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吧!去看小磊!”
我冲向了门口,一时间,屈辱、伤心、愤怒……各种复杂的感情齐聚心头。石峰!他以为他是什么?我的主人?我又是什么?是他雇来娱乐他的弟弟的人?而我为什么要留在这儿,接受这屈辱的工作?我为什么不能洒脱的一走了之?管他什么小磊,小凡!我留在这儿,到底为什么?我的潜意识在期盼,我的灵魂在等待,我知道……我也了解……我在期盼,我在等待,从我到翡翠巢来,从我第一次走进石峰的书房,我就在期盼著什么,等待著什么,而我,等待到了什么?
我奔出书房,没有去看石磊,我一直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必须先冷静一下自己,好好的想一想。我想了很久,想到太阳西沉,想到暮色弥漫,我想不出所以然来。直到那山间的庙宇里,突然响起了钟声:
“叮——当!叮——当!叮——当!”
我像是被什么所惊醒了,那钟声带著无比的庄严、肃穆和宁静,跟著暮色一起卷进我的屋子里来。我觉得心头的烦躁渐息,杂念渐消。我不该有所求呵!或者,我只是一个使者,到这儿来抚慰一个受伤的灵魂。
有人轻敲我的房门,我扬著声音问:
“是谁?”“我,石磊。”我开了门,石磊站在房门口,苍白而疲倦。眼神迷茫无助的望著我,他求救似的说:
“陪我到外面去走走,好不好?”
“好的,”我很快的说:“你等我拿件衣服。”
拿了件毛衣,我跟著他走下楼,走出翡翠巢。天边的晚霞一层又一层的堆积著,晚风里带著秋意,路边的凤凰木飘落著细碎的黄叶。我们沿著石子路走到柏油路口,这儿有一棵大树,树下有张刻著“翡翠巢敬赠”字样的石椅,也就是我第一次到这儿来时,曾经坐下休息的。我们走过去,坐了下来,石磊幽幽的说:“以前,我和小凡每到黄昏,就散步到这儿来。”
我依稀想起,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曾感觉这附近有人窥探我。是我的第六感?是小凡的阴影?我摇了摇头,看著远处的天边,晚霞明亮而美丽,把山坡上的草都染红了。“这椅子是大哥建的,翡翠巢附近所有的房子都是大哥建的,”石磊自顾自的说:“那时这山坡上的地没有人要,大哥建了房子出售,由此而起家,也由此才能供给我完成学业。不过,最初真是惨淡经营。”
“那么,”我沉吟的说:“这路也是他建的。”
“当然,最初这里只是荒山,只有一条小石子路通到山上的尼姑庙里。”我想起第一次碰到石峰,和我们的对白。我几乎有些想笑了。石磊仍然沉浸在他的思潮里,微蹙著眉,他说:
“以前,我总和小凡手牵著手,从这条路一直散步到尼姑庙里,我们在庙中烧香,许愿,求签,小凡称这条路作天堂路,而现在——”他的脸扭曲著:“她在地狱里。”
“不,”我说:“她现在的世界是我们所不了解的,她并不痛苦——痛苦的是我们。对一个神志失常的人,应该没有思想也没有感情。”“你怎么知道?”“我猜想。”我们站了起来,沿著那条路.我们无目的的向上走,松树低吟,竹叶簌簌,我们没有说话。凉凉的风,凉凉的黄昏,我们来到一个由大山石堆成的谷地里,那么巨大的石块!有慑人的气势,我愕然的说:
“这么大的石头,是怎么搬到这出上来的?”
石磊噗哧的笑了,难得的笑!望著我,他说:
“连参孙也搬不动这样大的石块,这怎么会是搬上来的?这是本来就在山上的,这座山遍布这种大岩石。”“是吗?”我笑著问。“我以为是人工!”
“这人可太傻了!”穿出谷地,就是那座小小的庙宇了,庙前有一块空地,庙内设著观世音菩萨的神座和拜坛。青烟缭绕,空气里弥漫著淡淡的烟香。我们走过去,在庙门前伫立片刻,一层无比无比的宁静来到我心里,我在观世音菩萨前面垂眸片刻,石磊问:“你干嘛?”“祷告。”“祷告什么?”“如果真有神,保佑天下苍生!”我说。
他看看我,没说什么。
绕过庙宇旁边的走廊,有个小天井,天井里,三个七、八岁左右的女孩正在跳橡皮筋,一面跳,一面跳著歌谣:月满西楼40/47
“三轮车,跑得快,上面坐个老太太。要五毛,给一块,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掉头看著石磊,学著孩子们的声音说:
“你说奇怪不奇怪?”石磊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完了,他凝视著我,我说:
“石磊,别再为小凡痛苦了,她如果有知,不会希望你这样,她如果无知,你的痛苦对她也没有帮助,是吗?”
