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时,我们已经下马进了刺史府,由着韩子翎引路,不过半刻钟便走到主屋。在我看来这刺史府着实没有想象中的气派,不仅不气派还透着萧索和冷清。
“大人,我将他们迎回来了。”
话音方落,一暗青深衣的中年男子迎出来,眉目间有三分与苏珩相像,气质稳重却略显消瘦的模样。
这个中年男子就是苏珩的舅舅吧,郎多似舅,看来这句话真是不假呢。
“舅舅,外甥无能,不能救家人于水火。”苏珩单膝跪地,脸上尽是悲痛。
我知道他在怪自己,就像当初我一样,恨自己的无能。
那人拽起他,眸光冷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仇咱们先记下!”
时隔几日,我们在凉州耽的安逸,和在并州相比除了伙食好了点,其他的也没什么差别。我暗暗嘱咐执箫近期不要和高丽的人联系,以免被人发现,虽然我们没有坏心眼,但是到时候却不好解释。
半月时间一转即逝,苏珩提出要到阳曲城去驻守,他的舅舅没说什么,只吩咐韩子翎跟随我们。就这样我们一行七人往边远的边城奔去。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诗词里的凉州总带着戍边将士甘于抛头颅洒热血的决绝,诗情画意里满是赞颂和感佩。
阳曲城,一个边境处的城池,比武威大了很多,地广人稀却没有武威的繁华,有着的是独特的异域风情。
苏珩告诉我,这城池是兵家的必争之地,不好攻也不好守。
在韩子翎隐含奇怪的目光里,我默默放下手里的七彩羽毛簪,如果不是执箫悄悄在我耳边提醒我的身份,恐怕就惹了大麻烦。
进了城主府,一个名唤尹词的年轻男子来见。扑一见到他,第一印象着实令我惊讶一下。这分明就是该在苏杭之地吟诗作对的俊公子,唯一不同的就是这个人腰间悬了把墨黑剑鞘的长剑。
他说他叫尹词,字子诗,并不是城主府的内臣,乃是驻军中的军掾。
如果我没记错,任这个官职的应该是能文能武的。
因他本就是军中副手,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都由他领着苏珩在军中转悠。
我在军中闲了几日,实在是骨头发痒,遂在清晨寒风瑟瑟里牵了马奔出营地去闲逛。奔到城郊,意外看见一条清澈河流,我惊喜地牵着入夜到河边。
放任入夜在边上喝水,我伸手取出绢帕将它打湿,刚站起来,颈边便贴上一个冰凉物事。
暗道一声倒霉,身后之人冷冷开口:“公子还是放聪明些,别乱动也别动什么歪脑筋,否则在下的匕首可不客气了。”
“你待如何?”我没想到会是女子,听口气也不像是赫哲的人。如果是皇家的人,似乎也不太可能。
“借公子的马一用。”她手一动,匕首在我脖颈上滑弄:“在下所说,公子依不依?”
“依。姑娘请便罢。”我应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实在没必要为了一匹马冒生命危险。
身后响起一声冷哼,紧接着就是匕首离开脖子,马儿嘶鸣一声。
我回头时,只看到一个灰扑扑的纤细身影,长长黑发在晨阳的映照下发出悦目光芒。
我低头看着泥土上隐约的血迹,暗道这真是个奇怪又鲁莽的姑娘……明明已是伤痛在身,却还这般胡闹。
可还没等我想完,我忽然意识到,我没有马该如何回去的问题。
老天,不会要走回去吧…骑马来此我可是用了半个时辰呢!
我无奈走上官道,期盼着能遇见什么路过的官差,好搭我走一段路。
行了半刻,好巧不巧果真遇见骑马路过的。想来是上天听见了我的呼唤,那个人竟然是韩子翎。
他看见我时,也愣了愣,问道:“子丽,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马呢?”
我摆摆手:“一言难尽,劳烦子翎送我回去。”
他点点头,伸出手拉我上马。我坐在他身前,身后是结实胸膛,淡淡草香环绕。
我脸一红,对他道:“咱们快走吧,军中还有事情。”
在马上,没有想象中的颠簸,可见韩子翎的骑术很不错,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不到半个时辰,我们来到营地门口,意外地遇见苏珩,像是从外面回来的样子。
他看见我和韩子翎时,眼底闪过疑惑神色,对韩子翎道:“子翎,此来有事?”
韩子翎笑笑:“大人唤我来辅助将军,这回来就不回武威去了。”
“哥哥!”
