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6
沉寂多年的心弦再次被拨动,宇文澈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
时光仿佛在她身上凝固一般,眼前的少女眉目丝毫未变。她乍见他时欢喜地扬起嘴角,绽开浅浅的笑涡,那双翦水双瞳快乐的眯起,泄露出逼人明艳。
他恍惚地低喃,“阿宝……”
一别经年,她依然如多年前那般,很用力地点头,充满元气地大声唤着,“少爷!我回来了!”
仿佛,她只是刚刚出门买了些零嘴,而今乐颠颠的回来了。
冷峻的脸上朦胧地浮现出旧日温雅的笑容,若这些年来金戈铁马勾心斗角只是场幻觉,宇文澈下意识伸手轻触向那过分明晰的笑容……
少女后退半步,偏头笑望他,“男女授受不亲,少爷逾礼了。”
宇文澈蓦地惊醒,方才意识到阿宝是真的回来了,他望着这个早该嫁作人妇生儿育女的……女人?缩回手,理智地道,“你的容貌……”为何六年来丝毫未变。
阿宝摸了摸脸,依然笑容满满,“我天生孩子脸,长得小老得慢。”
宇文澈指腹摩挲着剑鞘,恢复淡然,“这样啊。”
也许是夜色太美,也许是重逢后心情激荡。
阿宝在床上辗转一阵后隐了身,慢吞吞地走出帐篷。
沿途的士兵们满面风霜,盔甲上印痕斑斑,除开刀芒毕露护卫在各个营帐前的士兵,其余的士兵们手执火把罗列成对,在营地周遭巡逻。战马的响鼻声混合着“哒哒”几声烦躁的马蹄,点点橘色的火焰衬着士兵们灰蒙的盔甲,宛如一幅老旧凝重的图片。
阿宝见宇文澈的营帐还晕着光,不由往那营帐走去……
“一个弱女子如何奔赴千里,自长安追寻至魏县?何况如今兵荒马乱,她竟丝毫未伤连奔波风尘之色都没有!尤其是如她这般貌美的女子……”尾音暧昧的停下,谋士直视主上。
宇文澈一身银甲未撤,昔日眼尾眉梢的风姿雅致已被浸染鲜血的肃杀替代,他一头乌发高束不着饰物,眼神凌厉锋芒熠熠,犹若一把出鞘利剑,“不需顾及我,你自点人马查探她这段时日以来的行踪,尤其要注意她沿途所接触的人。既然她是自长安寻来,必曾拜会过盘踞长安的故人,”他蹙起眉,“李世民现在如何?”
谋士恭敬地呈上密报,“李世民疟疾一夜之间痊愈,已在半个月前奔赴高墒讨伐薛仁果。”
宇文澈面不改色,低语,“痊愈的倒是时候。”
卫矢迟疑片刻,吞吞吐吐道,“其中……不一定事关阿宝,兴许只是巧合。”
宇文澈不动声色地瞥了卫矢一眼,这是卫矢第一次在议会上为私情出言。宇文澈按捺下心中突起的燥意,平静的说,“我并未说此事一定和阿宝有关,但这其中确实有蹊跷。”之前疟疾来势汹汹,硬逼得李世民阵前撤退,回长安养病。这疟疾几月下来不曾好转却突然在一夜之间痊愈,此前李渊四处寻访名医求药皆无成效,为何这个少女刚一现世,他便不药而愈?
更何况,这少女六年来皆毫无音讯,而今却平地出现,容貌未改……
阿宝,究竟是何人?
“啧,早同你说过凡人自私善变,瞧!你担心他的安危千里迢迢的从句芒山找来,他非但不感激,反而心存猜忌。背地里给你下套子暗中调查你的身份,以怨报德!”朱獳扑闪着鱼翼,绕着阿宝不住游说。
“说的也是……”阿宝喃喃。
朱獳面色一喜,加大力度的说,“那我们现在就回……”
没想到,阿宝不疾不徐地继续说,“恩公说的有道理,为将者本应该摒弃私心,公义为上。更何况他说的也没错,李世民的疟疾确实是我治好的……唔,那我救了他的仇人算不算也是他的仇人?!老实说我身上的漏洞多得像蜂窝,其实恩公此刻应该将我押到刑房拷打一番,要么也该找我虚与委蛇一番,套问我在长安的所见所闻,好捞些情报。再不然就运用人情攻势……扒拉扒拉扒拉。”
“……”=0=!
朱獳万万没想到阿宝虽然胸不大心胸却非常大,他深吸一口气打断阿宝的话,再接再厉道,“如此,身处在无边猜忌防备中不是很无趣吗!既然现在你已经确认了宇文澈安然无恙,那么这个猜忌你的凡间还有什么好值得留恋!我们这就回句芒山吧。”
“是啊,我方才竟然没意识到……”
对着朱獳又泛起的喜色,阿宝不紧不慢地接着说,“方才差点忘了恩公对我已有疑心,派人追查我的行踪。如果我就这么回句芒山了,那不是对追查我的人很失礼吗。还是等他们尽职查好之后我再回去吧,幸好从长安赶来魏县时贪看沿途风景又为了方便寻人,没有贪快的腾云飞掠,这痕迹应该留得够多吧……扒拉扒拉扒拉。”
“……”
朱獳已经言语不能,甘拜下风。
阿宝伸指戳戳它的狐狸脸,轻快的说,“那就拜托你转告睚毗吧。”
朱獳一僵,内心悲鸣——
不要啊啊啊!
