若是有这个脑袋,这小子还会这么做吗?也许还是会的,天下间的凡夫俗子又有谁真能抗得了一个“利”?他当初对张素元的怨恨实质上不也是因为贪心所致吗?他和金川平又有什么不同?
见满雄直愣愣地看着自己,铃铛眼里先是嘲弄,后又索然,现在竟满眼都是懊悔的神色,金川平浑身不得劲之余也大惑不解。
“满将军,有什么不对吗?”金川平狐疑地问道。
“金大人,烦你回去转禀皇上,满雄明日出兵。”说罢,满雄转身而去,将堂堂一个天使官晒在了那里。
一百零二章 男儿!
“禀大汗,帝国军队于永定门外结营。”金顶大帐中,贝勒济尔哈郎躬身禀道。
“确实是满雄的旗号吗?”皇天极问道。
“是的,大汗。”济尔哈郎回道。
“有多少人马?”
“约在三万左右。”
“帝国的军装收集了多少套?”沉了沉,皇天极皇天极又问道。
“大汗,不足五千。”
“足够了,大汗。”看见皇天极瞧向自己的目光,范文海答道。
“济尔哈郎,传令下去,令将士们即刻安歇,明日寅卯之交出征。”
“范先生,今后我们该当如何行止?”济尔哈郎退出大帐后,皇天极若有所思地问道。
“杀将散兵,厚植国力。”默然良久,范文海咬了咬牙说道。
“范先生,此话怎讲?”皇天极疑惑地问道。
“大汗,臣不仅在关中派下暗探,西北诸省和江南各地也都有我们的人。如今江南之地尚可,但西北诸省连年荒旱,其中又以陕西陕北为最。据探子回报,两陕灾荒不断,现在就连树皮草根都没有了,饥饿的父母养不活儿女,只好将他们抛在城角的空场上,这些孩子有的在哭号,有的拾起了粪便在吃。到第二天,这些孩子都死了,但又有父母抱了孩子来抛弃。”
“范先生,你怎么了?”皇天极关切地问道。
“哦,大汗,没什么。”范文海苦笑一声,从自己的情绪中恢复过来。
“大汗,臣料西北各地必将饥民蜂起,只是这些人都是些无知村夫,会很容易被朝廷镇压下去,所以仅凭他们还闹不起多大的波浪,但他们当中若有懂得军事,会打仗的人,情况就会截然不同,这些人就将足以把帝国搅个天翻地覆。”
“范先生,您是说我们今后要尽可能地把帝国军队打散?”皇天极兴奋地问道,他明白了范文海的意思。
“是的,大汗。帝国军队的士兵很苦,为将者克扣军饷,打骂士兵,将他们当牛做马是普遍的现象,而且这些士兵几乎皆身无片瓦,可想而知,一旦将他们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