正说话时,一声呼喊自身后传来,我们都回身去看。
一个高个姑娘,清丽漆黑的眸子,本是俊俏的脸庞,此时上面多了几道黑痕,容色多少有些颓唐。
灰衣姑娘急冲冲奔过来,直扑进苏珩怀中,我听见苏珩惊讶间口里溢出一声:“二妹?”
她莫非就是苏家二小姐,苏璎?没想到苏家还有人逃出来了,距离那场惨案已经是一个多月了…
再往旁边一瞧,看见今晨被抢走的入夜,心里一惊,这个姑娘竟就是早上用匕首胁迫抢马的奇怪姑娘。
现在,她身上全然没有了清早那般慑人的气势,拽着苏珩胸前的衣衫哭得撕心裂肺。
“啊啊啊…哥哥…母亲她,她…”她哭得厉害,声音断断续续,话里的句子支离破碎。
苏珩轻拍她的背,温柔语气中藏着不易觉察的悲痛:“我知道,哥哥都知道…”
哭到后来,苏璎一口气没接上昏了过去。苏珩很是意外,再一查看,发现苏璎肩膀上有一处刀伤,深可见骨。
第二章 苏璎
“竟然是你。”略显沙哑的嗓音突兀地响在营帐里。
彼时,我正坐在榻边看着羊皮卷地图,是苏珩这几日画的,地标精细。耳听榻上的人淡淡话语,我侧过头,打量一番她:“唔,醒了啊,看来恢复的还不错。”
苏璎本是女子,即便苏珩是她的亲哥哥也要避嫌,所以这几日都是执箫来照顾她,今日因执箫去城内采买些姑娘用的东西,所以由我来照看她一会儿。
“即使恢复的不错,也要喝药。”我取过案几上的药碗,试了下温度,方递与她:“喏,赶快喝了罢,已经不烫了。”
她接过,乖巧的喝着药。我看着她蹙紧的眉头,道:“我的侍从去了城内,想着这药顶苦的,我便叫她带了蜜饯,只是这会子还没回来。”
她拿着药碗的手顿了顿,将碗递还给我时,冷道:“我用不着那东西,别把我当小姑娘看待。”
我笑笑,没说什么,回身放下药碗时,听见苏璎涟涟嗓音响起:“谢谢你,还有那日,对不住。”
“我昏迷几天了。”
“三天。”我看着她,如实道:“你这姑娘真是胡来,肩上有伤,怎么还奔波策马。”
她闻言淡淡一笑,没接我的话,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她顿了顿,补充一句:“我从没想过哥哥手下也有如你这般胆小之人。”
我知道她再说那日我毫不犹豫弃马的事情,对付这种伶牙俐齿的家伙,就要用更加一针见血的话才能制住。
我淡淡一笑,并不反驳她的话,只道:“姑娘此言差矣,在下确实很是惜命,只因我认为没有必要的牺牲是不可取的,我的命是用来造福天下的,还要干一番大事的人怎么能轻易死在这里呢。”
我看着她略微呆愣的样子,心里一阵得意,淡然笑道:“我名唤冷子丽,苏姑娘抢了我的马,可就欠我个人情了哦。”
正在这说话的当口,苏珩掀了帐帘进来。
“如何,身子可好些了?”苏珩走过来询问道。
我接过话头,挑眉戏谑一笑:“我瞧着恢复的不错了,没想到你的妹妹如此伶牙俐齿呢。”
这会儿执箫也从外面回来了,看见苏珩时愣了一愣,然后轻步走过来对我低声道:“主子,我回来了。”
我含笑点点头:“去吧,看看苏姑娘还有没有什么大碍。”
执箫称诺俯身到苏璎榻边,伸手搭脉,半晌转头对我道:“已经无碍,最近几日多注意些休息便好。”
“既然无碍,我们就先回去了。”苏珩和他妹妹自然有很多话要讲,所以我也不杵在那里当电灯泡了。
夜深,繁星在头顶闪烁,晴朗的夜空下,我按捺不住还是走到了苏珩营帐门口,踱步半刻,踌躇着到底是不是该进去。
紧了紧拳头,抬手欲叩,帐帘却唰得一声被一只修长手臂撩起,我意外的跌进一个不明神色的浅棕眸子里。
“苏珩…我…”我干笑两声,全然忘记自己早已排练好的说辞。
“进来罢。”苏珩叹息一声。
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伟岸身影,犹豫地开口试探:“我见你没去吃饭,你饿不饿?”
