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应天道?原来你自己倒是如此看得开……”他低声叹气,对着侍卫们吩咐道,“罢了,把这些人都弄走,再把这里的血弄干净。”
“容胤,你怎可如此作为?!我实在是……对你失望之极!”
尽管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我仍是忍不住对他直呼其名,大声训斥。
他却无视我的责难,只冷冷地对周围的人说道:“这里没你们的事了,全都给朕退下!”
一园子的人露出如释重负之色,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青凝有些忧心地望我一眼,见我点头,也只好转身离去。
“你回来了,我很高兴。”
他朝着我转过身来,当风将他的帽子吹落,我却盯着他呆住了。
我简直怀疑此刻自己眼前的到底还是不是那个我认识的容胤。
他眼神黯淡,瘦削的脸上毫无血色,看上去像是得了重病。更令我震惊的是,他的一头乌发竟然全都变白了。
仿佛一夕之间,这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就已步入迟暮之年。若不是他脸庞的轮廓依旧,我简直无法相信他就是容胤。
“容胤,你,你……”我揉了揉眼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却望着我轻轻一笑:“你回来得不算太晚……我还以为,此生再也无法与你相见。”
此时此刻,我望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滋味简直难以形容。
“我离开时日并不久,你怎会变成这样?!”
他却仍是笑着望我:“莫非,你是在心疼我?”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一言不发地冲过去,拉起他的手替他把脉。我并不懂得医术,却明显感觉到他的脉搏呈虚弱之相,那微弱的跳动,让人觉得仿佛下一刻他的生机就会断绝。
“你生病了?!突然病成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摇头:“这不是病……”
我努力地静下心来,用灵识探查他的周身脉络,悚然发现他的体内似有一股奇特的力量凝滞其中。就仿佛是……被施加了某种咒术!
“我走之前曾在你身上施了咒术……但那绝不会伤害你的身体!只是若你离开皇城范围,便会头痛难忍而已……”我急急说道。
“放心,这不怪你。”他答道。
我不再多言,试图用自己的法力去消解他体内那奇特的禁锢之力,无奈却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反噬过来,差点岔了真气。这股力量强横之极,却并不觉凶煞,反而让我有某种熟悉之感……
我正在惊诧,却被他一把推开:“住手,你莫要胡来,免得伤了自己……”
“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到我的一脸急切,他却只缓缓地说道:“若我告诉你,我马上就要死了,你可会为我伤心难过?”
我望着他此刻的样子,只觉得心中某处在隐隐作痛。我骂他是昏君,指责他无道,但无论如何,他依然是容胤,是那个我守护了二十几年的人。
“你问我可会为你伤心难过……你看着我,你仔细地看清楚我是谁!从你出生那一刻起,我便一直在关心你!你居然问我这样的问题,难道我的心不是肉长的吗?!”不知为何,我竟有些气急败坏。
他一时间被我吼得愣住,却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
“哈哈……我笑是因为我高兴……哈哈……多少年过去,我从未像今日这般快活过……”
“你,你难道疯了么?”
