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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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云乱-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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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艺!小艺!”稻草垛外面响起姜宛宛清脆的声音。我听出她的声音中带些焦虑,但是我不想马上爬出草垛。我叫罗艺,这个名字真他娘的很俗气。是我那个懂汉字的爹爹给我取的。他是个高尚的流浪汉。是的,高尚的流浪汉。高尚,就是说他不偷,不抢,甚至连骗都不会,所以他活该饿死。

    我们本是幽州人。幽州这地方,有三多,杂种多,死人多,蝗虫多。有一年幽州大旱,突厥也大旱,无数的突厥骑兵冲到幽州来抢夺粮食。他们人高马壮,腰间的弯刀特别明亮。我正在和邻居的二娃子打架,就听得冰雹般的声音砸到街道上。“突厥来了!”人群发出绝望的叫声,一阵接一阵,仿佛恐惧之神在瞬间就笼罩大地。我和其他人一起拼命奔跑,光脚丫踩着不知道什么,一股刺痛。我的脚一瘸,倒在地上,后面的人群跟着压上来,一个接一个跌倒在地,我以为我会被压死在最下面。还等不及我窒息,马蹄声已经卷来,接着是弯刀砍下人头的声音,我能清晰的分辨出身上的人群鲜血从头颈上喷射出的“滋滋”声。惨叫声只不过一半就截断了,我趴在死人堆里,侥幸逃过了掠杀。我眯着眼睛,从尸体的缝隙中看出去,在阳光下,人头翻滚,和着鲜血和尘土,真有一种壮观的残酷和美丽。那一瞬间,我不恨他们。相反,我期望有一天,我长大后,腰间也挎着这样的弯刀,万众匍匐于我的马蹄下。那一年,我才八岁。

    我现在还记得自己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身上、脚上都是乌黑的血迹。爹爹的面孔出现在转角,他一向平和的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担忧。看见我的时候,他大叫:“儿子!儿子!”他手里握着什么东西,正向我奔来,我的脑后又响起马蹄声,最后一个突厥骑兵出现了。爹爹飞身跃起,我被他整个人按到旁边的死人堆里。骑兵“哈哈”笑着:“还有两只活肥羊!”他的马头调转,继续向街角的我们冲过来。爹爹右手一挥,一阵亮光闪过,骑兵发出疯狂的惨叫,我只看见一只穿着军靴的脚飞上半空。“爹爹!”我震惊。

    在我的眼中,爹爹一直是个懂点文墨,却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家中是有一把刀,我以为那不过是摆来吓唬外人的。我根本没想到爹爹居然会用刀。我被他拖着逃跑的时候,没有害怕,没有担心,有的只是惊诧。

    “儿子,我们到中原去吧。”爹爹的眼睛很温和,“中原很富庶,也许我能在那里找到份事情做,咱们也不用挨饿了。”他犹豫了一下,喃喃自语:“我想祖上会原谅我们离开幽州的,这次的大旱太严重了。”我们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所有的钱财加在一起不过一个小小的布包裹,还有那把刀。我记得从那天起,他带着我从幽州开始流浪。

    一路上逃难的人群就象蝗虫那么多。我跟着爹爹,穿越无数个黑暗。有些时候,篝火堆旁边,会有皮包骨头的男子们窃窃私语。他们的眼睛在黑夜中看起来就象饥饿的狼眼。爹爹也很饿,可是他无论找到什么吃的,总是首先塞到我的嘴里。

    有天晚上,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盯了我好久,他忽然叽里咕噜的和我爹爹说话,他们说话的声音很低,语调很奇怪,我听不大懂。过了一会,我发现爹爹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不是个轻易生气的男人。我的个子比一般孩子高,模样英俊,幽州的人喜欢当着他的面说我:“罗艺,你好看得就象一个杂种。”他都只是和声细语的说:“我们罗家是汉人。我是,他死去的娘也是。我儿子当然也是。”

    我看出爹爹真的生气了。我拖着那把刀,冲到那个男子面前:“他娘的!你想干什么!”男子吓了一跳,咕噜着说:“我呸,一条野狼崽子都这么宝贝。”他看着我,舔了舔嘴唇,走开了。爹爹没有责怪我,相反,他起身:“儿子!我们走!”

    我们连夜离开了那堆逃难的人群。天空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我忍不住问:“爹爹,胖小三怎么不见了?”

    “什么胖小三?”

    “就是和我们一路的胡大叔的儿子啊。”

    爹爹没有说话。他的眼角有点晶莹的东西。我知道他这个表情就是不会再对我解释什么了。我还是个孩子,却已经知道该说什么话,于是我跌跌撞撞的拉着爹爹的衣襟,第一万零一次的问:“爹爹,我的娘呢?”