“不饿。”
苏珩转身走到几案边,优雅跪坐下低眉看着什么,我凑过去看见画着阳曲城周边地形的地图。
这么个时候,看这个地图,若说是未雨绸缪也太早了些吧。
我抿紧唇角,终于下定决心:“苏子瑜,你不开心对不对,苏璎她…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我注意到苏珩的手紧紧攥紧,骨节泛白,似乎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我心里忽然有些害怕起来,挪过去,用手覆盖上他的冰凉手骨,颤声唤他:“苏珩,你…你别这样,我怕…”
倏然,一股大力将我拉进苏珩怀里,我惊讶之下挣扎一下,却被更紧的搂住。
他力气大得仿佛要把我融进他的骨血里,细腰险些被勒断。我实在有些难受,遂低声唤他:“苏珩,你怎么了。”他听了我的话,力气渐渐松了些,只是还是维持这个暧昧的姿势。
“苏璎告诉我,那日母亲拼尽所有将她藏进菜窖里,她才免于一难。”苏珩沙哑嗓音幽幽响在我的耳边:“她说,她哭喊着放她出去,可听见的只有刀剑相击的刺耳声。”
“等了一天一夜,她说她宁可被杀也不愿如此苟且,而后赶到的忠心侍从救她出来,一路拼杀,侍从为护着她也死了。”
我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一幅画面,她被强行关在菜窖里,带着母亲的期盼和希望,耳边是朝夕相处之人的惨烈呼喊,什么都不能做只有等待。等待杀戮结束,踏着满是亲人们的鲜血的那条路,甚至连尸首都不能收敛好。
那该是如何的绝望?在等待中,心肠慢慢的冷下来,蚀骨的仇恨将她拖向地狱,容不得她有一丝一毫的反抗。
--次日清晨,苏珩营帐里,例行的晨会,苏璎也来了,坐在我的旁边。
她今天着了素玄的衣衫,脸色苍白,眸光里藏着冷冽刺骨的神色。分明是张俊俏的脸颊,却染上令人心悸的冷酷。
她忽然站起,冷然瞧着手中利剑,然后挥剑划破纤细手掌。我惊在原地,忘记了阻止她。
耳听她涟涟嗓音缓缓郑重道:“以血之名,苏璎在此立下重誓,有生之年必报灭族之仇,在此之前绝不嫁人。”
我心里震惊,只几个夜晚,她便逃脱那日那个哭得有些懦弱的女子的枷锁了么。
蓦地,想起前夜巡逻时,章潇的那句叹息。
“亲眼见过父母双死的姑娘,就不算是姑娘了。”
至此,我方才意识到,这个传闻中容貌姣好灿若夏樱的姑娘终究是死了,在忘川河畔化成了一朵妖冶的彼岸花。
那个我脑海中的模糊影像,曾经在苏珩的叙说下美好的近乎完美的姑娘,已经死在了两个月前的灭门惨案中。从此世上再无雒阳将军府的二小姐,有的只是一个身背亡族之恨的冷漠女子。
因为有些东西我们不想叫你背负。
看着苏璎,冷景黎当年的话的意思我倒是有几分明白了。因为任谁也无法狠下心叫一个花一样年纪的姑娘浸在灭门的浓重血腥里。
第三章 勤王
七月十八,秋风渐起,夏花仍旧灿烂的时节,中原宁皇改元镇宁,因月前下江义军出兵长安的事情,长跪祖庙三日,为苍生祈福。
下江义军举于河南,攻陷颍川,占领宛城,如今带着四万人浩浩荡荡奔到长安。声势浩大的仿佛要直接取了雒阳,毕竟现在朝里没几个可以和建威将军苏护相提并论,也难怪宁皇有些坐不住了。
彼时,我正倚着案几边上的矮墩,看着执箫带回来的竹简,上面是最近实事,和冷景黎的批注。
“镇宁?”我不由得冷声嗤笑道:“若是天灾去求求老天爷也无可厚非,这些事情分明是他们自己搞出来的,老天爷可没法插手…”我将书简甩在几案上:“这宁皇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执箫蹙紧眉头,沉声道:“宁皇不足畏惧,可有个人主子却必须记在心上。最新的消息称,吴川都督秦余已经出兵勤王。”
我一愣,心里一个咯噔,这个吴川都督到底是哪方神圣,真是有双慧眼。
即便我三十六计记不全,但是三国演义却看了很多遍,虽说是小说,却不无道理。
那里面我记得最清晰的一句话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这计谋足以体现评价曹孟德的那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这个节骨眼上,我当然不认为这个都督真的去勤王,最有利于他的做法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可若是这样,苏珩的复仇之路将会更加艰辛……
我抿抿唇,问执箫:“能想个法子叫秦余勤王之后就回吴川么?”
“不行。”执箫叹息:“王不让我们插手中原的事情。”不出所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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