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廷栋出班奏道。
“什么《白冤书》?”思宗疑惑地问道。
“皇上,就是这本。”说着,张廷栋从袖中抽出一本薄册,然后双手举过头顶。
“呈上来。”思宗好奇心大起。
薄册放到龙书案上,思宗轻轻展开,只见上面写道::“……举世皆朽人,而张公一大痴汉也。惟其痴,故举世皆爱者钱,张公不知爱也;惟其痴,故举世最惜者死,张公不知惜也;于是忽,举世所不敢任之牢怨,张公直任之而弗辞也;于是忽,举世所不得不避之嫌,张公直不避之而独行也。而举世所不能耐之饥寒,张公直耐之以为士卒先;而举世所不肯破之体貌,张公力破之以与诸将吏推心而置腹也。……予何人哉?十年以来,父母不得以为子,妻孥不得以为夫,手足不得以为兄弟,交游不得以为朋友。予何人哉?直谓之曰:帝国里一亡命徒也。……总之,素元恃恩太过,任事太烦,而抱心太热。平日任劳任怨,即所不辞;今日来谤来疑,宜其自取。……惟是臣,于素元门生也,生平意气,豪杰相许。素元冤死,义不独生。……素元为封疆社稷臣,不失忠;臣为义气纲常士,不失义。臣与素元虽蒙冤地下,含笑有余荣矣。……”。
阅毕,思宗当即冲冲大怒,“啪”的一掌拍在龙书案上,怒道:“程本直既然自己请死,那就成全他!王世才!”
“臣在!”刑部侍郎应声出列。
“你去监刑!三日后,将这个程本直和张素元一并处死!”思宗怒火不息。
“臣遵旨!”
下旨完毕,思宗就坐在那儿喘气,好一会儿方才喘匀实了。瞧着下面一张张忠心耿耿的脸,思宗突然话锋一转,寒声说道:“张素元通虏谋叛,罪不容诛,诸臣却习为蒙蔽,不见指摘,从无一疏发奸,这是为何!”
就像房倒屋塌被砸着一样,所有人又都齐刷刷跪倒顿首,思宗见状咧了咧嘴,厉声说道:“汝等今后自当洗心涤虑,从君国起见,若再有朋比行私、欺君罔上者,三尺俱在!”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又都齐刷刷叩头谢罪。
见到众臣诚惶诚恐的反应,思宗的心气顺当了不少,就在他要起身宣布散朝的时候,却见张廷栋重又出班跪在丹墀下。
“张廷栋,你还有何事?”不待张廷栋开口,思宗先问道。
“皇上,臣听闻市井传言,说可能有人劫法场。”张廷栋禀道。
“张廷栋,这等市井流言,怎能信得?此前不是也有传言说有人要劫狱,但有谁查到了什么蛛丝马迹吗?”思宗不屑地说道。
“皇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要是张素元被人劫走,后果不堪设想!”张廷栋以头触地,说道。
“你说该当如何?”说服人最好的办法是让他看后果,思宗虽是圣明无比的大皇帝,却也不能例外,一想到张素元一旦被人劫走的后果,再不可能的事也得当作可能来对待。
“皇上,斩杀张素元当日,臣请关闭城门,并与重兵驻守;另外,臣请调动新近从各地抽调来的五万大军分守四方,严加戒备!”
“你是说……辽军会入关?”思宗迟迟疑疑地问道,紧接着便如神经质般地高声问道:“山海关有什么消息吗?山海关有什么消息吗?”
“皇上,不是,不是,山海关一切正常,臣这样布置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张廷栋吓得赶紧解释。
“好,就这么办!”好半天,思宗的惊魂才定了下来。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张廷栋万没想到,几天后,他就因为这句“山海关一切正常”而丢了官,还好流放三千里,脑袋总算没混丢,只是太冤了,都他妈冤出大天来了,一丑遮百俊也没这个遮法!
放下毛笔,顾忠信双手按住太阳穴,这几天,他的头越来越痛。三个月来,他已连上数道本章保奏张素元,却都泥牛如海,毫无音讯。
任职辽东一来,顾忠信真是轻松的可以,什么都不需要他管,什么都不需要他来操心,一切都井井有条。
顾忠信清楚,他是有史以来最没权力的辽东督师,比之当年只有五千兵马可用的赵烈廷还远远不如,如今别说五千,就是五个他也不能真正支使得动。
面对这种局面,顾忠信毫无办法,因为这不是几个人,甚或几十几百人的问题,而是全体十万辽东大军以及整个军政体系的问题。
立马在宁远城外的七里坡上,看着坡下正捉对厮杀的一队队关东大汉,顾忠信每次都禁不住瞠目结舌,这那是训练,这分明就是在拼死搏杀!