    爹爹的神色黯然,话音却更加温和:“你娘生你的时候死了,儿子。爹爹对不起她,没有更多的钱请个好大夫。”他摸着我的头,仿佛在对着空气中阿娘的灵魂说话:“柔儿,我答应过你,一定会照顾好儿子的。”

    在夜色中,我回望幽州的风景。我暗暗发誓,终有一天,我要骑着那种高大的骏马回来,腰间挎着雪亮的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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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姜家村
    爹爹带着我一路南行,路过一个小村庄的时候,我病了一场。我们只得在这个叫姜家村的小村庄里落脚了。房东也姓姜,夫妻俩以前有过一个儿子,得瘟疫死了。我们父子俩很得他们的照顾。我的病好得很快,爹爹却被房东夫妻和村长挽留,重操起他的老本行,教姜家村的弟子识字——识汉字。

    我不是个安分的男孩子,很快和姜家村的男孩子们干上了架。他们都有家传武学,比起幽州那些伙伴来说,他们的拳脚更精致,更讲究。我常常被他们揍得鼻青脸肿,好在我的力气很大,也常常把他们揍得脸似猪头。而且我从来不哭,这点就不象有些小孩子了,他们一疼就大哭大叫,骂我是幽州来的蛮子,杂种,混球。

    我不喜欢这里的人。啊,幽州。我想念幽州。我想念那里疯狂的马蹄声,想念突厥人吃剩后留下的烤羊骨,在草原上散发着醉人的香气。我想念幽州的杂种同伴,我和他们成天打得灰尘滚滚。只有在幽州,我的相貌才不会让人惊讶。除了爹爹坚持的告诉我,我是个汉人,我几乎已经相信我就是一个杂种。不过长得象杂种一样帅气也有好处,譬如我早就发现村里的女孩子都喜欢有事无事找我聊天。尤其是那个最漂亮的姜宛宛,甚至送了我一个香荷包。为了这件事情,我和姜白发生了冲突,他在村里号称少年枪神。我被他打得几乎爬不起来。吃晚饭的时候,爹爹把我从小河边背回了家。

    第三天的晚上,爹爹严肃的对我说:“儿子,我一直不赞成你学武。但是,男人总得先学会自保,再保他人。”他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也许我这次错了。”他慢慢从灶台旁边取下一把刀。我记得这把刀,幽州几乎每一户人家都有武器,谁也不知道或许是突厥,或许是鲜卑,或许是汉人,或许是杂种,他们会冲进你的家中,抢走你的粮食,杀了你的亲人,甚至你也变成他们的肉食。

    月光下,爹爹舞动那把刀。我眼睛都不眨的盯着他的身影,“我爹爹真的会武功呀!”我一直以为那次他砍下那个突厥人的脚是凑巧,不然这么好的功夫为什么不去从军。我激动得心都在“砰砰”乱跳,我想象着自己穿着雪亮的盔甲,在战马上挥舞弯刀的威风模样。爹爹停下来了,似乎在倾听风声,神色苍茫。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我面前:“儿子,这种刀法是你外祖父家传下来的的,现在你还小,我不能告诉你刀法的名字。那个名字,”他的神色中有崇拜也有畏惧,“对幽州来说就象魔咒,所有人都害怕这个名字。”

    “包括鲜卑人吗?”我站起身问:“包括突厥吗?”

    “是的,一切胡人都害怕这个名字。”

    我有点兴奋,又有点不信。爹爹在幽州的职业,表面上是木匠,其实他暗地里在教一些有钱的汉人汉字。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幽州做这种勾当,教汉字会被杀头的。他说:“这是祖训!儿子,你的祖宗和外祖都有训诫,一定要留在幽州,这里是我们的根。一定要留在幽州教汉字,不能让汉字在幽州被灭绝。”

    原来是祖训。去他娘的祖训!我看不出汉字有什么意义。我因为学得不好常常被爹爹打手板心,一向宽宏的爹爹在这上面一点都不宽宏。我宁愿从军,我也希望爹爹从军。可是爹爹不肯,军队也不接受自称汉人的爹爹。换了是我,我一定说自己是个杂种,就能混进军队。

    “祖训!儿子你听着!罗家人不能从军!”爹爹看见我又走神了,叹了口气:“咱们这次到这里避避大灾,以后再回幽州,你将来也要教他们汉字。明白吗?”

    我恩了一声。心里却想:狗屁!但忍不住又问:“真的不能从军吗?那,我到南方从军可以吗?”

    爹爹看着我,刀光渐渐迟滞下来。他犹豫了一会:“一切都是天命啊。算了,我不逼你了,等你长大再说吧。”他喃喃自语:“南方,南方,南方的皇帝都是孬种,在那里从军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小艺!小艺!”我眼前的稻草突然被拨开,一张少女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我终于找到你了!”姜宛宛喜悦的笑着,她悄悄拉开手边小竹蓝的花布:“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我低头一看,有米饭,青菜,中间居然卧着一条小小的咸鱼。我的沉思立即被咸鱼的香味驱赶得无影无踪。我从草垛上跳起来,搂住宛宛叫了声:“宛宛姐,你简直比我亲姐姐还要亲。”我接过饭菜就大口大口吃起来。宛宛的脸有点泛红,我看了她一眼,她的脸红得更厉害了,我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

    “罗艺!罗艺!”房东大婶的声音很焦急。我把最后一块咸鱼用力咽下去,差点被鱼刺卡住喉咙。姜大婶已经急急走来:“快跟我回去,你爹今天又昏倒了!”