他深深的望著我,然后,他握住了我的双手。
“美蘅——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吗?”“是的。”我点点头。“你是个好女孩,美蘅,”他的脸色平静安详,眼睛深幽明亮。“我不知道大哥从哪儿把你找来的?”
“他登报征求,我是一千多个应征者里的一个。”我说。
“征求——女秘书?”他微微扬起了眉毛:“这是烟幕弹,对吗?他是为了我,是不?”
我的脸红了。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一开始就知道了。我坦白的迎著他的目光,轻轻的点了点头。
“是的,”我说:“我后来才知道他的用意,但是,我留下,并不是为了想找一个栖身之地,而是——”
“我知道。”他打断我,“你看了小凡的日记,你如此善良,又如此热情,我感谢你——留下来了。”
“但是——”我觉得有很多事情要解释,却又无法解释,也不知道要解释些什么,我碍口的说:“但是——石磊,我——
我想——”“别说什么,美蘅,”他阻止了我,他发光的眼睛里带著神秘的笑意:“你说得对,我该振作起来了,不为了你,为了——我有那么一个为我处心积虑的好哥哥!”
我们彼此注视,天知道,我的脸是那样的发著烧,我的心是那样轻快的跳动……这个年轻人!他熟知我心中的一切!他了解我那秘密的感情!我们对视良久,然后,都笑了。他拉住我的手:“走吧!我们回去!”我们回到翡翠巢,已经是灯烛辉熄的时候了。石峰坐在餐厅里等我们吃晚餐,他用奇怪的眼神迎接著我们,从鼻腔里问:“你们到那里去了?”“散步,”石磊抢先回答:“一直走到庙里。唔——”他伸展手臂:“外面的空气真好,它使人振作。唔——我饿了!”
石峰的眼睛紧紧的盯著我:
“很开心?”他特特别别的问。
“是的,”我回覆了一个兴高采烈的笑:“很开心。”
“唔——”他咬咬嘴唇,突然大声说:“我们一定要等饭冷了才吃吗?”我们坐了下来,开始吃饭。十
接著的一个星期,石磊又到学校去上课了,但他一到没课的日子或星期六、星期天,就一定回到翡翠巢来。我们相处得融洽而又愉快,我想,我是一天比一天更爱翡翠巢了。同时,我真的开始整理起石峰祖父的文稿和日记来,这工作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我从那些零星散乱的文字里,看出了那个时代的思想,和中国传统农村的风俗及人情味。那些文稿和诗词都美极了,使人爱不释手。这使我了解了石峰石磊两兄弟,一个学建筑,一个学外交,却都有极高的中国旧文学修养的原因,他们有个典型的中国文人的祖父!又在这祖父的薰陶教育下长大,环境和教育对人的影响毕竟是太大了。
我热衷于这份整理和阅读的工作,我又沉浸于和石峰石磊两兄弟与日俱增的友谊里,日子就十分容易过去了。石峰常常工作到深夜,我也常常阅读到深夜,一天夜里,他捧著一个托盘来敲我的房门,托盘里是一壶冒著热气的咖啡、两个杯子,和糖罐及奶杯。微笑的站在那儿,他说:
“我看到你的房里还有灯光,我想,你或者愿意和我分享这壶咖啡。”我喜悦的开大了房门,他走进来,我们相对而坐,喝著咖啡,谈著天。从他的祖父谈起,他的童年,倪家的白痴孩子,小凡,小磊……然后,是我的童年,我的父亲,母亲,叔父,和我的孤独。咖啡既尽,明月满窗,一屋子的秋,一屋子的夜色。他站起身来告辞,用手扶著门,他深深的望著我,迟迟疑疑的说:“美蘅,我——我想,哦——好,再见吧!”