鲜血一次次染红了大地,没人怨恨,更没人呻吟,一颗颗如烈焰般燃烧的心淹没了人世间的一切苦痛。
每次站在这里,顾忠信的心情都极为复杂。有了这多热血儿郎,离人又何足道哉!但现在,这些人却可能在顷刻间颠覆帝国。如果张素元一旦被杀,如果关宁铁骑一旦为之入关……
山海关的总兵府内,赵明教毫不在意地撕开顾忠信写给思宗的奏章,扫了两眼后就随手扔进了抽屉。
赵明教对顾忠信越来越不满,既然和大帅情深意厚,为什么不和他们一条心?看看顾忠信这些天写给思宗小儿的奏章,都是些什么屁话!在顾忠信眼里,大帅的生死和季家的江山社稷跟本没法比。
“大将军,京城来人了。”一名中军进来禀报道。
“快让他进来!”赵明教霍然站起身来。
片刻之后,将军府内鼓声如雷;半个时辰后,十个千人队带着大将军许进不许出的将令出关,如利箭般插向四方。
第二天,八月八日,两万轻甲铁骑沐着晨曦如雷而去。
一百零五章 法场
云历一六*四零年,八月十四日。
这一天,京城金风送爽,碧空万里如洗,一扫近半个月的阴霾天气,也扫去了重重压在京城百姓心头的阴郁。
在京城人的记忆里,这可是从未有过的现象,不要说是在金秋八月,就是在细雨绵绵的春日和暴雨如注的盛夏,京城也从未有过连续半个月不开晴的阴天。
这昭示着什么?京城的百姓认为,这是老天爷在示警。
抓了引来靼子兵的张素元,却还有些人整天叫嚷着要放了这个卖国贼,老天爷能不生气吗?
昨天,天赋圣聪的中兴之主思宗大皇帝诏告天下,要在八月十四日,也就是今天,在京城西市口把张素元这个唐人败类明正典刑。
不把张素元这个卖国贼千刀万剐,京城的老百姓又怎会解气解恨?
不杀张素元,天理不容!
就是因为要将张素元这个杀千刀的卖国贼千刀万剐,所以老天爷这才高了兴,天才开了晴。
然而张素元如何通敌的,又是如何引来的靼子兵,则没有人细究其竟,既然皇帝都这样说,哪还会有错?老百姓不信皇帝信谁!何况张素元手握重兵,却以种种理由拒不出击,而任凭八旗靼子在京城外烧杀抢掠,不仅如此,他还放纵手下兵士奸淫掳掠,比之八旗靼子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可是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样的人不是卖国贼,还有谁是卖国贼?
阳光是如此的明媚!就在这明媚的阳光中,两辆囚车缓缓从北镇府司的死囚牢中驶出。
囚车两侧,锦衣森森;街道两旁人山人海,拥挤不动,京城这一刻似乎万人空巷,所有人都拥挤到了这条街上。
街道两侧的房屋,不论是买卖铺户,还是住家民宅,砖头瓦块从里面如雨般向着街心的两辆囚车砸来。要不是两厢护车的锦衣卫士尽力拨打,张素元和程本直也就不必到西市口受刑了。饶是如此,二人也被砸得头破血流,额角、鬓角、眼角,血水汩汩而下。
“刮了他!刮了他!刮了他!”在震耳欲聋的咒骂声中,蓬头垢面、满脸血污的张素元先被绑缚在寒气森森的刑柱上。
四肢成大字形被皮绳固定在刑柱上,一缕头发穿过刑柱上端的吊环被牢牢系住,这样张素元的头就得始终扬起。
听着耳畔山呼海啸般的咒骂声,看着眼前一张张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的狰狞面孔,张素元如在梦中,他想到了千,料到了万,但眼前这一幕却从未想过!
“午时三刻到,行刑!”
伴随着监斩官的悠长喊声,一声凄厉、悲愤之极的嚎叫声惊住了刽子手和附近的所有人。
嚎叫声息,张素元已绷断了困住手脚的皮绳,但一大块头皮也被随之扯下,瞬时血流如注;立在张素元面前,将手中寒光闪烁的短刀正要往张素元身上比量的刽子手也同时毙命:上面,脑袋被一箭贯穿;下面,被张素元一脚踢得肠穿肚裂。
贞清宫中,抑扬顿挫的诗云子曰飘荡在殿阁里,但这等美好的圣人言语此刻却怎么听都有股小和尚念经的劲儿。
经过连续半个月的阴霾,灿烂的阳光任何人都会觉得可爱,对思宗而言就更是如此。灿烂的阳光加上心头大石落地的感觉,思宗的心情很好。
看着地上的日影,思宗全部的心思都用在地上不知不觉移动的日影上,好,好了,五十三刻到了。
五十三刻,思宗轻轻闭上了眼睛,准备细细品味这一刻的幸福,突然,“嘭!嘭!嘭!”,远处空中传来的三声脆响惊破了大皇帝的美梦。
“怎么回事?”思宗一哆嗦,不由自主地脱口问道。
侍立在一旁的大太监万和鸣赶紧跑了出去,而后又马上回到凉阁禀道:“皇上,好象是信炮的声音。”
“这个时候怎会有信炮?”思宗诧异地问道,而后紧接着就跟火烧了屁股似的腾地站起身来。
“快,快去查明怎么回事!”思宗一连声地命令道。
片刻之后,就见张廷栋跟头把式地滚了进来。
“皇上!皇上!……皇上,有人劫法场!”