句芒山上,怒焰冲天!
美艳少年气势汹汹地在大殿上来回疾走几步,低柔地再问一遍,“她真是这么说!”
虽然他声音低柔,但整座大殿仿佛也在他的威压之下瑟瑟发抖,道行低微的小妖甚至被当场震回原型。
朱獳指天划地,继续祸水东引,“大人,这全是她一人说的。”
“是么。”少年低回,修长的手指轻抚着红艳湿润的唇,“不过是一介凡人……一介凡人……”
大殿外,犼昂着细长的颈子,火红晶亮的瞳仁倒映着大殿内那抹绯色。
少年头也不回地轻轻弹指,刹那间,劲风拂过,原本犼站立着的地面霍然被劈开一条深达数米的狰狞裂缝!
“大人,迁怒可不是种好习惯呀。”犼强按下心头的震动悠然道。
不过六年,幼主的实力竟然增长得如此之快……
睚毗依然头也不回,那头如丝绸般闪动波光的青丝无风自动,他和缓阴柔地开口,“滚——”
布满火红鳞片的马身霍然扬起冲天烈焰!犼几时受过这般羞辱!
少年不耐烦的重复一遍,“还不滚——”
深吸一口气,火红的瞳仁愤恨地再睇了那少年单薄的背影一眼,犼仰天长嘶一声挟着炽热的赤焰而去……
一直背对着它的少年随意拂开垂落胸前的长发,缓缓勾起红唇。
“嗯,公子说久违故人,而且沿途最近有暴民出没危险万分,希望你能留在营里多待几日……嗯,也许不止几日,大概要十几日……要不,几十日?”卫矢干巴巴地瞪着阿宝的鞋子道。他性情古板耿直,而阿宝更是他的昔日故友,这番言辞中强留软禁的意味如此明显,卫矢不由心怀愧疚磕磕巴巴。
阿宝很体贴地微笑着,“那真好,谢谢了。我正想参观下沿途的风景呢,有大家相伴便有趣多了。”
卫矢停顿了下,摸摸她的头,“阿宝,你一点都没有变。”
阿宝认真地附和,“是啊。只可惜你们,脸上已经爬上了皱纹,都变成老头子了。”
“……”
卫矢强忍住抚摸眼角的冲动,依然瞪着阿宝的鞋子咬牙说,“……多年征战,我们确实老了不少。”
阿宝摸摸自己粉嫩的小脸,热心地给予忠告,“虽然是男人可是也不能马虎,保养很重要啊。”
“受教了——”
牙齿咬得很痛,卫矢还是瞪着阿宝的鞋子看。
“我有那么矮么?”阿宝终于问出埋藏多时的疑问,为什么老对着她的鞋子说话?
卫矢脸热地直接调头离开。总不能老实说,怕被她这妖女迷惑不敢再多瞧她的脸吧。
虽然定力微薄了,但他怎能做出对不起少爷的事!
宇文澈身披战甲高居马背,黑眸远望着这厢阿宝与卫矢的互动……
“将军……将军?”
宇文澈猛然回过头,一拉缰绳调转马头,挥去那些缠绵的旧时记忆。
至九月,为争夺中原,宇文化及同王世充结盟,共同夹击瓦岗军。
瓦岗军在李密的引领下,上一次同宇文化及作战虽取得惨胜,但也折损严重。士卒疲惫不堪,再加上他谋杀瓦岗军前首领翟让,疏远瓦岗旧将,义军气势转衰。
这一仗,宇文全军上下蓄势待发,欲一雪前耻!
这一仗,阿宝原只想当个平凡看客,来见识见识。
这一仗,宇文澈同卫矢整装待发,将士气势如虹。
却不想,宇文澈一行意气风发,但这却是他们的最后一战。
却不想,阿宝原只望做个看客,竟成了主角。
此役,一战成名——
天下英雄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鸿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
Chapter 27
“报——!”
宇文化及麾下的数万江都隋军绕山而行,自天空望下去蜿蜒如龙。猎猎山风拂动旗帜,沿途不时传来兵戈的铿锵声和盔甲摩擦声,忽尔一阵哒哒的铁蹄伴随着探子的通传声一路自对面山头传来!
卫矢面泛喜色,迎上前去。
瓦岗军踞于北邙山,双方隔山对峙多日,终不能取,战事一时陷入僵局。
孙子兵法:
城前名谷,背亢山,雄城也,不可攻也。城中高外下者,雄城也,不可攻也。
雄城,有险可据,难攻易守。
说的正是北邙山!此刻瓦岗军占住制高点,又依凭北邙山,若要强硬攻城势必两败俱伤。
此前已同王世充密约,宇文一部同瓦岗军正面对峙,王世充则绕至北邙山以南,同隋军呈犄角之势。
几天下来已有大批探子消失在北邙山中,今日终于有探子突围归来。
“将军,瓦岗军正列队收缩,加高沟堑!”