他猝然的转过身子,大踏步而去。我呢?有片刻的伫立,和一夜的失眠。日子就这样流过去了,我和石磊变得经常去竹林里散步,松林里谈天,或去山上的小庙,求求签,听听尼姑们念经,也都特别喜欢听那暮色里的晚钟和木鱼声。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永远谈的是他的小凡,和他的“大哥”,这是他生命中的两个中心人物。小凡的一切,我几乎可以背得出来,至于那位“大哥”呢?“大哥在八年前结的婚,”石磊说,我们在一片松林里,他的一只脚踩在一块石头上,手里拿著一枝松枝,他一面用松枝无意识的扫著地上的落叶,一面说:“他用尽各种方法来追求我的嫂嫂,简直对她如疯如狂,可是,婚后不到一年,就变成了长期的冷战,然后,他们就各过各的日子,大哥依旧是大哥,只是比以前消沉。嫂嫂呢?她用哥哥的钱,去买自己的快乐。”“他们为什么不离婚?”我不经心似的问,用手抱住膝,坐在一块石头上。“嫂嫂要哥哥付一笔钱,一笔庞大的数字,大哥并不是没有,但他不甘心,于是就拖著。不过,我看,这问题快解决了。”“怎么?”“有朋友从美国来信,我嫂嫂找到更好的对象了,”石磊轻蔑的撇了撇嘴。“一个土生土长的华侨,在纽约有两家中国餐馆,她不会在乎我哥哥的赡养费了,看吧!不到年底,她一定会来办离婚手续的。”
“你大哥——”我有些碍口的说:“他对你嫂嫂——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了?”石磊的眼睛闪了闪,很快的扫了我一眼,他笑笑说:
“岂但没有感情,有一段长时期,我哥哥憎恶全天下的女人,他说女人全是虚伪的动物,爱情是多变化的晚霞,他既不相信女人,也不相信爱情。他连——”他的眉头微微的蹙了蹙:“小凡都不信任。”“是吗?”我深思的问。
“是的,不过现在——”他突然把话咽住了。
“现在怎么?”我问。“不怎么,”他丢掉了手里的松枝,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我们回去吧!”我们回到翡翠巢,刚好满天晚霞,映红了客厅中整面的落地玻璃窗,石峰沉坐在圆形的藤椅里,意态寥落的握著一个高脚的小酒杯,静静的望著我们。晚霞在他的眼睛里燃烧,是两簇奇异的火焰。这天早上,石磊去学校上课了。我在屋子中整理石峰祖父的手稿,整个翡翠巢都静悄悄的。那天天气不好,有些阴云密布,风中带著雨意,室内显得阴暗和森冷。从一清早起来,我就有不安的感觉,属于我的第六感,我想。可是,十点钟左右,石峰推开了我的房门,他的脸色沉重,眼神不安而奇怪,用很特别的声调,他说:
“美蘅,你愿不愿意陪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我问。“去看小凡。”我背脊上有股凉意,那个我从没见过的女孩!那个长得像我的女孩!那个精神失常的女孩!我确实想见见她,基于好奇的本能。但是——有什么不对?
“她——怎么了?”“不知道,医生打电话来,要我去一趟。我想——她不大好了。”我从衣橱里取出了我的风衣。
“我们去吧!”我们下了楼,老刘已经把汽车开到客厅门口,上了车,车子开出翡翠巢的大花园,驰向石子路,转到柏油路,往下山的方向走。没走多远,车子转向一条岔道,又开始上另一座山。我想起石峰告诉过我,小凡的医院离翡翠巢并不远,果然,车行不过半小时,我们到了。
这只是一家小型的私人医院,有个很宽大的花园,铺著草皮,中间是栋四四方方的、二层楼的建筑,大约有十几间病房。也是倚山而造,倒是养病的好地方,大门口竖著一块牌子,写著:“心安精神疗养院”车子一直开进花园,停在医院门口,一个白衣服的护士小姐迎接著我们,她投给我好奇而诧异的一瞥,对石峰恭敬的点了点头,说:“石先生,我们院长正在等您。”
我们走进了院长室,那位院长的年纪并不大,大概四十岁出头,戴著近视眼镜,整洁而给人好感。石峰担忧的望著他,没有经过任何一句客套,立即问:
“小凡怎么了?”“噢,石先生,您坐下谈。”院长递给石峰一支烟,沉吟的说:“小凡目前没有什么,以病情来论,她在进步。”
“你是说——”石峰不解的皱起眉。
“你知道,石先生,”院长深吸了一口烟:“我对小凡的病,用尽了所有能用的方法,我一直不死心,像她这种病例,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不治。近来,小凡确实有了进步,你记得她以前不肯穿衣服,抓住什么就撕烂什么,现在呢,她喜欢穿衣服了,也不再撕东西,最可喜的,是一桩料想不到的奇迹……”“怎么?”石峰焦灼的问。“她近来常常独自坐著,彷佛在想什么,一坐就好半天,也不打人了,也不砸东西,从来没有这么乖过,有一天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居然说出一句:‘冬冬在哪儿?’”
“什么?”石峰惊喜交集:“你是说,她的意识在恢复?”
“很可惜,那只是昙花一现,马上她又神志混乱了,近来,她就好一阵坏一阵,她的意识在半朦胧的状态里,我几乎怀疑,她常有一刹那的神志清晰,这样下去,如果能再继续治疗一年两年,说不定她会好转,也未为可知。但是,我请你来,并不是为了这个。”石峰用疑问的眼睛瞪著他。
“小凡在精神病方面,虽然有了进步,但是她的生理方面的病症,我却无能为力。我昨天又给小凡做了一次心电图和静脉压,石先生,小凡恐怕挨不过这个冬天!”
“李院长!”石峰惊喊。
“她是先天性的心脏病,这种先天性的心脏病比遗传的精神病更加可怕,她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了!”
石峰脸色苍白,转开了头,他喃喃的自语:月满西楼41/47
“受诅咒的家族!”李院长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所以,我要请你来商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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