我看他笑得近乎癫狂,于疑惑之中生出一种莫名地慌张。他笑完,却又捂住胸口不停地咳嗽起来,直咳得身子都在颤抖。
我赶紧冲上去扶住他,小心翼翼地将真气渡入他体内,以图为他补充元气。他似乎浑身都没有力气,我不得不让他斜靠在我身上,承受他所有的重量。
许久之后,他才平静下来,半阖着双目,眼神一片迷蒙。
他握着我的手,在我耳边轻声说道:“其实,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我,知道我永远也不可能得到你……不过我已经来日无多,你可不可以就这样静静地……陪我一阵子……”
一阵并不寒冷的风吹来,我却感觉到他的身子在瑟瑟发抖。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我忍不住将他揽入怀中。
“原本我想送你一件礼物的……”他轻声说道。
“你要送我什么?”我柔声问道。
“我记得从前曾送过你一支珠钗,你说钗上那颗宝珠尤其漂亮,不过一颗太少,若是能有一串才是极好……我当时就答应送你一串那样的宝珠,但是那珠子是鲛人泪,我一直不曾取到。所以这次听说黑海有鲛妖,我便让人去抓了来……”
“原来你……”
我咬住嘴唇,终究是不忍再说出责怪的话来。
“你莫要再说这些……你放心,我会救你的,我不会让你死。”我坚定地答道。
他却闭目摇头:“不用……不久之后,你便会明白一切……我终究……只有死路一条……”
“明白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急急追问,他却不再回答,双眼紧闭,似是已经睡着。
我解下身上风氅将他盖住,就这样与他相拥坐在枯树下。
望着御花园中的繁花似锦,我却第一次觉得此处是如此孤寂荒凉。
有人缓缓走近,我以为是青凝,抬头一看,却发现是巽风。
“容无暇,你与他到底……”他似乎想要问些什么,却又只是停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我。
“虫儿你知道么,近几年来,我一看见他就生气……我一出言便几乎都是在训斥他……可是……”
我忽然觉得很累,不愿再多说。我与容胤之间的种种,如今正如一团乱麻,数不清,理还乱。
巽风望着眼前情景,琥珀色的眸子变得无比幽深。
他轻叹一口气,转身而去。
正文 意料之外
更新时间:2011…5…31 22:12:30 本章字数:5011
夜色已深,暗红的宫灯将承清宫照得通亮。我守在容胤的床前,默默地望着他的睡颜。
命运的安排似乎总是诡谲难测,总要在我猝不及防之时,给予我出乎预料的打击,要我不知所措。
“无暇,我想有些事,该是你明白的时候了。”
听到这说话声,我抬起头,发现徐景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旁边。而此刻,我却是正在等着他来。因为我已经仔细地考虑过,知道我心中的疑问非得由他解开不可。
因为我发现在容胤体内流转的那股力量,浩荡而清正,竟分明就是我那位师尊的仙气。
“景卿前辈,到底是什么事,敬请明言。”我等着他告诉我答案。
“皇帝现在的情形你已经看到了,相信你一定很想知道他为何会憔悴至此——只因为,他果然并不是光明皇朝的此代君王。”
“你说什么?!”
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我仍是感觉万分震惊。
“我问你,你当年从神岐宫取走的阴阳阙,是否就在他体内?”他用明亮的目光逼视我。
我只好点头:“我不过是救人心切……”
“可是,你毕竟没能救活他。”
“可是……这……他明明……”我忽然无比地恐慌起来。
徐景卿却板着脸说道:“起死回生,逆天而为,你以为是如此轻易之事么?!你当初要救的容胤早已不在,不过空留一具躯壳罢了。若你不曾使用阴阳阙,或许他仍能留存一线生机。而现在,他早已魂飞魄散,连轮回也被剥夺……”
听着他的话,我脑中似有一道惊雷炸开。
“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渡魂’之术——想必你已经听过?这一切的起因就在于,你并不知道神岐宫的阴阳阙中,封印着力量强大的魇魅……”
“魇魅?!”
我的联想一旦展开,牵出的思绪便让我不寒而栗。
“你以为他是死而复生,其实是阴阳阙中的魇魅吞噬了他的灵魂,占据了他的身体。”
“不!他明明活得好好的,十几年来,我一直在他身边,他怎可能会是魇魅!”我的头脑如遭重击,徒劳地大声分辩。
徐景卿的神情却仍是沉静似水:“那阴阳阙中的魇魅,乃是我当年亲手封入其中。本想将他镇在神岐宫,直至其力量耗尽,自行消散,却没料到机缘难测,这阴阳阙竟又被你带入人间。紫蔺得知此事之后,早已亲自到皇城查探过。但他顾虑到你的感受,并未立刻向你道破,只是在皇帝身上设了一道封印。”
“这魇魅虽然渡魂成功,但他本身毕竟是残缺的荒魂,要想让这具身体长期存活下去,就必须不断吞噬他人的魂魄以补充自己的力量。而紫蔺的这道封印便是禁锢了他的这种能力,你看,他一旦无法吞噬他人灵魂,身体便变得如此衰弱。”
“不!这不可能!!”
一时之间,我怎可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他说得没错……无暇,这便是你一直以来都不曾知晓的事实。”
听到这声音,我才意识到躺在床上的容胤早已经被吵醒。这些话,他一定全都听见了。
可他的表情却是那样地平静,那种平静,却让我的心沉到绝望的谷底。
“容胤,你……你此话当真?”