战报刚一传来,在场诸将不由色变,上一次对战瓦岗军正是败于沟堑。
彼时隋军将瓦岗军困于黎阳仓城之下,城外深沟高垒,隋军虽极力强攻,但始终不得至城下。于是大丞相下令大肆赶修攻城器具,夷平仓城!宇文澈深觉不妥,朝宇文化及进谏,恐怕其中有诈。
可惜,宇文化及自持雄兵十数万,瓦岗军不过是一群甫丢下锄刀的乌合之众,何以忌惮!
就在当夜,一支奇兵竟自隋军的大后方杀来,隋军措手不及顿失先机!正在此刻,前方的仓城城门大开,瓦岗军密密麻麻如蝗虫般涌出!
原来,瓦岗军充分利用黎阳的地势,在沟堑中巧妙地挖掘地道,给他辛勤地一路挖到隋军的大后方去。待时间一到,李密调动奇兵,焚毁隋军所有的攻城器具,自隋军的大后院冲出杀他个措手不及。而后把握时机,同仓城涌出的主力队伍前后夹击隋军……
“难道李密这回还想再使同一招?”
宇文澈凝眉,“可是自前日起加高沟堑,收缩戒备?”
卫矢这时反应过来,惊怒道,“不好!他们竟然会有后援!凭的是以逸待劳,拖延战术。”难得李密投奔的那劳什子皇泰主竟也舍得下血本。
宇文澈盯着地图沉吟片刻,而后渐渐冷下脸,抿紧薄唇。
卫矢犹豫了下,还是开了口,“眼看那王世充怕是赶不及了,待李密将沟堑建成,依凭北邙山的地利怕是再来2个王世充都无法在短期攻城。到时瓦岗军的援兵赶来……”卫矢说到这里已经说不下去了,他们此行皆立下了军令状,一旦败军……
宇文澈缓缓合上地图,捅破最后一层窗纱,低叹,“卫矢,我们已经回不去了。”他已然明白,宇文化及是不会让他们回去的。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终究,还是要到这步田地。
卫矢默然无语,心中已隐隐有了预感。
当年他追随宇文澈一路征战,公子宿有心疾,开始时每每征战奔波他总是在半途便晕厥过去。
伴随着起义军反军越发猖狂,公子不顾劝阻硬是私下用了烈性极强的秘药。此后虽然心疾被压制下去不再频繁发作,但那药性极为霸道,这是烧了自己的阳寿来换取一夕安稳。
自那之后,每次上阵公子都像过最后一日般拼死奋战,舍生忘死,渐渐捷报频频,军功累累——
功高震主。
自大公子宇文化及加入争霸天下之列,宇文澈的累累军功便益发刺眼,宇文化及已然渐渐忌惮于他。直至上一次黎阳之战宇文化及未听公子劝阻败于李密,在诸将面前失了威信,想来他竟由此对公子引发了杀心。
此次宇文化及派遣公子领两万人马同王世充联盟对付瓦岗军。若是公子败了,临行前宇文化及已给他们下了军令状,败了便是死罪!若是侥幸得胜,那么以他们这两万兵力对瓦岗军的数十万,咱们先不说胜负。光是那王世充也不是什么善人,在一旁虎视眈眈地时刻做好见机渔利的两手准备。因此即使此战胜利了,光是勾引外敌,折损人马再硬掰出个指挥不当,便已经够将宇文澈军法处置,斩下人头。
总之,这次宇文澈是胜也要死,败也要死,宇文化及是存心要致他于死地了。
宇文澈望着卫矢黯然的神色,淡淡低喃,“卫矢……到头来,连累你了。”
卫矢霍然单膝跪下,以兵器触地向宇文澈宣誓忠诚,“我卫矢,誓死效忠主公,与主公同进退!如有二心,必万箭穿心而死!”
宇文澈怔住,半晌苦笑道,“何必呢,留下来也不过是同我一起赴死。”
卫矢跪在他身前头也不抬,只坚决地低吼一声,“誓死效忠主公!”
到这份上还有谁不明白,一干将领齐齐撩开战甲,单膝扣地,齐声俯首低吼,“我等誓死效忠!”
一夜商讨。挟着入秋的凉意,清晨,宇文澈双手负于身后走出军营。
快要至崖畔,宇文澈却意外地发现阿宝竟早一步坐在崖边。听见脚步声,她回头冲他充满元气地道,“真巧!公子这么早也来这里啊。”
宇文澈迟疑了下,而后撩起战袍也学她席地而坐,“睡不着么,大清早便来这里吹风。”
“想些旧事。”阿宝歪头看了他一眼,突然伸手遥指着远方的巍峨高山,“那是北邙山么?是瓦岗军的盘踞之地。”
宇文澈眺望着这苍翠的北邙山,颔首。
阿宝好奇地托腮,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隔阂般,“公子,当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