    也许是这几年流浪的缘故,爹爹的身体越来越差,终于抗不过深秋的寒风,倒在了姜家村。仿佛他所有的力气都已经透支完毕,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吓人。他的手指却还是那般修长干净,握着我的手的时候很冰凉。房东夫妻很照顾我爹爹,他的病还是一日重过一日。即使在病中,他都那么爱干净,比起我成日搞得脏兮兮的模样,他和我实在不象父子。“儿子,”他的声音很微弱:“我对不起你娘和你,没有保护好你们。”

    我的火气很大,一点也不象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爹爹,你有完没完?我不需要任何人保护,我自己能保护自己。”

    爹爹笑得很宽容:“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关于你的身世,其实你娘,”他的声音很低:“她叫冉柔。你外祖家人丁凋零,我答应保护她,才娶得了她。”

    我喉咙里咕隆一阵,不明白这个姓氏意味着什么。爹爹笑了笑:“记在心里就是,别告诉别人。”他的眼睛阖上,似乎疲惫得不愿意再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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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死别
    这几日我都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不再四处惹事。姜大婶看看我手脚都没处伸展的模样,便道:“小艺,去帮大婶挑担水吧,你爹爹也该洗洗身子了。”

    我有些奇怪,爹爹很爱干净,可是我看他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为何这时候洗身子呢。我没敢多问,取了水桶来到村里的小河边。宛宛正在河边洗衣服,看见我走来,她仰脸微微一笑:“小艺,回头你到我家来,大婶让我帮你爹爹做了一套新衣服。”

    我蹲到她身旁,宛宛的脸蛋圆圆的,象水润的苹果。我喜欢宛宛的笑容,便帮她拧干衣服。这时,听到冷笑的声音:“大男人,没出息,给女人洗衣服。”我转头,原来是姜白和另外两个少年走来。我懒得理睬他们,姜白又笑嘻嘻的道:“没办法啊,有的人穷得要命,连死人穿的衣服都要别人送。”

    我霍地起身:“姜白!你说谁是死人了?”

    “谁的爹要死了,我说的就是谁!”

    我抓起宛宛洗衣服的木棒槌,劈头砸到姜白头顶。宛宛尖叫起来:“小艺,你不要和小白打架!”姜白被这一棒槌似乎砸晕了,好一会才跳起来道:“你等着,少爷今日非挑了你不可。”他撒腿就跑,宛宛使劲推我:“赶快回家,姜白要拿枪来了。”

    我的热血冲到头顶:“我为什么要逃跑?”难道我罗艺见了姜白的长枪就要逃跑?我不管宛宛怎么劝说,只顾在河边的石头里寻找。等到姜白执枪赶到时,我坐在一堆石头中间。他狐疑的看着我,把枪横在胸前。我抓起一块石头,大喝一声:“猛牛开山!”石头飞出,直奔他的前胸,姜白不防备,石块打到他的枪杆上,他的手一颤,险些没有握住长枪。

    我暗喜,从小就在边境用石块管教羊群的我,终于发现这种对付“高手”的绝妙手段。姜白的枪法还是很曼妙,他很快扎紧马步,腰胯一摆,枪头舞出万点枪花。我的乱石进攻战略被他的长枪打得粉碎。我抓起最后一块锐利的石头,猛扑向他的长枪,他惊叫一声:“你不要命了?”见他的枪势略有迟滞,我右手一抓,居然抓住了长枪的另一边。我转身一拽,他的力气不如我大,被我拽得跌了两步。我闪进枪圈,石头就地砸向他的胸口,左手抱住他的腰,运劲一摔,正好把他摔过肩。我们纠缠在一起,我手中的石头用力砸到他身上,他发出惊恐的叫声,忽听喀嚓一声,原来枪杆已经被我砸成两段。他呜咽起来:“不算,你是小人,根本就不正大光明的和我决斗。”

    我讥讽的道:“枪都断了。姜家枪被你使成这样,不过是狗屁!”我放开他,走到小溪旁边。我的手中还握着尖利石块,石块上染着姜白的鲜血。在夕阳的照耀下,我的头发乱的象疯子。根据村里的小孩子们后来传说,都说我那一刻帅气得惊人。我鄙视的瞪着姜白:会耍几个花枪算什么?他敢和我拼命么?他知道什么叫近身肉搏么?

    他还在地上蠕动,断成两截的枪杆扔在地上。他突然抬起头,又惧又怒的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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