“现在……现在怎么样了?”脑袋嗡地一声,思宗胆战心惊地问道。
“轰!轰!轰!”
思宗话音未落,惊天动地的巨响把大皇帝的屁股又放回道龙椅上。
硝烟散去,原本巨大的城门被大炮轰得支离破碎,这会儿只剩些边角歪七扭八地挂在城门柱上。
“明泰,干得好!”赵明教不由自主地大声赞道。
为了以防万一,祖云寿走时在城外埋下了五门大炮,而在起装大炮时,张明泰说若仅为轰开城门用,则一门大炮足矣,不用费人费力把五门大炮都运到城下。
赵明教毫不犹豫就同意了张明泰的意见,一来这些大炮太沉太重,运起来太费事;二来他相信张明泰,而且这些大炮是张明泰亲手藏起来的,所以一定清楚大炮的性能;三来即使没有大炮,仅凭城里伏下的死士也足以打开城门。
用大炮,只不过可以使事情更加顺利,使城里的兄弟少些伤亡。
望着洞开的城门,赵明教激动的心情难以自抑,他毫不怀疑,今天定将彪炳史册,今后跟着大帅扫荡天下也定如他刚才滚汤泼雪似的击溃京城禁军般容易!不过,赵大将军还是难免有一点点遗憾。这是多好的机会,但却不能将思宗小儿抓过来踏在脚下,不能这会儿就把大帅推上金銮殿坐天下。
“兄弟们,随我迎接大帅回家!”
算了,只要平了离人,今后取天下还不是如探囊取物!大刀往空中一挥,赵大将军率先纵马而出。
朝霞,只要想就可以给人以勃勃生机的朝霞又自苍穹的深处升起!
摩云岭巅,满身浴血的张素元已静坐了整整一夜;岭下,两万关宁儿郎同样陪伴了他们的统帅一夜,没人睡去。
昨天,当理性自愤怒之海中浮出,张素元已不知手刃了多少刚刚和他同样愤怒的百姓,只是这些百姓死时已不在愤怒,他们死时,疯狂的愤怒已转换成了无边的恐惧。
提着滴血的钢刀,张素元怔怔地站在长街之上一动不动,里八层外八层的关东大汉如一道道铜墙铁壁将他们如父如兄的统帅护在中间。
“啊……”,又一声凄厉的长嚎过后,钢刀穿透街石直没刀柄。
太阳西沉,大军途径摩云岭时,张素元纵马驰上摩云岭,等到马上不去了,他便顺着陡峭的山崖攀援而上。
这一夜,张素元究竟想了些什么,后人已无从知晓,当摩云岭成为圣思岭后,所有人都同意,唐人天翻地覆的转折就是从摩云岭开始。
关宁铁骑劫法场,将张素元救出的消息一经传出,辽东大地顿时为之沸腾,所有人都疯了。
宁远的鞭炮一日百价,但即便如此也还是有价无市,没货!
宁远的人疯了,宁远被欢乐淹没;辽西的人疯了,辽西的大地被激情淹没。
整整一天一夜,宁远的鞭炮声、锣鼓声就没有减弱过。除了不懂事的娃儿,宁远可能没人睡得着觉,顾忠信也一样,只不过他的心情和别人不一样。
诺大的经略府中空空荡荡,人人都加入了狂欢的行列。帅厅中,只有顾忠信和祖云寿相对而坐。
沉默了多久,顾忠信不知道,自从他问了一句“是真的吗?”之后,他们便相对无言。
“你们早就计划好了?”语声虚无缥缈,好象不是从顾忠信嘴里说出来的。
“是的,大人。”灰蒙蒙的晨曦中,祖云寿眼中原本火一样的光芒已经淡去。
“素元知道吗?”
“不知道。”
“不知道?”一丝嘲讽刚起自唇边,便又化作了淡淡的苦意。
“要是大帅知道,这么做不是多此一举吗?”
铁嘴依旧是钢牙。
“你们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才行动?”
唇边的嘲讽又起。
“大人,云寿愚钝,但也知大人和大帅与我等粗鲁武夫不同。刀砍到脖子上会死,枪扎到身上会痛,云寿等辈所知所想不过如此而已,而大人和大帅俱都学富五车,知的想的自不会这么简单。皇帝和朝中那般贼子如何荒唐,大人比云寿清楚得多,当初大帅无辜被执后,将士们大多主张立即攻下京城,救出大帅,但被云寿以大帅训诫所阻。”
“什么训诫?”顾忠信有点惊讶地问道。
“在被绑缚死囚牢的途中,大帅严阻云寿不得为他一人叛反朝廷,而云寿也知立即攻城的后果。如此即便救出大帅也非是为大帅好,是故云寿压下将士们的满腔悲愤折返辽东。归来之后,云寿深知朝廷要赶走八旗兵非辽军不可,是故将士们重新入关后士气如虹,一举连克四城,将八旗兵赶出关外,为的就是希望朝廷知道大帅忠心可昭日月,从而让大帅完成五年平辽之志。”
说到这,祖云寿起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