“没错,我不是真正的容胤,我的确是占据了皇帝的身体。可是,在此之前我是谁……我从何而来……我早已完全不记得。我只记得自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苦苦挣扎,不知道挣扎了多久……突然有一天,我从浑浑噩噩中醒来,便见到了你……”
他平静地说着,用一种让我眼眶发酸的眼神望着我。
“我一直在努力地搜寻过去的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可是从我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心中便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仿佛我们早就相识,仿佛我们的缘分,是命中注定……这个皇帝的身体和身份,都不是我的。但是我却觉得……你,是属于我的。”
我呆呆地听着他这番话,只觉得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怎样也无法开口。
“无暇,既然你已经知道这事实,便不可再让这妖孽留在人间。”徐景卿忽然说道。
“你想做什么?!”
不知为何,我居然跨前一步,挡在了容胤的床前。
“无暇,他是魇魅中最可怕的那一种。在这十几年中,他不知做过多少残忍之事,吞噬了多少无辜的灵魂,你只不过是被他欺瞒了而已。他存活得越久,这具身体的负担就越重,他所需要吞噬的魂魄就越多。你可知道,被他噬魂之人将永断轮回,这行径比起杀人夺命还要恶毒上千万倍!所以,不可再让他存留于此世间!这便是我到皇城此行的目的。”他冷冷地说道。
我闻言愣住,转身望向床上的人。
“你……你说……是这样的吗?”
只见他露出凄楚的表情:“他说得不错,若我不吞噬他人灵魂,就无法存活下去。但是,我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寄宿于他人身体之中,苟延残喘的万般苦楚,想必是你所无法想象。但是这十几年来,你一直都在看着我……我到底如何……你心中应当最是明白……”
的确,这十几年来,我一直在看着他。看着他长大成人,看着他坐在君王的宝座上治理天下。我一心一意,认为他是那个我所疼爱的容胤,认为他是我那陵哥哥留下的后嗣。
我又怎会想到,事实的真相竟是如此……
我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身子差点就要站立不住。
“他是残缺的荒魂,无法具有正常的人格和人性,可你却给了他君王的身份,不知何日便会酿成整个天下的祸端。无暇,你与他之间毕竟有数十年尘缘纠葛,我知晓接受此事于你定是万分艰难。但事已至此,必须果断斩除这祸根,以免贻害天下。”
“你……你是想要杀了他?!”
“不,他早已经死了,如今在这躯体中的不过是一缕因执念而驻留的残魂而已。我今日来,便是要断了这屡残念。”徐景卿正色道。
“不行!”一股热血冲上头顶,我张开双臂,挡在他面前,“他于我而言,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的‘残魂’。他是容胤,是活生生的容胤……无论如何,我绝不是那冷血之人。这个人——我全心全意守了十几年!不管他到底是什么……要我眼睁睁望着他在我眼前消逝……无论给我何种理由,我都不愿!”
徐景卿望着我,低声叹了一口气,脸上神情却更是冰冷。
“无暇你让开!莫非你忘了你师尊的嘱咐,要你一切按我的意思行事?你当以大义为己任,不得意气用事!”
我使劲摇头:“不!不要跟我说什么大义,师尊他也不会要我接受这等残忍的所谓‘大义’……若他早就知道真相,他为何不曾告诉我,他为何不亲自来?!”
“他最为了解你的性情,其实是体谅你的心情,所以不愿早让你知道真相,没想到你却不能理解他的一片苦心……而让我来处理此事,是因为惟有我才懂得破魂之术,由我行事,可保万无一失……”
“破魂之术……?你难道要……”我定定地望着他,“你有什么权利灭别人的魂魄?你不也是占据他人身体的荒魂?你与他又有何不同,为何你能存在于这世间,他却不能?!”
听到这话,徐景卿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苍白,那双明亮的眸子仿佛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出的话对于他是怎样沉重的打击。
我一时冲动,揭开的分明是他最难以愈合的创伤。
可是话已出口,我已经无法收回。
他此刻双拳紧握,眼中那复杂而沉重的眼神,如同万斤重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